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2日

總統俱樂部:從杜魯門到歐巴馬,二戰後歷任美國總統的競爭、和解與合作

南西‧吉布斯(Nancy Gibbs)與麥克‧杜菲(Michael Duffy)合著的本作,講白就是在談美國總統卸任後都在幹什麼。曾經位高權重的人從那樣的位子下來以後,會怎樣面對日常生活、如何參與政治,而他們和現任總統的關係又是如何?


當然這答案要視前總統是哪位而定,不過無論如何前美國總統都會有自己的人脈與影響力。於是現任總統無論對內還是對外,總會有用得到前任的時候,而某些狀況下這些前任也會顯得躍躍欲試,恨不得能在每件事上插一腳。於是雙方如何互動、前總統之間又是如何互動,自然也充滿有趣的故事。


如同本書開場的描述,華盛頓,說他做的最好的幾件事,除了同意上台又自願下台,要人家叫他總統先生而非陛下外,還有一點是同意領薪水。因為這代表以後不像他那麼有錢的人,也可以出來選總統。該怎麼說呢,超貧窮代表杜魯門參上!(相較之下艾森豪都沒那麼窮了其實)


(附帶一提,那時候本來有很多聲音要抓個人出來當美國皇帝的,華盛頓:皇你個喵!我要退休!!! <- 不要笑,我看小羅斯福死前沒多久還在講,退休以後想到某個湖畔平靜生活,就覺得沒想做到死的人結果做到死其實很心酸)


無論如何,只做兩任就下台還是很了不起的事,也正因為華盛頓做出了這樣的選擇,才讓美國成為如此特別的國家,並在往後累積這麼多的總統故事。用現代眼光來看已經沒那麼驚人,但只要想到清國末年的知識份子是如何受美國政體衝擊,認為天下大同的概念竟然是在海外實現,就知道對封建腦來說那有多驚人。


這就不用提以編輯瀛寰志略的徐繼畬為首的諸位迷弟:「華盛頓,異人也。起事勇於勝廙,害據雄於曹劉,既已提三尺劍,開疆萬里,乃不僭位號,不傳子孫,而創為推輿之法,幾於天下為公……(美國)幅員萬里,不設王侯之號,不盾世襲之規,公器付之公論,創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


好了,回歸本作,台灣主流敘事偏好頌揚小羅斯福的新政成就,那既然新政很偉大,有時順便踩一下前總統胡佛也是理所當然的。實際上面臨經濟大恐慌的美國鄉民,對胡佛的嘲諷也非常猛烈,而當時是反對黨的民主黨更以猛烈炮火攻擊。


老實說胡佛在那段時間的表現確實十分不得人心,以至於最後被灰頭土臉的趕下台。而且小羅斯福就是超級討厭胡佛,於是就任之後對這位前總統也不假辭色,從未邀請胡佛參加活動,更不願考慮借助其強項處理公眾事務的可能性。


不過杜魯門是個溫厚的人,因為小羅斯福在任上過世突然成為總統的他,本身的根基並不穩固,更別提他接任的還是一代強人,一來一往的壓力更大。在立的情況下杜魯門有了請胡佛協助自己的念頭,而胡佛也恨不得有機會能一雪前恥。


以胡佛現在的形象來看,很難想像他在當總統之前的形象真心好。因為胡佛在當總統之前就以擅長處理人道危機出名,在中國白手起家致富的胡佛(早年曾在中國從事煤礦相關事業,所以他在白宮時和老婆講話不想讓別人聽懂,他們就,講中文),回到美國投身公共事務,協助威爾遜政府化解一戰後的歐洲大饑荒更讓他一戰成名。


真的要知道這些事,才會懂戰爭的滋味作者為什麼一直怨念,小羅斯福無論如何就是不啟用胡佛幫忙解決美國戰時的糧食體系運作問題。連帶當初胡佛出來選總統時簡直橫掃千軍,問題只是期待越大,失望也越大,而且是非常恐怖深沈的巨大。


而當1945年二戰結束眼看歐洲即將陷入饑荒時,杜魯門立刻意識到胡佛幫得上忙(胡佛正式重新出山前,歐洲一堆國家都已經先行私下聯絡就教),而胡佛也超想出面幫這個忙。當然政治嘛,一個很重要問題在於,如何接頭?


雖然後來杜魯門把兩人攜手合作的事情,形容得彷彿他一