派崔克.拉登.基夫(Patrick Radden Keefe)這部作品,並未專注在類鴉片藥物對人體的藥理影響,以及大腦成癮現象的介紹與分析。而是專心在描述以疼始康定為首的鴉片類止痛藥,如何在美國形成災難的始末。儘管這種藥物是在1995年上市,不過整個故事實際是從二十世紀初開始的,這是一手打造美國藥品行銷模式的薩克勒家族史詩。
薩克勒家族是來自東歐的猶太移民,老艾薩克靠雜貨店累積的資金投資房地產發跡,卻在1929年經濟大恐慌失去一切,僅留下自己的姓氏給亞瑟、莫蒂默與雷蒙德三個兒子。往後這三人會憑藉自己累積的財富,不斷在知名大學、博物館與各種藝術中心的牆上刻名字,問題只在於錢的來源是什麼。
我得說書中描述的亞瑟.薩克勒,讓人感覺總裁系列這分類就是為他存在的。而且那是典型的白手起家,還是超厲害的那種。薩克勒家族中的大哥亞瑟,打一開始就熱愛賺錢,十五歲開始便靠著各種花式經營貼補家用。
他擔任學生報編輯,和校方談好讓他從銷售廣告的收入中抽成,之後把廣告賣給連鎖教育機構德雷克商學院,還外帶兼職該公司廣告經理。這還不是終點,因為他連課本封底都賣去刊廣告,僅僅十五歲的他已經收入豐厚,還讓兩個弟弟一起替學校雜誌拉廣告,買家包括香菸公司。
原本算是小康家庭長子的亞瑟在著名私立高中就讀時家道中落,之後連送報送花這類普通學生打工加進來,本人以自己二十五歲前從沒休過假為榮,是貨真價實的工作狂肝鐵人。以上全是各種監管制度更加嚴格的現代難以想像的作法,那是百無禁忌的年代,可正好能用來說明並非百無禁忌就是好事,更別提對亞瑟而言一切只是開始。
從小被鼓勵,自己也渴望當醫生的亞瑟,雖然家裡完全供不起學費,仍然想辦法半工半讀賺取紐約大學醫學預科生的學費。他繼續為各種刊物工作,也在學校咖啡廳、糖果店與冷飲櫃台兼差銷售員,甚至還有時間去上美術課,並參觀紐約無數藝術展覽。
更誇張的是他賺得還不只有自己學費,在那個經濟蕭條的年代他不只供自己念書,也供兩個弟弟念書,外帶全家大部分開銷。當他1933年大學畢業時,已經可以幫父母買下一間附帶居住空間的商店,然後進入醫學院就讀並順利成為醫生。以一般人等級這已經是可以吹一輩子的豐功偉業了,但對這位天生總裁來說,事情才剛開始。
成為醫生的亞瑟或許會為本可挽救的病人,卻因為(很可能是)醫療疏失而死感傷。問題在於這件事的教訓恐怕也包括醫療與階級緊密連結,或許也必然如此。亞瑟得開始思考自己的生涯規劃,究竟是要專心當醫生,還是要做得比那更多。
畢竟是經濟大蕭條時代,除非手上有一大堆資產,否則包括醫生在內沒什麼職業可以絕對確保財務穩定。更別提對藝術感興趣是一回事,想靠這吃飯又是另一回事。好吧,除了當醫生和成為藝術家之外,亞瑟發現自己很擅長推銷東西,而且他喜歡那個替德國藥廠寫文案的兼差。
實際上亞瑟也就這麼繼續兼差,他一邊在精神病院做醫學研究,一邊開廣告公司協助藥廠賣藥。歷史記載他之後會藉由連結這兩項專業正式發跡,但或許剛開始時,亞瑟確實有些抱負。
這首先要回到在二十世紀中葉,精神病院是個一旦進去便很難再出來的恐怖場。這主要是因為那個年代對精神疾病的理解很少,傾向優生學的派別認為一切都是因為遺傳,有病沒藥醫,最人道的作法就是送進醫院裡關,咳,醫生的意思是照顧一輩子。
另一派則傾向佛洛伊德觀點,相信只要透過適當的心理治療和分析,便有望治癒精神疾病。問題在於這種療程很貴,不是每個人都負擔得起(就算負擔得起,凱薩琳.葛蘭姆的經驗仍然說明,找錯醫生會嚴重惡化問題)。
大多數人都缺乏選擇餘裕,所以那時代美國大概有五十萬人被關在精神病院。附帶一提,自古以來女人總是比男人更容易被診斷有精神病。書中紀錄了一則恐怖的案例,二十世紀中葉「幾十年前」紐澤西一家州立醫院的院長堅信,治療精神錯亂的方法是拔病人牙齒。
發現沒有起色,他就繼續做實驗,切除扁桃體、結腸、膽囊、闌尾、輸卵管、子宮、卵巢、子宮頸,總計殺了一百多名病患。從切除的項目不難推測受害者的性別比例,這很難不讓我聯想萬病之王裡,醫學專家熱愛切割女人的那段歷史。而在精神疾病上這種毫無顧忌的切割,甚至比治療乳癌更加極端。
附帶一提,大概是名字的關係,我一直都以為腦葉切除術是很複雜精密的開腦手術,直到看見本書中的簡易教學:「拿個醫用冰錐,像這樣握住它,將它穿過眼球上方的骨頭,推入大腦,扭動幾下,像這樣切斷腦神經纖維,就這樣,病人一點感覺都沒有。」
對啊,離開的時候頂多臉上有點瘀青,除此之外什麼問題都沒有。這群失控的女人從此變得溫和,過往煩惱再不復見。原理顯然是解決不了精神疾病,就解決她們的腦。這就好像既然人類社會對女人的性別歧視是如此嚴重,那麼只要相信自己是男人那就不再是問題了……蛤?
對於這兩派亞瑟.薩克勒都不算支持,他不喜歡當時作為主流的電擊療法,以及更加瘋狂的腦葉切除術。他仍然渴望治癒病人,讓他們離開精神病院回歸社會,而不是被關一輩子。但精神分析學派,嗯,那個,或許不是完全沒有幫助,但看起來大抵沒什麼效率而且太玄學了。
於是亞瑟選擇更加現代的觀點,也就是使用藥物。他沒忙著經營廣告公司,或搞他第一百零一個創業計畫時,便和自己兩位也成為醫生的弟弟莫帝默與雷蒙德潛心研究(因為美國對猶太人念醫學院限制名額,所以兩個人都是到蘇格蘭拿學位的)。
犧牲了一些兔子的福祉後,他們的實驗有了結論,電擊療法之所以有用是因為可以促進身體分泌組織胺。所以如果直接補充這種化學物質,也許根本不需要電擊!亞瑟憑藉他對行銷與媒體的瞭解,迅速讓這個研究成果紅遍美國,並被吹捧為解決精神疾病的救星。
後見之明來看精神病這個古老問題並沒有單純解法,但我想亞瑟當時已經透過個人經驗與專業,敏銳意識到時代的趨勢。與其說他成功迎上浪潮,倒不如說在這段歷史裡他就是風。
二戰剛結束的年代也是製藥界蓬勃發展的年代,抗生素的發現讓世人樂觀期待,或許所有疾病都會出現相應的神奇藥物。藥廠當然全心全力想找出這些把關藥(ethical drug),只不過更實際的問題在於,有時那只是號稱把關藥。被推出來大力行銷的商品,往往沒那麼神奇或偉大。
在商言商的重點在於買家是否願意相信,而那正是廣告可以派上用場的地方。引爆趨勢介紹過白速得(Pepsodent)的牙膏廣告,如何改變了全世界刷牙習慣的故事。而在疼痛帝國的歷史裡,亞瑟受僱於負責輝瑞廣告的小型廣告公司老闆道格拉斯.麥亞當斯。
他白天在精神病院當醫生,晚上挑燈夜戰發想廣告,利用文案、圖像以及針對醫生精準投放的宣傳展開行銷。就各方面而言,亞瑟都是近代製藥業界行銷手法的主要創始者。他在醫學期刊登廣告、到醫院診所發送宣傳資料,邀請知名醫生為產品背書,引用大量藥廠資助的實驗成果,好向醫生佐證特定藥物的療效與安全性。
同時亞瑟也是個擁有精準藝術眼光的人,他出手的平面設計簡潔並帶有科學權威的氣息。同時他也善於發明各式各樣的話術,像廣效(broad spectrum)這種其實沒有科學根據的宣傳用語,到頭來也成為了醫學專業的一部分。
亞瑟是第一個大力宣傳藥廠與藥品名稱的廣告商,也是第一個將預告手法引進藥物行銷的人。他在1950年代發明了最早的原生廣告(native advertising),也就是偽裝成報導的廣告,刊登在紐約時報周日版上(所以這顯然不是什麼網路興起後媒體業不得不用盡手段活下去的決定,而是自古以來一起一起的圈錢手法)。
從八人一路升級到兩千人的業務行銷大軍,鋪天蓋地的朝醫療院所展開行銷。亞瑟底下的業務請醫生吃飯、發送醫療文獻、寄送廣告郵件,並全力全開的吹捧醫生。仍在學的醫學生則會收到免費教科書,那可不是便宜的東西(亞瑟就學期間只能用二手的,脫頁以後拿橡皮筋綑起來繼續讀)。
直白的講就是從業務人數大幅增加即可得知,這裡面非常有賺頭。實際上沒過幾年,美國醫生開立處方箋時,已經習慣指定廠牌或製造商。哥倫比亞大學醫學教授查爾斯.梅(Charles May)說了:「如果執業醫生和醫學教育者,必須在只求增加藥物銷量的藥廠叫賣聲中履行職責,這對大眾真是好事?」
說來弔詭,有時人們會想相信在真正重大的事,比如涉及生死時,總會有些超越資本主義與消費主義價值觀的精神存在。然而不管是歷史還是當代,都有一大堆例證不斷強調「貪婪是好的」,沒有什麼不可以稱斤論兩賣,也沒有東西不是賣越多越好。
藥即是毒,但如果想發大財,就得說服醫生這種毒值得多磕一點,為此即使動用違法手段也在所不惜。有意思的是在這個時點,那甚至不只是藥廠的社會責任,或者更基本的道德良知問題。因為主導整件事的是一家醫生開的廣告公司,呃,又或者說是兩家好了。
當時美國藥物廣告基本由兩家公司吃下,一家是亞瑟開的麥亞當斯,另一家則是他前員工L.W.佛洛利德獨立出去開的L.W.佛洛利德(L.W. Frohlich)。要很多很多年後人們才會發現,當時這兩家競爭激烈的業界龍頭,背後的老闆其實都是亞瑟.薩克勒。
是他支助佛洛利德開公司,為的是在表面上避免利益衝突。畢竟他不可能真的為所有藥廠服務。那倒不如開兩家來吃這塊餅,外帶把其他公司排擠出場。這整件事說來很有趣,因為早在1940年代,薩克勒家三兄弟和佛洛利德曾經做過口頭協議。
他們不打算把財產留給孩子,活著的人會得到先過世者的遺產,最後一個人將獲得大部分的財產,並將全部資產整併成一個慈善信託。在1960年代,這個口頭協議更在律師見證下成為白紙黑字。之所以會如此決定,是因為在早年薩克勒家兩個弟弟,莫蒂默和雷蒙德都曾心向共產主義,這個約定便是當時理想的一部分。
實際上亞瑟的麥亞當斯廣告公司,在麥卡錫主義時代便以大量雇用黑名單上的有才之士聞名。這些人有時瘋得很,卻還是得為了五斗米折腰。實際上還因為他們在其他地方反正也沒有出路,所以被迫接受亞瑟的剝削。
附帶一提當時公司在插畫很敢花錢,安迪沃荷也曾經接過麥亞當斯廣告公司的案子。據說畫得很好,特別愛畫貓。另一個更遠一點的八卦則是,有段時間公司辦公室正好在紐約客雜誌辦公室的樓上。員工有天閒來無事拿了根釣竿,勾了個嬰兒照垂到阿達一族的作者,查理.亞當斯的辦公室外面。當他們把照片再拉上來時,發現嬰兒頭上多了個小彈孔。
然後感覺也應該要回收一下總裁系列的梗,實際就是,亞瑟是個強勢的追求者,他會擺出即便自己有妻子,照樣堅決且熱情展開追求的態度。實際上他三任妻子都是無縫接軌,第一任是與他共同起家的髮妻,一輩子關係良好。
第二任是位移民到美國的德裔醫生,分手時壯烈有如八點黨。第三任年齡小很多,而且陷入家族遺產戰爭。關於疼始康定的悲劇這不是很重要的事,就只是我看的時候想著,確實是有這樣的人。
回到藥品廣告,聰明又強勢的亞瑟主導了整個行銷的企畫與決策。當他與雇主也就是藥廠公司高階主管坐下來開會時,是他在發號施令,其他所有人聽命行事,因為他確實是在場最厲害的人。
亞瑟除了將公司經營得風生水起,還設立一大堆子公司,創業對他來說有如吃飯喝水,每天都在想新生意。他自己辦期刊,開醫學出版公司,全天候播放醫學廣播,還設立一個治療研究實驗室,簡直是賣藥行銷一條龍,而且還違法。
亞瑟在新抗生素土黴素的宣傳上大獲成功,隨後的第三代抗生素聖黴素他更是推陳出新。比如寄給醫生的宣傳手冊列出的掛名推薦醫生,實際上全部查無此人。他們甚至買通當時美國食品及藥物管理局相關部門的管理者韋爾奇,讓他兼職抗生素相關醫學期刊的編輯,即使韋爾奇明明在該領域是有主管權限的公務員。
整件事最妙之處在於韋爾奇甚至沒意識到這有多詭異,顯然只滿足於透過白手套轉進來的豐厚金額。他甚至狂妄到在學會上具名背書替藥廠喉舌(至於這人強迫下屬翹班去他家幫忙挖游泳池,又是另外一個故事)。
令人遺憾的是,雖然這整件事因為科學編輯兼記者李爾的調查燒起來,獲得基福弗(Kefauver)參議員的關注與調查,這場聽證會在資料收集上更是準備周全,敏銳的掌握了亞瑟.薩克勒八爪章魚等級的公司網,也確實揭露FDA腐敗的一面:
「證人證實製藥公司不斷對FDA施加壓力,監管員根本沒有監管,反而對這些私部門唯命是從。想認真做事的人會斷送升遷機會,對製藥界成員不夠禮貌會被主管訓斥。『我認為任何了解臨床抗生素醫學的人,都不可能誠實下結論說這些產品宣稱的療效有其所本』。莫頓總結說,製藥界誤導醫生。所謂FDA保護美國消費者的想法,只不過是安撫人的神話。」
可雖然基福弗參議員在對抗黑手黨的過程大獲全勝,但最終仍逮不住亞瑟.薩克勒。一來這畢竟不是司法審判,沒辦法硬逼他回歸主題針對問題回覆。二來這場聽證會的提問時間已經提前由亞瑟的律師團敲定,只能在固定時間裡提問,這表示亞瑟只要想辦法講個不停拖過時間即可。
結果就是國會議員只能眼看亞瑟在聽證會上從頭到尾,拿醫生權威壓人並將話術應用得爐火純青,掌握全場節奏將話題整個帶跑。結果就是明明收集到足以套死亞瑟的資料,最終卻幾乎沒用上。火最後只燒到韋爾奇和亞瑟部屬馬蒂-伊巴內茲,亞瑟反倒因此大獲全勝,強勢「證明」自身清白。
然後真正的重頭戲來了,作為廣告商亞瑟.薩克勒第一場勝利,是前述的新抗生素,不過真正讓他晉級億萬富翁的是抗憂鬱藥物。當針對重度精神病的第一款鎮靜劑藥物拖拉寧面世時,確實成功改善這群病人的可控性。
該怎麼說呢,使用拖拉寧後精神病院可以讓病人接觸火柴了,而且越來越多人得以離院。正是從那時代開始,精神病院的住院人數陸續降低。但並不是所有病人症狀都嚴重到需要拖拉寧的程度,於是藥廠很快動起腦筋。如果他們能提供輕量版的鎮靜劑,肯定可以大發利世吧?
華萊士藥廠推出號稱沒有負作用的藥物眠爾通,很快掀起熱潮。相準這波羅氏藥廠也推出利彼鎮(Librium),亞瑟正是從這裡開始切進來的。將醫生當作廣告訴求對象依然重要,但已經不夠力了。
不管是藥廠還是麥亞當斯,都意識到讓群眾直接認識品牌,而且主動要求醫生開立特定藥物才是王道。後見之明來看這是某種概念或者傾向的開始,也就是「自己診斷自己,我說是就是」,特別是在精神疾病上,閱讀本書不禁讓我意識到,來時之路簡直血跡斑斑。
羅氏藥廠的盤算當然是擴大利彼鎮的適用範圍,焦慮、憂鬱症、恐懼症、偏執、酗酒,簡直治百病。唯一的堤防在於1960年那時候,美國法規還禁止直接對大眾廣告藥物。不過沒關係,規定就是用來繞過去的,麥亞當斯派出一名公關專家前往當時熱門的生活雜誌,緊緊黏著記者想辦法搞出公司想要的報導。
不久後一支廣告轟動全美:有隻動物園裡的猞猁吃了利彼鎮後,現在變得平靜寬心又不失活動力,正所謂「讓貓平靜下來的新方法」,在1960年4月。同時間廣告商當然也要繼續轟炸醫生,郵件和錄了專家解說的黑膠唱片被瘋狂發送。儘管這些關於藥效的宣傳都通不過嚴格檢視,但「我覺得」往往才是影響力最大的變因。
就這樣利彼鎮的銷路一飛衝天,然後煩寧(Valium)來了。這兩種藥物其實都是鎮定劑,賣藥時得思考,該怎麼做才能讓它們不會蠶食彼此市場?亞瑟找到了方法,他大筆一揮決定利彼鎮對應「焦慮症」,煩寧則是針對所謂的「精神緊張」。
根本就一團漿糊的分法,然而這種空泛、日常、模糊的定位非常成功。醫生開始針對各式各樣,甚至有些荒謬的「症狀」開立煩寧,好像什麼專科都用得上,那就都順便開一下。
不意外的是,這些藥物的主要開立對象是女性,就像大家一起關在精神病院的時代,女性確診者人數也比較多,被抓去切前額葉的人也多半是女人一樣。開給女人的利彼鎮和煩寧更多,同時整個藥品廣告主要訴求的客群也是女性:
「神經質的單身女性、疲憊不堪的家庭主婦、生活無趣的職業婦女、更年期的潑婦……羅氏鎮靜劑真正提供的彷彿是種應急方式,以解決「身為女性」的問題。」
正所謂妳不要妄想改變世界,但可以乖乖改變妳自己,這一直都是有利可圖的生意。亞瑟和羅氏藥廠簽訂豐厚合約,按藥品出售數量來比例累計獎金,每年銷量都在攀升,亞瑟也因此累積越來越驚人的財富。如果這些精神用藥了不起就是安慰劑的話也就算了,可實際上有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這些鎮靜劑會讓人上癮。
哪怕剛開始藥廠堅決否認,但事態越來越明顯的時候,這些自稱科學人的商人立刻轉換說法:「有些人本來就容易濫用藥物」。當美國政府在1965年打算開始納管利彼鎮和煩寧時,羅氏藥廠用盡手段把施行時間拖延到1973年,也就是專利權失效的那年。好,已經賺飽了,再來沒差。
這段期間當中,煩寧已然成為美國兩千萬人生活的一部分。沒人想過醫生開立的藥物,竟然會有跟街頭毒品一樣的副作用。而藥廠與廣告商,就這麼透過將易成癮藥物盡可能推廣給整個社會來賺取鉅額財富。即便想問這種行銷手法是否會誤導醫生對病患造成傷害,可顯然身兼醫生與廣告商的亞瑟心中對此並不存在利益衝突。
亞瑟.薩克勒終其一生都很堅持,醫生是一門高度專業的職業。行銷手法能做的只有提供資訊,因為醫生都是專業的,所以這些資料不可能成功誤導醫生。業務只是在做慈善提供資訊,畢竟如果沒有業務勤送資料,這些畢業許久每天日理萬機的醫生,怎會有空追上最新研究成果呢?
這可是寫作賣藥念作教育的良心事業,根本不可能有醫生會因為行銷手法影響判斷力。當然實際研究會發現,業務只要請醫生吃個早餐,就能影響處方箋上的藥物品牌。但反正不管亞瑟是否真心相信自己講出來的話術,他這輩子都用這招來逃避自己的道德責任。
不意外但令人玩味的是,就像傳統根除性乳房切除術的「主力推廣者」霍斯泰德,晚年對自己這段豐功偉業裝死一樣,亞瑟.薩克勒往後的人生,也盡可能淡化自己和利彼鎮與煩寧的關係。結果就是在美國社會因為疼始康定爭議把薩克勒家族放到太陽底下曬之前,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們究竟是怎麼起家的。
其實我在疼痛帝國之前讀的書,就是我的悲傷不是病:憂鬱症的起源、確立與誤解。該書詳細說明了當前精神醫學界濫用藥物的傾向所謂何來,及其對社會及醫學專業上的影響。
當然裡頭完全沒有提及薩克勒家族(正常也不會有),但當讀到亞瑟.薩克勒在這整個趨勢裡的角色時,我不禁產生一股自己正在讀續集的錯覺。當年大勝利的商業行銷手段,到頭來讓精神醫學界再次衝進失控的風險裡。非但無法真正顧及病人福祉幫到點上,反而可能製造更多問題,比如假陽性診斷,比如跨運。
同時也不用某方面了,利彼鎮和煩寧引發的爭議,完全可以視作未來鴉片類止痛藥的小小預演。最令人遺憾的是當時政府擋不下來,社會不知不覺,就這麼讓薩克勒醫生們帶著鉅額財富揚長而去。他們現在可以在大學、博物館、美術館、表演廳或者諸如此類的地方盡情的留下名字。
就像大學時代亞瑟再忙也去學美術一樣,他終其一生都熱愛藝術。亞瑟作為薩克勒家族最初的領導者,正是他頭一個進入藝術收藏與國際級博物館圈子。當他迷上中國古文物,很快便在短時間內成為眼光獨到的超級藏家。又或者說,在那個中國文物還不是收藏主流的時代,他便已經成為氣勢驚人的大倉鼠。
拍賣競標是一定要的,而他更喜歡的是提前打電話去找賣家或拍賣行,討論直接買下全部拍賣品的可能性。他賺很多,花得也很多,每天箱子來來去去甚至根本沒時間拆。很快便成為古董界的業餘大師,而且這位大師渴望獲得崇拜。他想辦法用鈔能力,讓哥倫比亞大學用自己姓氏成立基金會辦展,但整個展覽不准提到他這個人,以及他的財富來源。
(八卦是他又擔心哥倫比亞大學辦展效果不好,叫蒂芬妮派出他們最強的櫥窗佈置專家去負責展場打光。在那個博物館還不注重打光的年代,正是他首創把藝術品當作珠寶展示的作法)。
也正是這塊顯現出薩克勒家族的矛盾心理,即使在亞瑟的時代就已經很多人都知道薩克勒家族有錢,但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如此有錢。不管是靠賣容易成癮的鎮靜劑還是止痛藥成為億萬富翁,薩克勒家族儘管對外會義正詞嚴的申辯絕對沒有道德瑕疵。但實際他們渴望把家族與其本業的關係隱瞞起來,或許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能彰顯問心有愧的事實。
畢竟如果真的極度注重隱私、完全不想受到公眾矚目的話,大可匿名捐贈即可。可這個家族非比尋常的執著於在全球大學、博物館、美術館與各式各樣的藝術中心留下名字。有如狗經過電線桿就想撒尿一樣,他們要把家族成員的名字刻在牆上,還要強調自己是醫生。
日後當薩克勒家族的財富來源是殺人的事實越來越明確時,這些名字是否應該繼續留在牆上將成為重大爭議。但我覺得大都會博物館裡丹鐸神廟(Temple of Dendur)的故事,某方面而言已經是個縮影,說明薩克勒家族如何將成本攤給整個社會以追求個人名聲。
事情是這樣的,1960年代埃及決定興建亞斯文水庫,並將因此淹沒五座神廟。國際間發起一場拯救當地文物的運動,聯合國也允諾提供協助,但問題出在不管是埃及還是聯合國都沒有錢。最後是美國同意撥出1600萬美金協助搬遷遺跡,然後謎到極點的是完全不知道為什麼,一位埃及官員決定為了感謝美國,要將五座神廟的其中一座,也就是丹鐸神廟送給美國。
先不提現代難以想像,蛤,國家級古文物可以這樣說送人就送人(就算那是埃及也一樣吧),再來的問題是這座神廟重達八百噸欸。這時候的亞瑟.薩克勒已經和大都會博物館關係良好。最初與他牽上線的是曾在二戰拯救藝術品的博物
館長詹姆斯.羅里默,因為他得想個辦法在1961年替大都會博物館裝冷氣(描寫二戰美軍拯救藝術品部門MAFF的大尋寶家請一家要看書,電影就是個爛片)。
博物館需要錢,而亞瑟需要名聲與節稅。薩克勒家族喜歡捐款給名聲赫赫的國際級大學與組織,比如哈佛大學,比如大都會博物館,渴望能藉此掌握真正的上流社會入場券,比如大都會博物館的董事。於是亞瑟出錢整修二樓,之後那裡成為薩克勒展間,隨後他又花錢把大都會博物館1920年代買回來的中國文物買下,再以亞瑟.薩克勒的名義捐贈回大都會博物館手上(節下的稅讓他還有賺)。
實際上當亞瑟.薩克勒買下的藝術收藏品多到家裡買不下時,羅里默甚至默許讓亞瑟使用博物館連空調帶保全的「倉庫」來存放他的私人物品,而那個空間也僅供他與他的朋友和員工使用。往後歷任館長對此或許不是沒有意見,但大家都眼巴巴的期望或許亞瑟有一天,會把那些極品乾脆捐給博物館。
當羅里默過世後,接任的館長湯瑪斯.霍文聽聞丹鐸神廟的消息後,馬上向擁有最終決策權的白宮即力爭取,也成功藉由將神廟置於室內的方案,打敗史密斯森尼博物館的露天方案。再來的問題是這很花錢,那相當於大幅改建博物館,但大都會博物館根本沒有這個錢。
需要的金額預計是350萬美元,在1960年代這是鉅款,而且霍文找不到贊助人肯為此事花錢,最後決定找上亞瑟.薩克勒,開口就是討那350萬。亞瑟一口答應,而且開出明確條件,錢不是直接支付而是分期用薩克勒家三兄弟的名字付。
往後這個側廳將成為繼洛克斐勒與雷曼之名後,第三個冠名展廳「薩克勒展間」,當然還要另外再成立一個冠上薩克勒之名的亞洲藝術展間。還規定要把三兄弟的名字寫得清清楚楚,記得強調他們是醫生,接下來只剩門診時間了。
但整件事最弔詭之處在於,這350萬依約將在二十年間分期支付,所以當大都會博物館開始動工時,根本沒有足夠的現金能支應相關工程款項。結果館長不得不想辦法籌措更多資金,最後是紐約市政府湊了140萬美金進去應急。想也知道,展廳還是會繼續冠以薩克勒之名,但薩克勒家族可不會還紐約市民這140萬,畢竟,這是,為了大家的福祉對吧?
薩克勒家族的特色之一是不擅長自省,亞瑟一直以來的期待都是,能在大都會博物館取得更多特權。當他在博物館內擁有「飛地」的事被媒體揭露成為醜聞,而新任博物館長蒙特貝羅看起來不吃他那一套的時候。抓狂的亞瑟接受華盛頓史密森尼學會負責人拋來的媚眼,決定把他飛地寶物裡的精品加上四百萬美金捐贈給史密森尼學會,那裡將會有一座薩克勒博物錧。
至於預估建這個館要1000萬,但亞瑟只願意捐四百萬,就不曉得1976年這個博物館開放參觀時,又是慷了誰的慨。亞瑟豐富多彩的人生一直持續到1987年,才因為心臟病秘密入院後突然死亡。家人接獲通知時甚至不知道他就醫的事,這不信任人的程度老實說還滿駭人的。
亞瑟.薩克勒長達73年的人生始終是不停躍進的工作狂。他不斷賺取鉅額財富,持續收藏藝術品,也大手筆做出各種慈善捐贈。由於花得實在太多,他有時會突然對家庭的現金流向感覺焦慮。但整體而言他擁有豐饒充實的人生,入選富比士四百大富豪名單,擁有高調的社會名望(唯一不高調的只有錢從哪裡來而已),還在各大學術機構與博物館等藝術中心留下名字。
老實說亞瑟的人生故事是全書最有趣的部分,因為亞瑟確實是個手腕高明、眼光獨到而且創意百出的人。他的行為並不道德,但就像舊時代強盜貴族的故事一樣,讀來有趣且令人佩服。既說明鑽漏洞可以到達怎樣的高度,也說明人類社會的本質究竟有多讚許這種行為。
甚至就連亞瑟過世之後的遺產大戰講起來也很促咪,三個老婆,N名子女,遺產官司估計至少花了七百萬鎂律師費,那還是1980年代。不過當然他的遺產規模是九位數鎂啦。
亞瑟過世後由他兩個弟弟莫蒂默與克雷蒙繼續演出人生內容,就遠沒有他們大哥的人生看起來那麼鮮活多彩。某方面而言他們就是複製亞瑟的手腕,然後以更不道德甚至卑劣的方式擴大進行。那如果說莫蒂默與克雷蒙至少還能讓人看見些許老派知識份子的風采,那麼他們的繼承人,也就是薩克勒家族的第二、三甚至四代,給人的感覺更加每下遇況。
這群人含著金湯匙出生,相信一切都是自己應得的。
在亞瑟的故事裡,花花公子莫蒂默和低調紳士克雷蒙兩人大半時間都是哥哥的跟班。他們從小跟在哥哥後面跑,也接受哥哥養育,聽令行事協助擴展家族財富與名望。他們的名字常常附隨在亞瑟慈善捐款的行列裡。拿到醫師牌後一起去精神病院就職,協助扛起亞瑟一家又一家新公司與各種事業。有空還得以醫生之名回應報紙上的讀者投書:放心,利彼鎮和煩寧絕不會讓人成癮。
當弟弟們因為在麥卡錫主義時代,心向共產主義拒絕簽署對美國政府簽署「忠誠誓言」,被從克里德莫精神病院炒魷魚時,已經沒什麼好擔心的了。亞瑟已經有足夠財力多角化經營,精神病研究和廣告業務不再是重點,重點是他已經準備好花五萬美元買下一家小型藥廠給莫蒂默與克雷蒙經營。
至於亞瑟本人則擔任藥廠的隱名合夥人,三人各自持有三分之一股份。當時這家藥廠的主力商品是瀉藥和消毒劑,年營業額2萬美元,然而這家名為普度佛雷德里克的藥廠,往後將成為狂妄與悲劇的產地。
或許是因為受夠亞瑟的控制狂傾向,莫蒂默與克雷蒙終究和哥哥漸行漸遠,只勉強維持表面上的和平。可雖說漸行漸遠,但兩個弟弟做生意的手法原則都翻抄自亞瑟,只不過往後這些招術會被薩克勒家族的整個家系放大應用,而且用得越來越惡質。當然賺取的財富也更加驚人,但論手法並不具原創性,只是更缺德。
亞瑟.薩克勒不是個好人,他賺大錢的方法充滿道德疑慮。然而我得說他的故事精彩有趣,在複雜的灰色裡展現出令人咋舌的手腕與巧思,那直至死亡為止都永不停歇的前進過程令人印象深刻。
相較之下普度藥廠的故事其實是如何用同一套手法刷下限的過程,令人震驚的點在於,這種玩法竟然可以被政府與整個社會包容與接受超過二十年,最後這群人還得以平安下樁,偉哉資本主義社會。
總之無論花花公子路線的莫蒂默與老派紳士風格的克雷蒙,早年曾經懷抱怎樣的理想精神,但人真正做了什麼才是重點。為了爭取獨立空間,他們試著從藥廠這條線與大哥亞瑟分庭抗禮,而且玩法律戰陰了亞瑟一把。
總之事情是這樣的,很可能是同性戀的平.佛洛利克早年和薩克勒三兄弟懷抱某種遠大理想。如同前面提到的,四個人簽署了一個類似湯鼎式投資的協議,講好活著的人扣除繼承人基本生活需求後會繼承死者資產,最後的「倖存者」要將全數財產捐出做公益。
這邊的重點不是最後這個協議變成「哈哈,公益,哈哈」,而是這個協議當初分成四個人的國內業務版,和只有莫蒂默、克雷蒙和佛洛利克三人的國際業務版。已經不可考亞瑟當時為什麼沒簽後面這個,因為實際上他是有國際業務的,當時他和佛洛利克成立了艾美仕市場研究公司(IMS),再另外拉兩個弟弟進來當人頭。
這家公司的主要業務是收集各地區醫生開藥的數據資料,再將資料高價賣給藥廠作為行銷之用。這件事也是為什麼後來普渡賣殺人止痛藥賣到爆炸時,宣稱他們不知道有多少醫生濫開藥物,自己也非常無辜的說法根本垃圾理由的原因:薩克勒家族手上明明就有一家專門蒐集這種數據的公司,講啥屁話啊你們!
不過暫時把時間再倒轉回去,當佛洛利克在1971年因為腦瘤突然過世時,原本以為還要很久的繼承問題突然來了。對亞瑟來說艾美仕這家公司的繼承問題應該要當作國內業務協議裡處理,但兩個弟弟以艾美仕在世界各地都有辦公室為由,主張這家公司的股份應該要依國際業務協議來繼承。
亞瑟就這樣被兩個原本只是進來當人頭的弟弟陰了,連四分之一股權都沒分到,後來公司上市時兩個弟弟拿走三千七百萬美金,不用說,亞瑟氣炸了。但至少在當時普度藥廠雖然利潤豐厚但還不到肥得流油,所以當亞瑟突然過世,兩個伯伯便以兩千兩百萬美元為代價,從亞瑟繼承人手上買回普渡藥廠三分之一股權,這也是後來亞瑟這一系繼承人聲稱鴉片類止痛藥與他們無關的理由。
其實最開始時,普渡這家藥廠手上的商品以消毒劑和瀉藥之類的日常家庭用藥為主,而且光這樣加上薩克勒家族各式各樣的投資與多角化經營,已經足夠供應全族人的奢華生活。不過莫蒂默是有野心的,他想要製造「真正的藥物」,但要從無到有爐出一個研發部門很困難,所以他在1966年收購英國一家小牌但手上有專利的納寶藥廠。
1970年代末,納寶藥廠接受安寧照護專業發起人,西西莉.桑德絲與其經營的照護機構「聖克里斯多福」的建議(她的故事非常動人,推薦閱讀癌症醫療史萬病之王),開發出創時代的嗎啡藥丸。
舊時代的癌末病人會受到嚴重疼痛侵擾,只能倚賴嗎啡系的藥物止痛,但當時這種藥物都是液態,只能靠針劑或以點滴形式注射施用,等於癌末病人最後一段路只能被鎖在醫院裡。但納寶藥廠開發出特殊的藥物塗層,可以控制藥物緩慢施放形成持續性藥效(Continus)。最早是應用在哮喘藥上,但很快靈光一閃意識到嗎啡系亦可。
這讓癌末病人取回選擇權,他們可以在家中或自己想待的地方渡過人生最終階段,而不用一天到晚回診甚至必須住院。這款名為美施康定的藥物於1980年代在英國上市,確實是跨時代的貢獻。莫蒂默當然急著想在美國賣這款藥,而且也為此鑽了漏洞。
當時新藥上市需要嚴格審核,但如果是舊藥那規則自然寬鬆許多。美施康定的成分基本就是嗎啡,唯一差異在於藥物輸送機制,有當作舊藥操作的灰色空間。只不過當時FDA正打算把這個灰色空間堵起來,規定以後即使是舊藥,只要有「調整」過,也要當新藥一樣跑完整個監管流程。
得知此事後莫蒂默決定先斬後奏,普度藥廠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開始在美國生產美施康定,鋪設行銷網撒出無數業務推銷這款跨時代藥物。等過了三個月FDA終於發現不對發公文喊停時,普度馬上派出以公司法務長霍華德.烏爾德為首的律師團前往華盛頓遊說。
當時已經有無數癌末病人正在使用這款藥物並因此改善生活,薩克勒家族挾著這群病患自重,成功造就既成事實。結果竟然也真的不需回收藥物重跑流程,最後是美國政府吞下去,叫普度補正程序即可。
美施康定就這樣跳過監管機制在美國開賣,創造每年一億七千萬美金的營業額,已經很富有的薩克勒家族現在錦上添花,而且他們還想再變得更加富有。薩克勒家族的第二代摩拳擦掌準備進場接班,比如雷蒙德的兒子理查.薩克勒和莫蒂默的女兒凱西.薩克勒(通通都是醫生),以及莫蒂默無能的兒子小莫蒂默。
如果說莫蒂默和雷蒙德儘管到後期會因為意見不合,在公司會議上演全武行,可其他時候兩人大抵是受員工喜愛並尊重的家長型老闆的話。那他們的孩子就是傲氣比天高,能力卻沒有比較強,而且相信現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應得的。
書中對理查.薩克勒的成長過程做了詳細介紹,簡而言之就是個不太聽人話而且生活超級闊綽的天之驕子,而他也真的相信一切成就都是靠他自己努力得來。
莫蒂默與雷蒙德兩派人馬分為A、B派在公司鬧得不可開交,同時間沒有上市的普渡更因此得以迴避監管,形成絕對的人治狀態。常識在這裡不受歡迎,對薩克勒家族是否忠誠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於是公司充滿尸位素餐的肥貓員工。第二代的管理風格又充滿無意義的強勢與控制,缺乏同理心
為了延續財富獨裁,薩克勒家族朝兩個方向努力,第一個是想辦法迴避美施康定專利到期後面臨學名藥競爭,獲利將斷頭式下跌的問題。身為醫生的凱西.薩克勒聲稱,她是第一個提議使用羥二氫可待因酮的人。這種鴉片類藥物在化學成分上與嗎啡和海洛因相近,但藥效更強。
在那時點羥二氫可待因酮已經被廣泛作為止痛藥的成分使用,但這些藥款比如配可登和配可西,裡面的羥二氫可待因酮含量都相當低,又分別混合阿斯匹靈和乙醯胺酚。然而薩克勒家族打算讓普渡藥廠做的事是,準備一整顆大劑量、純度很高的羥二氫可待因酮,再外覆藥物緩釋塗層。
理查.薩克勒全力全開推廣這種藥物的研發,好吧,其實也沒什麼新的技術成分。就是現有技術原本是拿來包嗎啡,從此改包羥二氫可待因酮。但如果只是這樣的話,其實那也就是另一款針對癌末病人的止痛藥而已,根本無法對抗大量的美施康定學名藥競爭。
所以理查靈機一動,他放棄追尋對世人有幫助的新藥,轉而傾向增加舊藥的多種用途。比如把鴉片類止痛藥推廣到安寧照護以外,儘管普度的研發團隊當時根本不知道,疼始康定準備拿去用在癌症以外的疾病,比如沒那麼嚴重的長期慢性疼痛上。
不過普度公司若想在市場針對一般民眾,銷售如疼始康定這類強效鴉片類藥物。最大難關在於那個時點醫學界普遍認證,鴉片類藥物容易令人成癮。如果想讓疼始康定完全發揮其商業潛力,就必須消除這種「常識」。
理查耐心地建立由疼痛專家和倡議者組成的社群,遊說FDA監管官員,並制定策略說服美國醫學界,接受開立強效鴉片類藥物給癌症以外病患的觀點。身為薩克勒家族第二代,理查打算藉由完全泯滅道德的賺錢方式,來超越自己父親和伯父的「成就」。
考量嗎啡系止痛藥的高度成癮性及其對身體的嚴重傷害,基本上只有用在類似癌末病人所需的安寧照護上,專業的醫療人員才會認為這稱得上兩害相權取其輕。但現在理查.薩克勒決心改變相關常識,普度將要出品以羥二氫可待因酮為原料的新款鴉片類止痛藥「疼止康定」,適用對象則是全部的慢性庝痛。
不過這話不是藥廠說了算,還得通過FDA審查。1960年代基福弗聽證會後建立起新機制,任何新款藥物都必須通過該機構審核員的審查才能上市。根據1970年美國「管制藥品法」,疼始康定和所有強效鴉片類藥物一樣是「列管麻醉藥」,都可能出現成癮問題。
鴉片類藥物的所謂成癮,是以體內藥物濃度「高低起伏」的概念為前提。也就是用藥和停止用藥期間快感變化上的落差,讓人形成為了追求快感而不斷用藥,並可能逐漸增強劑量的機制。
普度宣稱疼始康定藥丸上的專利控釋塗層,可以讓藥劑在十二小時中緩慢滲入血液循環,藉此避免血液中藥物濃度暴起暴落的問題,也就一併消除可能導致藥物成癮的危機。或許常識人會以為事情如此敏感,普度公司敢這樣聲明,代表其已經針對疼始康定的成癮性展開測試。
但實際上根本沒有,普度宣稱的不會成癮一直以來都只是號稱而已。實際上疼始康定的塗層根本不像普度宣傳的那麼威,首先實驗階段就被很多人發現,止痛效果根本撐不到號稱的十二小時。考慮到是否成癮的重點在於血液中濃度的穩定性,如果建議的藥效時間根本不對,那中間就會出現中斷。結果就是血液中的濃度會不穩定,那就很可能還是會導致成癮。
於是疼始康定上市後果然一片災難,準時服用可以一天兩顆打死疼痛這宣傳從頭到尾都只是話術。實際上八、九個小時左右藥效就會消失,而且隨著身體習慣疼始康定的藥效,需要的藥量也將越來越大。
當有公司宣稱自己的商品極度美好,但假若不實將會造成災難的時候,要求該公司提出證據證明其論點是非常合理的應對方式,不需要醫學專業也能意識這件事。不過該怎麼說呢,錢可以解決這些問題,薩克勒家族以前就賄賂過FDA官員,這次也可以再如法泡製一次。
當時負責審核止痛藥的FDA審核人員柯蒂斯.萊特,質疑普度對疼始康定的說明。面對質疑,普渡公司用盡各種方法接近並試圖軟化萊特,雖然不知道實際做了啥,但效果很成功。漸漸的萊特先生不再質疑藥效了,正常來說FDA總會和藥廠就藥品說明書字斟句酌的來回修改也沒有了,現在一切好商量。
普度公司高層組成一個小型代表團前往馬里蘭州,在萊特的辦公室附近租房子,然後花幾天替萊特編寫臨床研究報告的審查報告,不用說順便下了疼始康定兼具療效與安全性的結論。本書表示這種作法極不尋常,而我得說根本WTF這違法了吧?
普度最後把疼始康定的藥品說明書寫得像商業廣告,定稿版甚至加上一句「疼始康定能延緩人體吸收藥劑的速率,據信可以降低藥品被濫用的可能性。」但根據是什麼?答案是沒有根據,而且未來進入司法調查後,萊特將和普度公司互踢皮球。
好喔,當初沒人寫這句話,不過總之句子就這麼出現在藥品說明書上了。
萊特的同事質疑過這個句子看起來像胡扯,不過萊特全力護航。疼始康定一通過藥物審查萊特便從FDA辭職,他先進入一家小藥廠,待了一年便轉職到普度製藥,一年薪酬四十萬美元。現在食品藥物管理局的審核搞定了,再來要對抗的是醫生對鴉片類止痛藥的「不理性偏見」。
這相當於改寫醫療專業的常識,但是沒問題,對薩克勒家族來說,世人對嗎啡止痛藥的恐懼只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污名化,完全建基於不理性偏見。公司資助或直接組織病友團體,開辦無數研討會,生產大量醫療論文支持有利於販賣鴉片類止痛藥的觀點,全力全開影響醫療學界甚至整個社會對疼痛的看法。
為了行銷,普渡會斷章取義醫學期刊裡一句看起來對自己有利的話,將之不斷的盛大誤用。有時甚至不用這麼費工,因為多得是樂得魚幫水、水幫魚的業界專家,比如疼痛醫學領域的權威,羅素.波特諾伊(Russell Portenoy)與凱瑟琳.佛莉。
他們合寫了一篇影響深遠的論文,推動重新看待疼痛,並探討持續使用鴉片類藥物來舒緩疼痛這個選擇究竟有多棒。該論文強調透過鴉片類藥物治療舒緩長期疼痛的益處,更聲稱身體並不會因此出現嚴重不良反應,而這邊所謂的不良反應包括成癮以及後續的藥物濫用問題。
但這篇論文內容並非根據嚴謹的學術研究,引用的多數證據大半不可靠,是完完全全的誤導醫療現場。然而對像普渡這樣的藥廠來說,此類型的文章非常好用,如果這些學者願意拿錢配合宣傳就更美妙了。
實際上這些研究者有時提出的主張與實驗內容,甚至扯到連薩克勒家族成員都傻眼的程度。比如凱薩琳.佛利曾在實驗中,對病患施用每天一千毫克的羥二氫可待因酮。作為家族第二代、董事會重要成員,最早建議公司羥二氫可待因酮可以是選項的凱西.薩克勒得知此事都覺得有夠瞎(附帶一提,目前已經證實羥二氫可待因酮的施用劑量只要超過240mg就無法再增強療效,只會導致便祕而已)
。
更扯的是即使對實驗受試者施加如此瘋狂的劑量,相關研究依然做出安全無虞的結論。考慮到此事後來的災難程度,這結論顯然有鬼。不過對以身作則證明人只要沒有良心很可能也會跟著沒有專業的理查.薩克勒來說,這表示疼始康定的真正極限用量還可以提高,而這正代表更高的市場銷售量。
透過商業行銷以及替行銷護航的學者加持下,1980年代美國對疼痛的觀念開始轉變,無論醫界還是病患都開始不再警戒嗎啡的使用量。結果就是從1990到1993年,美國嗎啡用量增加百分之七十五。
同時普度業務的言行遠超過藥品說明書上已經很誇張的保證程度,公司指示業務告訴醫生,服用疼始康定的病患成癮率不到百分之一。如同亞瑟.薩克勒曾經做過、而現在更為盛大的計畫,普度支付全額費用讓許多醫生四處參加「疼痛管理研討會」,光是疼始康定上市發售的五年期間,普度就資助了七千場這類型的研討會。
參與研討會專家學者四處宣稱鴉片類藥物受到不公正的污名化,這種污名會導致正在受苦的病患,不敢積極使用藥物改善生活品質。這群人可能有些是因為收錢才這麼說,但也有一些可能真心相信這個論點。畢竟總有人之所以能建立如今的學術地位與光環,就是靠著諸如此類的論點,這模糊了他們對事情是否正在越界的判斷力。
普度等打算靠鴉片類止痛藥大賺特賺的藥廠自然喜歡相關說法,一道嶄新的「醫療專業尖端前緣」就此誕生:鴉片類藥物安全無虞,有病治病,沒病強身。面對這種非醫療專業也許會被唬到的論調,大多數人會期待受過專業培訓的醫生能替病患把關,但實際上事情沒那麼單純。
1992年普度內部市場調查公文指出,骨科醫生「很怕」或「不敢」開嗎啡給病人,因為嗎啡幾乎就是「惡性疾病的藥物 / 垂危病人 / 成癮」的同義詞。那份報告同時也寫了,這些外科醫師會樂於接受非嗎啡的長效止痛藥,畢竟羥二氫可待因酮「名聲清白」,即使那其實還是鴉片系的止痛藥。
不過文字遊戲確實可行,儘管實際正好相反,許多醫生確實誤認作為疼始康定這種藥物主要成分的羥二氫可待因酮,藥效比嗎啡弱。因為多數醫生最早是透過配可西和配可登兩款止痛藥得知羥二氫可待因酮,卻沒仔細比對那兩款藥物使用的羥二氫可待因酮劑量都很低,但疼始康定可成分極純劑量又大,並意識此之間的差異會導致什麼影響。
以大家長亞瑟為首的薩克勒家族貫徹了一種精神:醫生是專業的所以會自己做出理性決定,我們只賣藥,如果用藥的結果出了問題,也是醫生自己導致的問題。但事實顯非如此,一場又一場的研討會,與不認真去看就不會發現問題所在的論文與最新研究新知,就現實世界線來觀察都破壞了美國醫生的專業判斷力。
更別提藥廠業務為了賣出藥,更是大方的給醫生吃甜頭,有時那甜頭甚至不用多。2016年一項研究指出,藥廠光只為醫生付二十美元的餐費,就足以影響其開立處方箋的方式。而普度公司內部的資料顯示,有參與餐會和聚會活動的醫生,開出的疼止康定新處方箋數量多了不只一倍。大概相關集會上的氣氛,也形成某種正向的加強效果吧。
對涉及人命之事不建立良好制度把關,而是把期望放在個人專業判斷上是會爆炸的,疼始康定正是又一個華麗大爆炸的慘劇。同時在可以直接對社會大眾行銷藥物的美國,自然也有各種瞄準一般民眾的行銷手段。疼始康定在美國上市時,普度展開業務大軍四處免費發送試用品。
這相當於直接到處發嗎啡還一切合法,只能說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社會災難。不意外的是疼始康定一上市便被極其嚴重的濫用,畢竟人性總是有洞就鑽。對啦,那個藥物塗層是可以讓藥效緩釋沒錯,但問題是直接壓成粉末用,誰還管你塗層不塗層。
更別提即使正常用藥的病患也會發現,疼始康定的藥效持續時間,其實比普度官方宣稱的要短幾小時。意思就是原本薩克勒家族宣稱疼始康定不會讓人成癮,會成癮都是因為濫用。只要按「規定時間」持續服用,藥物便能以穩定濃度持續發生效用,既然沒有一般毒品或藥物那種濃度暴起暴落產生的痛苦與再次服用時的快感刺激,自然也就不會讓大腦出現成癮與戒斷現象。
但如果官方提供的藥效持續時間根本不準確,意思就是有很多人光吃第一次就會遇上前述問題。實務上也有很多人宣稱自己遵照醫囑使用疼始康定,卻在短短幾天內立刻成癮。於是普度內部一直有業務回報來自現場的意見回饋,疼始康定被濫用和成癮問題都非常嚴重,但高層對此的反應是當作沒有聽到。
不但如此,公司更要求業務力勸醫生慢慢增加開立的劑量,用盡話術和賄賂手段消除臨床醫生的警覺性與內心常識。畢竟最大單位的疼始康定可是一顆160毫克,不用說那價格也是最高的。同時普度更不吝於給予業務大量紅利獎金,無數業務也為了錢什麼都不管不顧的衝刺銷量。即使出現遠不合理的開藥量,反正獎金入袋為安才是重點。
有人願買,有人願賣,都是自己做出的選擇,關我們屁事?
薩克勒家族搭上1980年代起,學界對疼痛問題越來越重視的風潮,協助推廣疼痛作為一門醫療專業的概念,並與全球疼痛專家廣結「善緣」。在此之前醫學界對疼痛一是沒那麼重視,二是擔心長期服用止痛藥會有問題,三疼痛作為一種警訊,有事就吃藥而不是正視問題還是怪怪的。最後一點則是,當時還有吃止痛藥是一回事,吃鴉片類止痛藥又是另一回事的常識存在。
上面四點都是不同注意面向的問題,有必要切開來獨立檢視。但把問題看得太清楚,對利益團體會變得無利可圖,全部綁在一起才是發大財的方法。於是對普度藥廠與薩克勒家族來說,最佳解乃是「疼痛是一門很重要的學科,有痛就該吃藥,長期吃也沒關係,疼痛作為一種身體警訊就是叫我們要吃藥,而且量絕對要吃好吃滿,鴉片類止痛藥最棒了吃越多越好!」
我想這跟很多問題類似,疼痛是不是嚴重影響生活品質,而且極需醫療專業重視的事情?答案肯定是。但如果提出來的解法是在醫學研討會上宣稱,「嗎啡被用來治療疼痛時不會令人成癮」,就會導致嚴重的後果與大型社會災難。
到頭來原本良善的立意,變成讓無數壓根沒想過要吸毒的人把毒品當糖果吃,而真的在吸毒的人則獲得一款入手門檻極低,純度又極高的大劑量毒品來源。有一種論點是服用毒品容易出事的主因在於純度問題,黑市裡的毒品品質良莠不齊才會讓人容易剉起來,合法化可以改善這方面問題。
可這論點的問題是忽略嗎啡系毒品就是要你命三千,望周知。
實際上薩克勒家族相關論點,無異於宣稱:「海洛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如果無法解決,那你需要更多的海洛英。在醫生指示下就慢性疼痛使用海洛英不會成癮,如果產生了類似戒斷現象的反應,那不是真的成癮導致的,而是因為海洛英用得不夠造成的「偽成癮」,只要劑量用夠就沒問題了。」
很棒的邏輯自洽,如果要講這樣轉換太偏激,那就來看看海洛英的歷史。約1908年前後,德國製藥公司拜耳自嗎啡中提煉出海洛英,並以嗎啡的「安全替代品」之名進行促銷,號稱因為化學結構不同所以海洛英不會導致成癮。但後來怎樣大家都知道了,到了1910年,那些支持海洛英的醫生和化學家已經意識到,嘿,問題可大了。
拜爾公司於1913年停產海洛英,而後這種化學物質成為世人所知的毒品長紅至今。附帶一提拜耳公司研發提煉海洛英技術的化學團隊重要成員海里希.德雷澤爾,傳說中自己就對海洛英成癮,在1924年死於中風。當一種藥物有極高的致死率,使用成癮性極高的藥物是否為一種個人自由實在是值得深思的複雜問題。
當然在疼始康定上,問題在於藥廠根本在搞詐騙。歷史經常不斷重演,而在尋找安全的嗎啡替代品這條路上,二十世紀初只花五年便意識到事情不對。來到二十世紀末、二十一世紀初時,人們卻用上近三十年的時間才終於發現問題很大。這只能說當前的人類社會體制和集體邏輯思辯的能力,也許真的需要整個反省重組了。不是說以前就比較好,而是說問題擺在那邊就應該要處理。
不過回到賣藥面向上,透過溫水煮青蛙模式,以普度藥廠為首的各大藥廠就疼痛領域,塑造出糟糕的開藥策略與用藥文化。為了確保銷售額維持規模並持續成長,更對黑市裡擺明存在的大量刻意濫用裝瞎,大賺特賺了幾十年,政府和整個社會才開始意識到不對。
亞瑟.薩克勒早在1950年代末就明白,製藥公司可以請表面上獨立的醫生來為產品背書,而研討會正是這種背書保證的製造機。亞瑟.薩克勒藉由易成癮的輕鎮定劑利彼鎮和煩寧累積巨額財富,而他兩個弟弟與姪輩則在鴉片類止痛藥上複製相同手段。
當年利彼鎮和煩寧之所以「輕」,是相較於針對重度精神病症需要的鎮定劑劑量而言。但現在薩克勒家族打算以效果更強的羥二氫可待因酮,來取代成分以嗎啡為主、藥效相對沒那麼高的舊款藥物,還企圖聲稱安全無虞不會成癮。
有錢能使鬼推磨,薩克勒家族永遠找得到醫生來和藥廠發表聯合聲明,宣稱嗎啡是控制嚴重慢性疼痛最安全且有效的藥物。更新且更正確的疼痛專業是「疼痛不要忍耐,要用所能找到的一切方法讓人不要痛」,即使那代表長期服用高劑量的鴉片類止痛藥也一樣。
任何反對意見都是針對鴉片類止痛藥的偏見和污名化,畢竟病人明明就在痛啊!我覺得這是更高境界的可憐無敵論,也就是號稱病人很可憐所以必須毒品用好用滿,然後餵毒讓他們變得更可憐的管別人去死之發大財計畫。
夜路走多了總會碰到鬼,而薩克勒家族及其持有的普度藥廠碰到的則是,自家生產的藥物開始一直害死人。以報導陶氏化學公司製造橙劑這種落葉劑時污染地下水的新聞成名,擅長環境污染與消費者安全醜聞的硬頸老派記者巴瑞.邁爾,在新世紀交界之初注意到疼始康定的濫用問題。未能提前報導菸業醜聞的遺憾,讓他對這事變成重要新聞的可能性更加敏銳。
一深入調查邁爾立刻發現裡面還真的很臭。疼始康定在世紀交界之初已經成為知名的新興毒品。不但在地下市場交易熱絡,藥瓶上避免嚼食或服用破碎藥丸的標示,更成為現成的濫用指示說明書。政府執法部門回報街頭濫用嚴重,藥劑師和醫生對普度業務的劣行指證歷歷。
不過巴瑞.邁爾的報導也迅速引發普度公司高層主管的注意,這件事被排進董事會議程,討論重點放在「如何把注意力從薩克勒家族上移開」。書中眾多描述一再證明作為家族企業,普度公司的內部文化一直以來都類似黑手黨,最重要的是服侍並滿足家族成員,常識、良知和正常公司治理原則都是垃圾。
公司高層自始至終皆相當清楚疼始康定被嚴重濫用的事實,因為他們甚至要秘書進入相關社群網站收集討論串寫報告,早從1997年開始就有文件顯示,高層每件事都清清楚楚。
2001年2月巴瑞.邁爾第一篇報導在紐約時報刊登,描述疼始康定正以何等驚人的規模,造成以美國中西部鐵鏽帶為首的區域文化地景劇變。緬因州首席聯邦檢察官傑.麥克洛斯基,寄信給全州數千名醫生對疼始康定提出警告。有無數孩子正服用這種藥物,就算是前途一片光明的孩子也是。而考慮到動輒80毫克甚至160毫克的驚人劑量,一顆就足以要走兒童與青少年的命。
普度公司開始收到無數失去孩子的父母來信,高層也心知肚明,很多銷量其實都是靠流進黑市,那些貨真價實從藥物變毒品的數量墊起來的,薩克勒家族實際是靠販毒賺取驚人財富。但整個薩克勒家族對這些現實的反應基本上都是關我屁事,是濫用和成癮的人不好,他們本來就有問題才會這樣。
正如作者諷刺的:「你可以製造危險的產品,並透過把責任推給消費者,來嘗試抹除自己因產品造成的傷亡所帶來一切法律責任,這正是美國經濟的獨特觀點」。實際上理查.薩克勒甚至表示,這些藥物成癮者才是加害人,害他這個正經做生意的好人平白無故被錯誤指控。
即使是不那麼誇張的薩克勒家族與普度藥廠高層論點,也都強調疼始康定本身屬於「中性」,是磕藥的人自己有問題。同時也總是找得到學者用充滿術語的分析,來發表諸如此類的結論。
整件事來到如今這個田地以後,許多專家回頭審視整個事件,都指出疼始康定之所以會被濫用得如此嚴重,是因為這種藥物就像根錐子般捅進美國社會本來就嚴重的社會問題裡,然後把最糟糕的東西順勢灌進去。
中西部鐵鏽帶那些失業者、工作負荷極大且容易罹患職業病的勞工、諸多病患與殘疾人士,本來就頂著極高壓在生活,自然容易被披著合法外皮而且一般人根本不會意識到其高危險性的止痛藥吸引。
但任何企圖將罪責自薩克勒家族與相關藥廠挪開的企圖,往往忽略整件事之所以會產生如此瘋狂的後果,皆肇因於疼始康定本身的設計、行銷手法和公司對防範濫用的刻意忽視。很多人剛開始之所以接觸疼始康定都不是為了娛樂性用藥,他們是正常的遵照醫囑用藥,結果卻以驚人的速度成癮。
現實的點是如果一開始普度與其他所有後來跟著跳進來的藥廠,打一開始就沒動歪腦筋,想把鴉片類止痛藥推廣到癌症醫療之外。同時又打造各種充滿利益輸送的學術研究與病友團體在華府大搞遊說、賄賂FDA拿到根本不該拿到的通關許可,並忽略業務從現場傳來的大量警訊,只顧賣藥獲取暴利的話,那事情打一開始就不會變成後來這樣。
更諷刺的是,在阿帕拉契地區的某些地方,人們會將疼始康定和煩寧搭配服用,以獲取更強烈的快感。亞瑟.薩克勒的遺產正與弟弟兩人經營的事業形成組合技並持續造就新的罪業。
薩克勒家族手上有一家專門收集藥物販售數據來賣錢的公司,對疼始康定在美國的銷售狀況自然掌握周全:包括其藥效其實短於公司廣告宣稱的一天兩粒,各十二小時。
巴瑞.邁爾在紐時的報導讓更多媒體跟進,他本人也對真實狀況之扯感到震驚。盲信疼始康定的專家為此發明出,不具臨床醫學意義的「偽成癮(pesudo-addiction)」概念,普度則抓著這個偽科學名字當作宣傳重點:那不是成癮,痛苦的真正來源是因為疼痛未獲抒解,解決方法是吃更多疼始康定。
同時全美各地也開始湧出針對「疼痛」的非法藥物診所(pill mills),以違反專業的方式大開特開疼始康定。到後來甚至有黑道直接找欠錢的醫生開診所,一個月開上一萬五千顆OxyContin。這些黑道專門帶一堆遊民來看病,處方籤拿了立刻去藥局領藥,收到藥便直接流入黑市,據說一顆可以要價八十美元。
隨著事態越來越嚴重,疼始康定的濫用問題終於進入大眾視野,2001年8月美國眾議院的委員會召開關於濫用藥物的聽證會,普渡公司則派出三位高層主管,包括麥可.佛里曼、法務長霍華德.烏德爾和醫療總監保羅.戈登海姆到現場各種胡說八道。
他們在聽證會上把所有責任全推給消費者,公然說謊聲稱公司之前完全不知道濫用問題,同時小心把薩克勒家族隱藏起來避免曝光。這各方面來看都是亞瑟.薩克勒當年鎮定劑事件的盛大版,薩克勒家族推廣一種危險性遠超越廣告宣稱的藥物,並透過這種藥物展開革命,徹底轉變整個醫界用藥文化。
以前是讓人們習慣把精神科藥物當糖果吃,現在變成把鴉片類止痛藥當糖果吃。當開始出事時,已經藉此賺取巨富的薩克勒家族又忙著撇清責任,說那不關我們的事,並全力全開避免被媒體的鎂光燈照到。
少賺一點並認真改善問題打一開始便不是選項,面對越來越多的訴訟案,普度選擇用錢打死我是說丟錢和解。為避免大規模的訴訟與調查,還聘請前司法部高層,以藉其人脈擺平官司與司法調查,更邀來如前紐約市長朱利安尼這樣的公眾人物作為門神之用。畢竟薩克勒家族在政界關係良好,理查.薩克勒宣稱能在七十二小時內找到任何想找的參議員和眾議員。
同時病患成為最好的擋箭牌,疼痛照護成為正義大旗與時勢所趨,普度不斷宣稱比起改善毒蟲處境,維持現狀幫助糟受疼痛所苦的患者更加重要。無數由其資助的病友倡議團體此時積極配合發聲,遊說各大機構與立法者,堅稱疼始康定就該這麼繼續隨便賣下去,並強勢反擊、污名化公司內部的吹哨者。
做出負面報導的小報,普度就祭出誹謗官司與網軍攻勢,逼退報社並欺負記者,試圖阻止出版社協助巴瑞.邁爾將相關報導出版成書(事實證明該作是此事件早期資訊良好的參考來源)。
而紐約時報當時正好發生傑森.布萊爾捏造報導的醜聞,剛引進內部仲裁者機制來擔任「公共編輯」。紐時的首任公共編輯是來自雜誌圈的丹尼爾.奧克倫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他急著找人祭旗。
其實普度此前就曾向紐時高層抗議過巴瑞.邁爾的報導,但當時總編力挺旗下編輯把事情扛下來,普度當然沒勇氣正面跟紐約時報打官司。但現在時勢不一樣了,普度找上奧克倫特抗議說,巴瑞.邁爾既然出了一本疼始康定相關的書,紐時再讓他繼續跑這條新聞是一種利益衝突!
沒有證據顯示奧克倫特是否接受過普度的利益輸送,他可能純粹只是蠢或不想當「壞人」,於是他同意了普渡論點。即使巴瑞.邁爾在紐時的新聞經得起新聞倫理檢視,也應該要基於更高的「道德標準」停止相關報導。作者轉述奧克倫特自承事後幾年,他經常思考自己是不是下了錯誤決定。對此我只能說,有眼無珠,不分是非,骨頭軟就軟。
幸好總有些人骨頭沒那麼軟,人類社會總是靠著某些人堅持對的價值,持續尋釁滋事才沒有徹底爆炸。年輕的維吉尼亞州檢察官約翰.布朗利,注意到自己轄區裡有越來越多疼始康定相關的犯罪,醫生、毒販、藥劑師、搶匪不斷被起訴而且案件越來越多,這讓他疑惑到底這款止痛藥是怎麼回事。
稍微調查發現上面那回事,布郎利派兩位手下的檢察官開始調查普度。但公部門的資源極其有限,要對抗的卻是一家利潤豐厚的製藥公司。因為人力不足他們四處借人,找來州檢察長辦公室的聯邦醫療補助詐欺案調查專家、兩個FDA刑事調查員和一名國稅局調查專員。
面對這種調查,大公司的技巧向來是狂塞資料。正所謂藏樹於林,些許重要資訊會被藏在巨量文件裡:只要你們有辦法找到。可該怎麼說呢,現在科技也進步了,調查小組採用將每份文件掃瞄並輸入資料庫的方式來應付。然後隨著對普度公司內部狀況的理解加深,進一步發出更具效果的傳票以獲取重要資料。
普度當然也想繼續利用美國司法界的裙帶關係,他們聘請前聯邦調查局首席法律顧問擔任辯護律師,還直接找上當時的美國司法部副部長柯米,要他管管自己手下「失控的檢察官」。布郎利就這樣被叫到華盛頓喝咖啡,他旗下的檢察官已經做好自己上司會被摸頭,整件事將不了了之。
不過柯米不想攪這個鍋,他直接放行繼續調查。不過面對普度一定會有的律師海陣容,檢察官這邊……好吧,輸入不輸陣,精神勝利法。自己早上四點起床進辦公事發傳真給對方,假裝政府這邊也有一整個團隊在熬夜加班,看到這段我笑著笑著就哭了。
越來越多糟糕的真相浮出,比如普度內部有研究報告指出,即使只使用低劑量的疼始康定,病患也會出現戒斷症狀。他們也發現普度行賄FDA官員的事實,還有業務如何使用官方提供的話術,對疼始康定的相關醫療細節展開詐欺式行銷。不只有少數老鼠屎這麼幹,是整間公司長期制度性的如此行事。
薩克勒家族此時已經開始離開公司,改在外部牢牢掌控實權。調查小組打算對三位重要的高階主管麥可.佛里曼、霍華德.烏德爾和保羅.戈登海姆提出多項重罪控訴,希望其代價嚴重到至少能讓這三人的其中一個,決定轉當污點證人,咬出很明顯在後面下指導棋的薩克勒家族。
但這目標最終沒有成功,薩克勒家族成功找到方法搓掉這件事。2006年10月布朗利被叫到當時的司法部助理部長艾麗絲.費雪的辦公室,和普度的被告與他們的律師團隊開會。這場會議結束後布朗利被告知,司法部不支持對那三位主管提出刑事重罪指控,
多年後沒有任何官員敢承認自己和此事有關,整件事的止血線似乎劃在愛麗絲.費雪這裡。但當時與她共事的檢察官都強調這已經超越她的權限,所以背後真正下令的應該是當時的司法部副部長保羅.麥克諾提。費雪自己事後只說,她對此事沒做出任何決定,意思就是整件事不是她的決定。當然,保羅.麥克諾提對此表示關我屁事。
他們只是都被收買而已。
但好吧,沒有重罪,布朗利心想至少還能以輕罪起訴,但想也知道普度連這也不要。他們繼續動用人脈想搓掉這件事,比如讓保羅.麥克諾提的參謀長艾爾斯頓打個電話。其實布朗利之前對外的形象都是汲汲營營於政治之人,所以他手下的團隊並不怎麼期待他能展現什麼硬頸精神,何況小布希政府又以要求忠誠出名。
但出乎意料的是布朗利果斷拒絕,成功贏得部屬敬意。不過布朗利的名字倒因此立刻上了艾爾斯頓不到兩周後提出的,預定政治解雇的州檢察官名單。但這種踩線行為很快被國會介入調查,最後是艾爾斯頓自己丟了工作。可問題在於這名單真的是他自己擬自己下決定的嗎?恐怕並非如此,能確定的只有布朗利的名字會出現在那上頭,不管怎麼想都是因為普度藥廠的關係。
總之眼見閃不掉了,布朗利一拒絕,普渡公司和三位高階主管馬上簽署認罪書。可哪怕在當時這像是費盡苦心才總算讓正義一小部分得雪,卻根本沒能讓薩克勒家族付出代價,甚至連普度藥廠都沒付出代價。
他們繳納高額罰金,三位主管全都沒在法庭上認錯,他們彷彿只是可憐的受害者,連牢都沒坐一切付錢了事。跟合法販毒的暴利比起來,付罰金然後照顧為了保護主上去當替死鬼的三位主管,根本是薩克勒家族財富的九牛一毛。
實際上連普渡製藥都全身而退,死的是最初收購的那間「普度弗雷德里克」公司。但來到二十一世紀時薩克勒家族早已成立無數公司,其中一間死去,也只要換個皮就可以繼續開門做生意。這場官司,結果確實變成販賣高額的犯罪許可證。
既然知道花錢搞得定,那無論薩克勒家族還是普度藥廠都不需要改變經營模式了。對,他們雇用更多法遵人員,但這些專家沒有任何實權。當調查人員回報現場扯到應該要通報聯邦緝毒局時,法遵主任直接裝死。
公司內部文化仍然類似黑手黨家族(我喜歡某員工吐槽的那句,我到底是在哪裡工作啊)。印製的官方手冊白紙黑字寫了,要消費者別太敏感太害怕成癮,要自己戰勝這種感覺。
2008年全美類鴉片止痛藥問題全面大爆發,事到如今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知名藝人當初會因為吃止痛藥而死(天知道當年我還天真的想過,為什麼普拿疼也會吃死人,完全不知道這些人吃的其實是要你命三千的嗎啡系)。
同時間薩克勒家族眼見糾紛與官司越來越多,他們只是更加積極的榨普度藥廠,要求分配更多的自由現金流量給家族成員,而那是指每年七億美金。但想也知道藥廠這樣搞會導致完全喪失研發能量,不過事到如今顯然薩克勒家族已經完全失去腳踏實地賺錢的能力。
新藥什麼的不需要,偶爾創新也只是為了應付專利到期問題,為了避免學名藥競爭所以動用各種小手段而已。疼始康定一直以來被詬病的重點,就是號稱可以有效控釋藥物進入人體濃度的緩釋塗層,只要直接壓爛就無三小路用,根本是方便濫用的設計。
早在2001年普度內部便展開討論,是否該設計防止濫用的機制,實際卻無所作為。即使長年來濫用問題不斷受公眾批評,理論上這該要是優先議程才對。但想也知道這種花錢降低銷量的事,普度高層才不想幹。
薩克勒家族拖著拖著,拖到眼看疼始康定的專利權即將在2013年到期,方才在2010年大陣仗表示推出疼始康定OP,號稱要為防止藥物濫用的大義奉獻一份心力。真是說得比唱得還好聽,不,根本只是眼看學名藥和競爭對手都要追上來了,為了能繼續賺錢才急急忙忙做早十年前就應該要做的事。
而FDA的反應也照例各種進退失據,比如審疼始康定OP審了三年,期間放著正在被盛大濫用的舊版疼始康定繼續賣。甚至在核准疼始康定OP上市的同時,還加贈「有效防止濫用」的警語,哇喔,你們還幫這家罄竹難書的藥廠背書喔?自家後院都爆炸了感情還這麼好。
更白爛的是在新版上市後,FDA才總算以舊版「效益已不敵風險」為由下架舊版,同時也禁止學名藥上市。這連補破網都稱不上,倒更像是擦脂抹粉全面護航,虛偽又白爛到令人不知所措。
對啦,新款怎麼壓怎麼打都只會變形,沒辦法再直接把裡頭的的羥二氫可待因酮弄出來真的很厲害。但那個,多吃幾顆不是一樣嗎?但整件事最悲劇的點正在於,還真的不一樣。乍看之下是好事沒錯,但問題在於覆水難收。
舊版疼始康定當初之所以變成地下黑市的搶手貨,正是因為合法、好取得,而且「效果」絕佳使用又方便。新版疼始康定讓濫用變得很不方便,「藥效」也無法滿足已經培育了十年的毒蟲。這點同樣反映在晚美國一年停售舊版疼始康定的加拿大,銷量瘋狂暴漲的事實上。
這當然不是因為加拿大人在這年都突然痛起來,而是因為「非正規使用」的黑市需求使然。再次提醒,薩克勒家族持有老牌的藥物銷售數據公司,他們對正在發生什麼事一直心知肚明。但只要有錢賺,他們對這會引來什麼後果毫不在意。
舊版的疼始康定讓無數人從合法或合法掩護非法的管道,為了娛樂或者醫療,拿到大劑量鴉片類止痛藥並迅速成癮。如果早十年一發現問題立刻做出應對,那造成的社會問題肯定沒那麼大。但問題是過了十年現在美國回不去了,幾百萬的人已經成癮。新版疼始康定「藥效」現在沒那麼好了,這下該怎麼辦呢?
對已經成癮的大腦來說結論當然不會是伊莎貝爾,我們戒毒先,事實上很多人選擇拿海洛英當代替品。敏銳的墨西哥販毒集團差不多在同一時間,走私了大量低價海洛英進入美國,積極的向這些疼始康定成癮者推銷自己古老卻有效的產品。
很多人最初之所以不吸食海洛英的理由,正在於使用針筒注射的門檻太高。當年從美施康定開始的嗎啡系藥丸之所以對醫療界如此重要,正是因為藥丸在使用上十分方便而且不會引發抵觸感。如果這些藥物照舊規則只用於緩和癌症疼痛,問題也不會那麼大。
但薩克勒家族與許多藥廠在二十多年間,共同塑造出一個鼓勵全民使用嗎啡系止痛藥的文化,並造成幾百萬人成癮之後,現在門檻已經被踩平了。沒成癮前才不會想打針的人,現在只要能解除戒斷症狀,要他打幾針海洛英都無所謂。從2010年開始,美國的海洛英泛濫一發不可收拾,據統計從這時點開始使用海洛英的人,五個中有四個都是先從濫用處方止痛藥開始的。
2016年普度內部的年中更新資訊報告統計,美國有一半的人認識鴉片類處方藥成癮者。意思就是全美國每兩個人中,就有一個人的生活圈裡存在普度與薩克勒家族的受害者。
曾以疼痛之王這稱號出名的專家羅素.波特諾伊在2012年承認,自己過去提倡的疼痛管理也就是鴉片類藥物療程,其實是在傳達不實資訊,這種作法的成癮風險遠高出他原先預期。而這個錯誤是別人用自己的命與生活,替他的贏家人生付出代價。
那個給病人超高劑量的專家琳恩.韋斯特,現在說只有百分之一的人口面臨鴉片類藥物成癮風險是胡言亂語,事實並非如此。但她所屬的美國疼痛醫學會,收了普度資助,對改變美國的用藥文化也貢獻了一份力量。
FDA容許疼始康定用於癌症以外的疼痛更是重大錯誤決策,當年的局長大衛.凱斯勒曾說過「疼始康定協助鴉片類藥物的去污名化」。但現在這被視作近代醫學史的嚴重錯誤,某些污名有其必要存在,如同戀童癖。
嬌生藥廠於1990年代發展出透過基因改造,能生產出更大量蒂巴因(thebaine),也就是製造羥二氫可待因酮的關鍵化學前驅物的超級罌粟花。並由其旗下負責生產的塔斯馬尼亞子公司在1998年和普度簽約,供應普度麻醉藥物的「全球需求量」。
美國緝毒局長期管制鴉片類藥物進入美國的總量,但販賣鴉片類止痛藥的藥廠強行遊說,最終成功提高藥物限額。公家機關的標準改變了,緝毒局放寬規定,FDA丟開原則,國會議員毫無反應,或者只在收取政治獻金時有反應。
多數聯邦檢察官要不接受關說就是期待旋轉門帶來的機會,剩下CDC和少數州議員負隅頑抗,但沒什麼用最後底線一讓再讓。從1994年到2015年間,美國緝毒局將羥二氫可待因酮的合法製造限額提高了整整36倍。
直到2016年社會風氣逐漸轉變,嬌生才賣掉塔斯馬尼亞生物醶公司,醫生也開始意識到藥不能亂開。社會大眾在昏睡二十年後總算醒來,開始尋找是誰讓整個社會磕了這麼多年的鴉片。薩克勒家族此時抗議,他們並非罪魁禍首,因為很多藥廠明明都在賣一樣的東西。
這件事是有錢大家一起賺,沒道理出事了只有他們被拿出來祭旗:更何況疼始康定的市占率從未超過百分之四。但這辯解完全是根據統計的魔法,因為首先百分之四這個數字,是把低劑量的藥物也包括進來。實際上如果以同規格的羥二氫可待因酮總含量來看,普度市佔率是百分之二十七。若以藥效強度估計,普度在某些州的市占率更高達百分之三十,這還不光只有統計羥二氫可待因酮的總類。
更重要的是,整條路是普度也就是薩克勒家族開出來的。是因為普度公司出了這一手,才引領其他藥廠跟風進場。不管是藥物許可還是行銷模式都一樣,普度業務有意識的誤導醫生與病人,鼓勵其不斷增強使用劑量。並成功將鴉片類止痛藥去污名化達成「典範轉移」,我只能說人類歷史上有不少時刻,到頭來證明污名有其必要。
更微妙的是,薩克勒家族同時還擁有一家全美規模數一數二的鴉片類學名藥廠「羅德製藥公司」。這家公司不只生產美施康定學名藥版本,還有速效型羥二氫可待因酮。
FDA和華府裝死了非常久,最後是2010年位於亞特蘭大的美國疾病管制與預防中心(CDC)開第一槍,將成癮和死亡危機定調為流行病。這個公衛問題的其中一個成因在於,美國醫生對鴉片類的瞭解都來自藥廠教學(說好的專家會自己判斷?)。
於是CDC首先編寫一套沒有法律強制力的開立鴉片類藥物準則,又或者,就稱之為常識好了。CDC這個準則一公佈,馬上引來藥廠反撲。普度在2006至2015年間用了超過七億美元遊說,金額超過槍枝團體八倍。同時間推動限制開立鴉片類藥物的團體,遊說經費只有四百萬美金。
可想而知藥廠集團對國會影響力雄厚,更別提還有大量倚賴其資金的偽草根組織等待動員,全力全開攻擊這個叫醫生節制點開鴉片類止痛藥的新建議。絕不能忘記的是,這些藥廠如此行事同時,社會背景的現實正如同當時的CDC主任費和平強調,「沒有其他用於治療非致命疾病的常規止痛藥,如此頻敏的奪人性命」。更別提美國有那麼多人海洛英成癮,全是靠著鴉片類止痛藥預先鋪好的路。
然而有錢能使鬼推磨,整個止痛藥業界全力全開打輿論戰:美國的藥物成癮沒那麼嚴重,疼痛才是當今最嚴重的問題,更是美國首要的公衛問題。為什麼慢性疼痛沒有被認證成流行病?就跟濫用藥物一樣,慢性疼痛也很會死人啊!
這些藥廠聯手遮掩事實並模糊真相,同時間第一線的醫生則面臨兩種觀點的拉扯。藥開多了會造成死亡與成癮,但面對已經成癮的患者,貿然限縮用藥也會導致悲劇。實際上如何戒癮也是一門專業,大多數醫生沒受過這種訓練。但微妙的是,藥廠倒是很擅於訓練醫生大量開藥,至於事後要怎麼停藥?病人自求多福吧。
到頭來普度與薩克勒家族始終都倚賴鴉片類止痛藥這門生意賺大錢,任何的道德指責與科學事實都無法嚇阻其繼續行惡。事實證明就像處理黑手黨一樣,不動用公權力與公民力量整個硬起來將之逼進牆角,他們便能以無數的死亡與破滅人生為代價,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普度藥廠與薩克勒家族的邪惡彷彿沒有盡頭,他們甚至在2015年取得FDA許可,將疼始康定的適用年齡下修到十一歲,喵他們的十一歲,開什麼玩笑!現在是要講,不要小看兒童,他們也是很嗨很想嗑藥的嗎?
當然普度喊冤,是FDA要求他們進行相關臨床實驗,又不是我們主動的。但根據普度內部文件顯示,薩克勒家族確實對將疼始康定擴展到兒科適應症上興趣滿滿。這除了因為兒童止痛藥是龐大的新市場外,也因為新增兒科適應症的用法,可以成為延長藥物專利的法律策略。
「最佳兒童藥物法」與「兒科研究公司法」都授權,若是藥廠進行相關臨床試驗,FDA就會提供獎勵,比如六個月的排他專利權。儘管普度後來因為法律程序無法取得排他專利權,但倒是真的因此得以供應鴉片類止痛藥給兒童使用,我得說這整個過程所牽涉到的人與機構顯然漏洞太多良心太少。
至於薩克勒家族此時此刻在想什麼?嗯,從流出的家族內部資訊來看,他們忙著牽拖這世上所有的一切,而且堅決否認問題出在自己賺錢的方法上,有錯的明明是那些毒蟲。明明事情看起來已經不妙了,薩克勒家族與其雇用的麥肯錫顧問公司,此時還在建議臨床要加強劑量、拉長療程。
即時新的醫學共識認為這種作法,並非應慢性疼痛的適當方式。CDC更強調沒有足夠證據證明,服用鴉片類止痛藥超過三個月還能持續緩解疼痛。反而長期使用此類藥物的病患中,會有四分之一將出現成癮狀況。
然而當普度內部的員工渴望多角化經營(實際上他們主意甚至動到研發戒癮用藥物上,有夠地獄),但薩克勒家族對此全部否決。他們就只想賣疼始康定,更多的疼始康定,管其他人會不會因此而死,反正是死掉的人自己有問題,他們要賺更多錢就對了。
在紐約客雜誌與君子雜誌開始咬薩克勒家族後,紐約時報致電給包括古根漢博物館與大都會博物館的二十一家文化機構,它們全都收了薩克勒家族的大額捐款。此時此刻這些大學與博物館立場都還滿硬的,不願批判薩克勒家族也不願檢討雙關係。退回捐款更是想都不用想,實際上這批社會賢達只想默默裝死,可以繼續收錢就好。
南.戈丁就在這個時候進場。
在理想世界裡惡行不會永遠持續下去,而在現實世界那得倚賴有人會站出來,在大多數人和政府都還不想認真面對時,橫過來站在第一線吶喊你不能過。知名美國攝影師南.戈丁在疼始康定的故事裡,就是那個人。
關於她的生平,以及她如何善用自己的名聲參與並建立「疼痛組織」,針對疼始康定與薩克勒家族公民運動的故事,我在紀錄片所有的美麗與血淚(All the Beauty and the Bloodshed.2022)介紹過。她如何從剛開始沒人想甩,到後來因應時勢步步進逼,直到全球各大藝術機構都將薩克勒家族除名的過程令人印象深刻。
但也因為在那片已經介紹過,所以這邊會用比較厄要的方式提。老實說南.戈丁就是薩克勒家族會嘲諷,說之所以會成癮是因為她本來就有問題的人。她早年經歷過破碎的邊緣生活,1970年代曾長期使用海洛英,想戒毒卻始終戒不了。即便剛開始一切都很美好,但問題卻變得越來越嚴重。直到1988年在友人戒癮成功的鼓勵下,她也跟著進入戒癮機構。
但在她成功脫離毒癮回到過往日常時,卻發現老朋友們已經因為愛滋病死傷大半。當時的政治人物傾向會得病是因為道德有問題,那時期已經小有名氣的她獲得紐約市一個策展機會,便趁機以愛滋病患的權利為出發為展覽置入政治理念,那是一場傳奇性的展覽。
愛滋病的病友權益運動在醫療史上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推薦可以閱讀戰勝愛滋一書),附帶一提當年正是因為蕾絲邊在這段期間勇敢跳出來捐血給男同的歷史,所以L才會被放在LGBT的最前面。
只不過正向的影響有,然而普度一堆頗有效果的偽病友團體,其實也是這麼來的。總之經歷過那段歲月,南.戈丁深深知曉成癮的痛苦與無奈,也為自己作為那場死亡風暴倖存者的事實焦慮。然後命運再一次將之推入深淵,2014年醫生開了疼始康定給因為左手肌腱炎疼痛的她。
其實她知道這種藥物名聲很臭,但好吧,老娘都知道海洛英是什麼滋味了,這個我應付得來。但她錯了,一用下去她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疼始康定不只能杜絕疼痛,還可以消除焦慮和苦惱,畢竟,那實際上,就是鴉片。
照紀錄片說法她第二天就成癮,而實際上不管到底是幾天成癮,她很快變成一頭什麼都不管,只顧取得更多疼始康定的動物。但因為難以取得足量的疼始康定,南.戈丁很快回歸海洛英懷抱,並在誤觸吩坦尼後因為用藥過量被送醫急救。
這件事嚇到她了,2017年南.戈丁再次進入戒癮機構,她很幸運,付得起一天兩千鎂的療程。等她再度離開機構時,赫然發現世界又前進了。當年的愛滋病風暴彷彿再來一遍,而這回禍根是鴉片類止痛藥。然後她讀到本書作者當時為紐約客撰寫的一篇報導,直指整件事背後的推手就是薩克勒家族。
那之後南.戈丁與疼痛組織的社會運動如火如荼展開,不斷打出如行動藝術般精彩的抗議活動,同時南.戈丁更巧妙運用她自身在藝文界的重要性。當然剛開始是推都推不動,所有機構與大學禮貌的聆聽可基本不甩,畢竟錢實在太多了。
不過美國社會的輿論風向正在改變,薩克勒家族開始被拖到大眾目光前,一場又一場的訴訟揭露出大量不堪事實。等到臭味再也遮掩不住,過往總對薩克勒家族無比友善的NGO與藝文組織總算開始切割。當然,用了好幾年才以如同割自己肉般緩慢的速度做到,不過終究做了。
古根漢博物館宣佈未來不再接受薩克勒家族捐款,兩天後泰德美術館跟進。南.戈丁不願止步於此,她進一步要求將薩克勒這個名字徹底移除,至於原先合約的法律問題?請好好想出辦法應對。
越來越多藝術家與抗議的母親,聚集在普度的史丹福總部前。進一步對大學與藝術機構施壓的行動正在展開,這次劍指亞瑟.薩克勒的遺產。該怎麼說呢,這些大學不敢正面表示自己不支持學生反猶,但對力挺薩克勒這個姓氏倒是極具韌性。
亞瑟遺囑執行人向這些機構強調,亞瑟.薩克勒與普度和疼始康定無關,她們所屬的家系不該遭受波及,賣藥可不關我們的事,但是否真的如此?南.戈丁不接受這種說法。不,他幹的事更加根本,而且為害更大。
就像上頭已經描述過的,亞瑟.薩克勒是當前整個業界行銷模式的始作俑者。是他塑造出這整個糟糕的行銷文化,而且亞瑟也不是沒把事情搞到爆炸過,他賴以致富的鎮定劑一樣存在容易成癮的問題。只是那時規模較小,他也聰明到有辦法全身而退。
但這次情況不一樣了。
既然薩克勒家族有辦法擺平FDA和緝毒局,想必這些博物館大大也有辦法擺平薩克勒家族吧?到頭來南.戈丁成功了。老實說對薩克勒家族來說,這位老太太八成像條瘋狗,但她真的咬得夠狠。
2019年南.戈丁在羅浮宮展開抗議活動,兩週後薩克勒側廳出現號稱不是除名的除名。塔夫茲大學飛也似的逃走,紐約大學也默默移除薩克勒的姓氏。到了2020年,基本上所有大學與機構已經都跳船,連摩根大通銀行也和普度斷絕往來。
最後連史密森尼學會也跳船,能改名的就都改名,很難改的就名字印得小一點,號稱負責捐贈埃及神廟的薩克勒家族終於因為作惡多端,迎來自己的除名詛咒。遲來的正義或許不能說不是正義,但很諷刺就是了。
2007年開始,已經在法律業界建立「大公司終結者」名聲的麥克.摩爾,因為姪子也染上藥癮等原因,開始參與關於普度的民事案件。但就像上面講的,這些案件無論剛開始如何努力,到頭來結果都雷聲大雨點小。普度不承認自己有違法,還有辦法讓法院封存所有證據文件。
曾對付過香菸製造商和英國石油公司(墨西哥灣漏油事件)的摩爾,意識到普度與薩克勒家族的種種行徑和菸商半斤八兩,其話術也與槍械的危險類似:商品本身是中性的,出問題是消費者自己的包。於是摩爾召集老戰友發起新一輪訴訟,同時針對所有大型藥廠、批發商與藥局。他串連各州檢察官、市政府、郡政府與美國原住民部落,集中、分享資源與消息。
「也許這些公司能打贏一場官司,但不可能打贏五十場,屆時會有某地的陪審團祭出美國史上最高額賠償的裁決打擊他們。」訴訟數量很快多到必須整合成多管轄區訴訟(multidistrict litigation),同時CDC表示,鴉片類藥物危機每年造成美國經濟損失近八百億美元。藥廠賺大錢,社會問題丟給納稅人扛,而吃藥的人然後他們就死掉了。
曾經全力替鴉片類止痛藥護航的疼痛權威羅素.波特諾伊在此時同意,在多管轄區域訴訟中成為污點證人,交換自己不被列為被告。在法庭上他承認自己在1990年代後期就發現事情不對(但顯然不妨礙他對此事裝死)。
著急的普度找上小型公關公司先驅集團,獲得的建議是抹黑以麥克.摩爾為首的這些「死要錢人身傷害律師」。不過同時間摩爾等律師也開始盯上薩克勒家族,躲在藥廠後面享盡榮華富貴的好日子快結束了。
2019年1月,麻州檢察官首次在訴訟中將八名薩克勒家族成員列為被告。2015年,時任麻州檢察長的莫拉.希利決心要把薩克勒家族的成員拉進訴訟,第一步就是要正面反擊普度一直以來的話術:沒有醫源性成癮(iatrogenic addiction)案例,只要病患是依照醫生開立處方服藥的狀況就不會成癮。
但透過交叉比對數據,十年間光麻州就有671人醫源性成癮並死於服藥過量。這當然只是一部分的資訊,後來依據保險公司在破產程序中揭露的資訊,光聯合健康保險公司委託他們分析,探討有多少保戶在取得疼始康定處方後藥物成癮,最終做出的結論是幾十萬人。
再寫一次,幾十萬人。更別提現在全世界都知道,普度極度鼓勵醫生開立醫學上不必要的處方,不惜為此提供回扣,這就是其口中所謂的沒有醫源性成癮。
2018年,希利正式宣佈這次的訴訟不只針對普度製藥,還包括八名任職於普度董事會的薩克勒家族成員。依照慣例,薩克勒家族立刻僱用與希利關係親近的友人成為訴訟地律師,老東家威莫事務所的合夥人瑪麗.喬.懷特更在此之前便前往斡旋。
但這只讓希利覺得更不爽,連帶劍指此前被訴訟程序封存的大量重要文件。儘管曾有法官斷言人們對這些文件沒有興趣,但實際多達一千兩百萬份的文件裡記載了真相,等待有人去爬梳並理出事實。儘管普度想再次透過法律戰禁止公開資訊,但之前麻州法院扣押天主教神父性虐待兒童案件資訊的惡例殷鑑在前,這次的麻州法官不願再扛這個鍋。
當年香菸訴訟結案後,相關的一千四百萬份文許被建構成資料庫,成為歷史學家、記者與公衛專家的寶庫,檢察官希利希望這次也能這樣。起訴狀中記載了種種卑劣事實,那不只關於十多年間的惡行,也包括近期的。當對鴉片類藥物的醫學共識已然翻轉的同時,薩克勒家族還在嘗試說服醫生增加劑量和療程,同時繼續針對很明顯有問題的麻藥醫生展開行銷。
儘管當時媒體已經盯上了薩克勒家族,但這次起訴是頭一次成功把薩克勒家族掛出來,起訴書中的斑斑劣跡駭人到不可思議。不久後紐約州的檢察長詹樂霞也起訴薩克勒家族成員,並強調薩克勒家族早在2014年就意識到好日子也許到頭了,全力展開五鬼搬運把錢挪到海外去,以規避美國主管機關的管理。
實際上相關舉動早在2007年,普度第一次在訴訟中做認罪答辯就開始了,錢是從2008年就開始不斷流出公司。長期協助薩克勒家族粉飾太平的麥肯錫公司,也是在此時開始考慮是否銷毀文件。
當時美國幾乎每一個州都在控告普度,裡面有十二個州將薩克勒家族成員列為被告,同時還有各地發起的數千件訴訟案。至於薩克勒家族此時此刻在想什麼?嗯,從流出的家族內部資訊來看,他們忙著牽拖這世上所有的一切,而且堅決否認問題出在自己賺錢的方法上,有錯的明明是那些毒蟲。
裝死顯然是刻在薩克勒家族基因裡的特質,他們不願面對問題,而是默默的、慢慢的離開懂事會,不過當然,錢還是要照收。面對眼前的局面,薩克勒家族一邊五鬼搬運,一邊意識到他們只能靠老招面對。沒問題,總是可以脫身的,反正吐錢出去就對了,而且要精打細算的吐,那就是克里夫蘭協議。
號稱要拿一百到一百二十億鎂出來,但方法是首先讓普度破產,再轉為公益信託,接著用價值超過四十億美元的新藥品來治療成癮患者。然後再用未來普度繼續賣疼始康定,預計會賺到的三十或四十億美元來增補和解金。
以這個方案來說,薩克勒家族真正得掏出來的是三十億鎂。但也不是從他們口袋,而是拿他們設立來在國外賣鴉片類藥物的萌蒂藥品抵價:如果可以照預估價格賣掉這家公司的話。接下來?看狀況,如果薩克勒家族心情好的話,他們考慮再捐十五億美元。
對了,代價是薩克勒家族不承認任何違法行為。
喔,很好,不知道是哪個奇葩想出來的,但有錢人做什麼都比較會,薩克勒家族表示不接受就拉倒,普度已經被他們搞成空殻公司了,奉勸各位還是趁有這價碼可拿就乖乖拿,不然過了這村可沒那個店。實際普度也就是這麼玩的,他們直接宣佈公司破產,而且花三十美元更改訴訟文件地址,靠這招挑選自己想要的破產法官,並按照破產慣例凍結所有訴訟。
眼看訴訟卡住,各州檢察官對是否接受克里夫蘭協議也陷入分裂。律師群不用講幾乎都傾向接受提議,畢竟拿錢對他們來說很重要。檢察官的話,有些人堅決追求正義,但也有人考慮的是拿得到什麼就先拿。
總個來說紅州檢察官比較傾向接受提議,藍州檢察官則希望繼續爭取。這可能是因為紅州比較需要經費,也可能是共和黨傾向企業的政治文化使然。至於薩克勒家族擅長的法律圈裙帶關係應用,在這裡面起了多大作用則很難明確估計。
總之事態很明顯,薩克勒家族會在賠償金額上裝死,但給黨的政治獻金一毛都沒少。不過還是有檢察官鍥而不捨,她們要求三十三家金融機構提交紀錄,傳喚多名投資顧問,企圖在全球串聯的金融網中糾出薩克勒家族詐欺性財產轉移的證據。僅僅幾週檢察官詹樂霞就找到證據,抓到了小莫蒂默流向瑞士銀行的十億美元。
但也是此時薩克勒家族一以貫之的賴皮術來了,他們此前宣稱普度是普度,薩克勒家族是薩克勒家族,兩不相干。但現在要被追債了,便派出律師主張薩克勒家族與普度關係難分難解彼此緊密交織。雖然只有普度宣告破產,薩克勒家族還是有錢到不行,但破產聲請的凍結訴訟效力應該要及於薩克勒家族。
對,檢察官不能再繼續查下去,不然,那個,就連原本說好的三十億美元都當沒這回事喔。這不是第一次有藥廠在出大包後這樣搞,1985年維吉尼亞州一樣是家族企業的勞敏士藥廠,因為其下製造的道爾盾(Dalkon Shield)子宮內避孕器造成一系列死傷被求償數億美元。
勞敏士家族樂善好施,而且一樣對自家產品的危險性心知肚明,卻寧可隱瞞證據並宣稱只要「適當使用」就會安全又有效(實際上他們還表示,使用道爾盾的女性之所以會子宮感染,不是避孕器有問題,而是她們自己的衛生習慣和淫亂行為導致)。
後來也是勞敏士藥廠宣告破產,但家族沒有,不過破產法庭照樣把家族和公司的訴訟全部凍結。到頭來該案的承辦法官就這樣主持和解程序,勞敏士家族拿出一千萬美元,然後法官就禁止未來各方再就道爾盾,對勞敏士家族與其公司提起訴訟。
當時因為道爾盾受害的女性想前往法院陳述意見,結果被法警強制驅離。整個破產程序走完以後,勞敏士家族把藥廠賣掉,入手三億八千五百萬鎂。顯然挑法官是有用的,承辦普度破產案的德雷恩法官,最後站在薩克勒家族這邊。
薩克勒家族暫時拿到防護罩,普度表示此舉將會促進「美國大眾的最終利益」,可能是指關於死亡加速之類的事吧。總之這位破產法庭法官似乎相當越俎代庖,樂於向所有參與者強調趕快拿錢走人別再告下去比較划算。
他不關心薩克勒家族造成多大的災難,而是相信把普度隨便清算一下了事才是王道,而且千萬不可以算到薩克勒家族身上。他的凍結命令讓檢察官無法追查薩克勒家族的金流與其藏匿起來的財富,整件事荒謬到令人氣結,錢明明就在那裡,但碰不得。
這或許與美國破產法這個領域慣常存在的「相信自己最懂」風氣有關,效率、共識、達成最大價值、協議。整個程序像某個高級小圈圈的專屬遊戲,雙方律師互相認識,不,是熟到都曾經共事,甚至會在對方辦公室睡覺。比起公理正義或基本上的法理,這批人更在乎皇城內的和氣,到頭來這樣的氛圍讓很多參與其中的非天龍律師難以介入。
當然如果您是檢察官的話,是可以和天龍律師們一起吃飯。當有天紐約時報的專欄表示,看樣子薩克勒家族有機會全身而退時,可能心虛的點被戳中了吧,德雷恩法官大爆怒,要求大家千萬別購買或點閱紐約時報這種東西。
南.戈丁和疼痛組織敏銳的發現再這樣下去不對並立刻展開抗議,但隨後疫情來襲,整個訴訟轉往線上進行。當南.戈丁協助成立受害者委員會,要求比照恩隆案和世界通訊案,在破產程序中指定獨立審查員時,德雷恩法官拒絕這個請願。
更糟的是,普度與薩克勒家族,一直暗中和川普政府協商。司法部的專案檢察官開始承受政治層峰的壓力,被要求在2020年總統大選之前,盡快來一個「柔性解決」。
川普政府的司法部副部長傑佛瑞.羅森直接召開記者會宣佈,普度承認共謀詐欺美國政府,違反食品、藥物與化妝品法還有反回扣法規。不過啾咪,沒有高階主管需要負責啦,大家別仇富喔。還有,聯邦罰款會超過八十億美元,敬請期待。
然而八十億美元乍看之下好像很多,但別忘記薩克勒家族原先的克里夫蘭協議,預估將提出的金額應該要是一百至一百二十億元,所以川普政府提出來的數字直接少上三分之一。而且這是普度要負的責任,至於薩克勒家族?嗯,他們會被罰兩億五千萬美元,除此之外不會受到任何刑事追訴,家族成員都是清清白白的,謝謝指教,一切合法,不然你們還要怎麼樣?
還真的不能怎樣,2007年的事情重演了,當某些硬頸的檢察官打算繼續查下去時,道德顯然也一起破產了的德雷恩法官決定中止相關訴訟,而且要把針對薩克勒家族的訴訟限制由暫時轉為永久。薩克勒家族會付一筆錢出來,然後自此從美國的司法體系中逃脫。
我只能再次強調,某些污名化有其必要,因為惟有如此,才能讓惡人與不知道自己已然成為惡人的惡人有所警惕。
普度宣告破產後的兩個月,針對美國1990年代中期開始,服用鴉片類藥物過量致死成因的經濟學研究成果在2019年11月公佈。文化相對論的概念在這方面也很好用,人們可以不斷挖掘各式各樣的理由來說明事情何以至此。從我們都推了一把到社會問題的縮影,從美國醫生開藥習慣的改變,到用藥流行文化的流轉。理由凹得越多,道德責任就越稀薄,感覺也就越沒有人應該負責。
不過這個經濟學家團隊想探討的重點,在於普度製藥也就是薩克勒家族在這件事裡面的角色。不過該如何在無數複雜面相裡,單獨探討疼始康定實際造成的影響?這群研究者在收集資料時,發現普度賣藥並非無往不利。
當時有些州沒那麼好說話,想開第二級麻醉藥品,醫生就必須寫一個三聯處方表格,其中一聯會上交州政府追蹤以及監控有無藥物濫用的情事。這種三聯單政策源遠流長,加州在1939年就開始這麼做了。
雖然這種作法從2004年開始全面逐步廢止,但疼始康定剛上市時,加州、愛達荷州、伊利諾州、紐約州和德州還存在相關管制。這些州的醫生也確實會迴避開立鴉片類藥物,因為那太麻煩了又可能引來政府關注,沒人想惹事。而以疼始康定而言,沒人想惹事也就代表不會出事。
既然不好賣,普度也不太在這些州施力行銷,而是把業務經費全倒在那些沒怎麼監管鴉片類藥物的州上面。結果管制加上強度不高的行銷,這五個州的疼始康定銷售量是正常數據的一半。這五個州裡頭有四個人口很多,一個人口稀少,州跟州之間的經濟型態都不太一樣,也就是說主要變因看起來就是政府有沒有在管。
妙的是這五個州之所以會存在三聯單計畫,是因為1996年以前這些州用藥過量致死的比例都高於其他地方,但在疼始康定上市後情況整個翻轉過來,這五個州的數字變化不多,甚至在三聯單計畫終止後也沒有迎來猛爆性增長。
這某方面而言宛若強調人果然是習慣的動物,而糟糕的習慣最好一開始就別去建立,特別是披著進步或叛逆的美好外皮,實際上會讓人倒大楣的那種。
實際上當2010年新型疼始康定上市,導致其他州的海洛因與吩坦尼濫用比例開始大幅飆升時,這五個州相關的藥物濫用比例上升幅度也明顯有限,整個影響持續到2019年。研究結論很明確,美國過去二十年的服藥過量死亡案例和疼始康定的面市與行銷手法有絕對正相關。
越來越多的經濟學研究發表,證明就是因為疼始康定的面市,培養出一整個世代用藥的新習慣。薩克勒家族賺大錢的方法是靠著讓無數人鴉片類藥物成癮,縱使後來推出了防濫用的新劑型。但已經養成的習慣難以輕易戒除,於是這些受害者大量轉向海洛英和吩坦尼。
2020年長期跟普度與薩克勒家族眉來眼去的FDA,研究了十年終於確認疼始康定和海洛英氾濫比率提高的現象存在正相關。即便薩克勒家族努力想把輿論轉移到吩坦尼上面,但冤有頭債有主,問題源頭還是在那裡。罪魁禍首就是疼始康定,薩克勒家族毀了一整世代的美國年輕人。
可即使如此,大概是錢的力量吧,實際上普度和薩克勒家族一直用錢擺平問題,包括2015年肯塔基州派克鎮在內的十多件官司,儘管搜集到的證據理論上可以釘死普度藥廠與薩克勒家族了,但最後只要薩克勒家族拿出巨額和解金,基於訴訟利益最後司法單位都會同意和解,還會把銷毀庭外錄影和搜集到的證據這種要求吞下去。
媒體無法觸及這些資訊,於是公眾也就難以明確得知,整件事到底臭到什麼程度。不過或許應該說這整件事的瘋狂程度太過驚人,普度與薩克勒家族在2010年代間成為媒體焦點。
洛杉磯時報2013年展開一系切針對普度如何放任疼始康定濫用的報導,比如明明手上有慣性濫開處方籤的醫生名單,卻為了賺錢始終放任。還有早在上市之前就知道疼始康定的藥效撐不到12小時,這等於也明白表示當初行銷時說好的濃度穩定根本在騙人。
更別提那個充滿惡意的經典話術偽成癮,拜託,如果感覺自己出現戒癮症狀,那就是真的成癮了而不是喵他的什麼偽成癮。更爛的是薩克勒家族在感覺美國市場快要爆炸的時候,立刻成立萌蒂藥品打算進軍國際市場,墨西哥、印度、中國,繼續發大財。
正常公司只要經歷過2007年那樣的認罪答辯,早就要大規模整頓了。但薩克勒家族企業可沒這回事,普度始終像黑手黨組織勝過像現代企業。忠於家族的員工能獲得獎賞,除此之外的人將遭受嘲諷與抵制,任何改革計畫都被卡住,沒人想要改變經營模式。
實際上薩克勒家族費盡心機想維持從亞瑟.薩克勒時代建立起的運作機制,但該怎麼說呢,他們缺乏亞瑟的才氣,造成的災難又巨大得恐怖。而要知道亞瑟.薩克勒當初改變整個藥物販售與精神科用藥的文化,就已經造成很大的災難了。
疼始康定的存在,是從無到有打造、擴散了全新的吸毒文化,讓許多原本沒想過要吸毒的人在不知不覺間染上毒癮,讓那些本來拿不到毒品的人有了更容易入手的管道。而在出現毒癮之後,再進一步轉向海洛英和芬坦尼的門檻 自然低上許多,從鼻子吸一吸開始,最後打針打到爛作結。
經典社會學著作自由之夏,描述二十世紀中期一群中產階級白人子弟,為了追求公理正義熱情投入社會運動的故事。這不免令人好奇薩克勒家族的成員當中,是否有人也想跳脫邪惡的財富?關於這點我得說,薩克勒家族擅於令人失望。
薩克勒家族第二代理查.薩克勒的弟弟的女兒,也就是他的姪女瑪德琳,乍看之下似乎披了一層獨立自主追求社會正義的皮。她投入電影製作拍攝紀錄片,並以中低階級的日常為題材。第一部作品瘋狂樂透(The lottery.2010)講述的便是勞工階級在子女教育上的公平性問題。
這之後她將關注轉向監獄與受刑人,並拍攝劇情片自由在門外(O.G.)與紀錄片看不見的悔過書(It's Hard Truth,Ain't It),故事都專注在描述美國獄政以及與此相關的結構性問題。
但該怎麼說呢,到頭來這其實是一種視而不見的關心。因為她怎麼可能看不見受刑人當中普遍的販毒與藥物成癮問題,然後意識到這一切與維持她平穩生活的家族財富間的關聯呢?
或許裝瞎可以吧,因為認定病患比較容易濫用藥物,又或者無法同理其痛苦的偏見,美國醫療體系傾向不開立鴉片類止痛藥給非裔美國人。這弔詭的讓非裔美國人比較少受到疼始康定的直接影響,也就是比較不會因為濫用鴉片類止痛藥而跌入成癮深淵。
但相對的卻是當整個美國被疼始康定打造出的濫用浪潮淹沒時,隨著海洛英需求陡然提高,無數投入販毒市場的非裔美國人因此必須面對最低刑期十年起跳的重罪。一個有良知的人就是不能邊談美國的刑事犯罪、監禁與獄政問題,一邊假裝自己看不見濫用浪潮的起源與毒品戰爭效應。
可遺憾的是瑪德琳.薩克勒對此達成完美忽略,就如同她刻意隱瞞自己批判美國司法體系電影的資金,便來自造成犯罪的巨額不義之財。她的父親是普度董事,她年紀輕輕,有自己的房子,用自己的資金拍電影謳歌正義,但殺人賺來的錢一毛都不少拿。
實際上讀這本書時不難發現,這個家族的成員都擁有奇異價值觀,他們似乎真的相信自己沒有錯,也不覺得賺黑心錢存在道德問題。反而當作那一切都是自己應得的,我不免思索,或許這種心態正是現代社會問題的一大來源。
當瑪德琳.薩克勒的身分漸漸受人側目時,面對紐約客報導時試圖為她將行為緩頰為「贖罪」時,這位大小姐對此毫不領情:「沒什麼好贖罪的,(她)堅稱不覺得自己應該為鴉片類藥物氾濫肩負道德責任。這件事和她無關,強調她的家庭背景只會模糊焦點。難道她堂堂一位大導演沒有權利讓自己的作品,在評價時不受到其他事情左右嗎?」
我想How dare you滿適合用在這邊的。
瑪德琳電影之路上的合作者傑佛瑞.萊特,在確認她的家族背景後,將這種行為評價為墮落和不誠實。畢竟身為一個紀錄片導演,妳一邊拍受刑人談論母親處方藥成癮對自己人生的影響,同時卻隱瞞自己家族正是靠著讓幾百萬甚至更多人處方藥成癮來賺大錢的真相,而眼下正在拍的電影資金來源就是那些錢的時候,這部作品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某種荒謬的行動藝術,我諷刺我自己,一種虛無飄渺只有聰明人看得見的藝術價值?
理察.薩克勒之子大衛的妻子喬絲也是,當她靠著薩克勒家族的財富推出自己的時尚品牌LBV時,氣憤的發現沒有記者在意她的「才氣」。大家只顧著問賣毒品的事,真是太可惡了,你們都歧視女人!(紐時的時尚記者表示,如果真的只聚焦在服飾,文章也許會更尖酸刻薄)。
而喬絲最蠢,某方面而言也是最道德殘障的行徑,是她竟然企圖開出高價邀請因為疼始康定而海洛英成癮的女星寇特妮.洛芙出席自己品牌的服裝秀。薩克勒家族已然成為大眾文化的消遣對象,大衛.薩克勒痛苦的表示自家四歲小孩從托兒所回家時,哭訴為什麼我朋友都說我們家的工作是殺人,這是「尖酸刻薄的醜化」和「無窮無盡的批評」。
是啊,這真是太過分了,竟然告訴四歲小孩真相。也是差不多時間小莫蒂默的妻子忙著哭鬧,現在她兒子要怎麼申請高中,她孩子的人生都要毀掉了!沒錯,說太好了,別人家孩子失去的只是性命,但妳家孩子失去的可明星高中的入學機會啊!
再次強調,某些污名有其必要,原罪的概念更是如此。
不過作為第三代,上述幾位還不是薩克勒家族裡最白爛的成員。莫蒂默和雷蒙德與他們大哥亞瑟的才能差異已是雲泥之別,但至少他們確實也算優秀而努力。但薩克勒家族第二代和第三代照普度內部說法,基本上是一群被寵壞的小孩,任性且恣意妄為。
當然道德殘缺不只薩克勒家族獨有,實際上作者訪談中不斷反覆發現,曾任職於普度中的專業人士,不管人實際有多聰明,無論分析社會及產業問題多麼精闢且頭頭是道。可只要一涉及疼始康定造成的災難,他們腦中接的線就會亂跳,轉而成為普度官方話術答錄機。
作者對此的見解比較溫和,覺得或許是良知讓他們只能逃避現實。但我是覺得,書中引用的批判美國黑心屠宰場經營文化的知名小說「叢林」,作者厄普頓.辛克萊的名言便已道盡一切:如果對一件事視若無睹才會有利可圖,那麼怎樣也要裝傻下去。
人為了錢可以傻到什麼程度?火燒屁股以後,小莫蒂默找上前紐約市長彭博請他提供建議,然後企圖聯絡索羅斯表示我們都是一樣的(想也知道被拒接電話)。開始哭哭說對薩克勒家族的打壓是歧視猶太人,牽拖沒有極限。
最近一次以巴衝突後歐美抗議活動中,確實有冒出反猶風潮。但並不是所有聲援巴勒斯坦的人們都反猶,以色列也不是沒有值得批評之處。有些很不好的東西確實會從某些裂隙裡鑽出來,但這跟對自己臭到不行的違法行為裝死,哭哭說都是仇富和反猶絕對是兩回事。
但真的要講起來,明明是自己有問題卻大哭都是因為被歧視,實在非常似曾相識。這些人藉由犯罪謀取暴利,聲稱要守護病患權益,做的卻是從最窮最可憐的人身上榨出金錢並害死他們。薩克勒家族靠這種行為換來的錢,過著低調但相當奢華優雅的富裕生活,四處公益捐款在世界級大學與機構牆面銘刻自己的名字。
他們覺得自己是最聰明的人,相信是因為自己很厲害才擁有如今的財富與地位。但這群人一個個其實都是公司的吸血蟲,在員工間評價極差。當然坐擁財富的他們都快樂的過著優雅迷人的雲端生活。
薩克勒家族利用百慕達來避稅,同時以鉅額公益捐贈抵稅。捐助科學研究與藝術組織,同時絕不忘掛上自己家族的名字,然後讓家族贊助的醫學院否決批判當前美國濫用藥物危機的書籍作為推薦讀物的決定。不繳稅的公益就已經夠假了,可更大的問題在於,為什麼人類社會容許這些人做到這種程度?
閱讀時我不免思索,確實有很多藝術類的東西都需要富豪贊助,有些產業就只能靠資產階級花大錢來養才支撐得下去。然而問題在於,當那個東西不只是名牌包或高級訂製服,而是公共領域的藝術與文化收藏呢?
全球藝術機構都需要更多經費來守護重要的人類文化,政府沒有錢,一般民眾沒有錢,於是薩克勒家族這樣的存在大方出錢,然後在展館裡面拼命強調自己的名字。但欣然接受來源明顯非法、道德嚴重瑕疵的錢,還幫忙這些為惡之人粉飾太平,很明顯問題可大了吧?
我不得不假設,假如不容許明擺著有問題的商業與政治制度,假如薩克勒家族不能靠合法販毒來獲取大量金錢,如果稅制更加公平透明。而那些不幸成癮的患者也因此沒有成癮,更沒有進一步因為連鎖反應造成更多悲劇與惡性循環的話,那是不是政府和一般人就會有錢,撐起所有藝文機構的經營和維護?
根本不需要薩克勒家族,那才是問題所在。
2020年尾,美國眾議院監督和改革委員會宣佈,就普度和薩克勒家族在鴉片類藥物氾濫中的角色舉辦聽證會,並邀請薩克勒家族成員列席。但和亞瑟當年衝進國會大講特講並揚長而去不同,第二、三代的薩克勒家族沒有膽面對公眾檢視,只顧著派出法務團隊遊說取消聽證會,或拜託同意改讓公司代表去。
委員會主席卡洛琳.馬洛尼表示,如果薩克勒家族不接受邀請,她會傳喚他們。第二代原本沒人敢出席,最後出面的是凱西.薩克勒,還有理查的兒子,家族第三代大衛.薩克勒。
面對聽證會上的指控與經驗分享,這兩人的意見大抵是對所有悲劇他們很同情、很難過,但公司和我們家族都沒有錯。凱西說我也有親屬因精神疾病自殺,我懂那不是他們的錯。大衛說人們應該要知道薩克勒家族也有人性。
不用說兩人都被狠狠刮一頓,可該怎麼說呢,他們丟的是面子,別人丟的是性命。反正在那之後兩個人都還是有錢得要死,一輩子不愁吃穿,可以用鈔票撫慰她們受創的心靈,繼續堅持自己沒錯,有錯的明明是這個世界,特別是那些毒蟲。
有錢人不死,而且不死就是不死。
疼痛帝國:薩克勒家族製藥王朝秘史(Empire of Pain: The Secret History of the Sackler Dynasty)描繪這個家族如何徹底改變美國藥物行銷結構與手法,並深刻影響精神科用藥文化的傾向。然後這兩個方向到頭來成為組合技,化作疼始康定這種合法毒品焚燒整個社會甚至全世界。
儘管美國以外的國家多半沒受到疼始康定的嚴重影響,像紐西蘭按規定一次只能給十天份。一天吃三顆的話一個人一次拿30顆,一個月拿三次90顆,不可能出現在美國那種瘋狂賣藥的醫生與藥局。
但在此同時我們每個人都已經活在亞瑟.薩克勒改變過的世界,這包括人們使用的每一款藥物背後的採購邏輯,也包括人類如何活在一個深受精神疾病用藥習慣影響的社會裡(嗅覺敏銳的應該察覺到了,跨運也是其文化衍生物的其中之一,特別是次文化中極其常見的那種拿荷爾蒙當糖果吃的現象)。
歷史上一切的一切全都緊密相關,這不只關於鴉片類止痛藥,這也關於人類的用藥文化。事到如今,這種文化與其終極衍生物疼始康定在美國造成的災難,其悲慘程度巨大到幾乎無法用金錢估計損害規模。
整件事最諷刺的是,美國司法部決議支持薩克勒家族把普度轉為公益企業,繼續銷售鴉片類藥物,然後把收益分發給各州用來對抗鴉片類危機,只能說我不懂美國人。
然而這確實令人聯想到,1940年代亞瑟、莫蒂默、雷蒙德和他們的好朋友成立的那個協議,說當他們最後一個人離世時,所有人的資產都將轉為慈善信託。六十年後當年擬出這個書面協議的律師理查.雷瑟肯定心情非常複雜。
無論當年三兄弟是否懷抱真誠理想,到頭來都拖全世界下水的方式爛光了。
AP連結:疼痛帝國:薩克勒家族製藥王朝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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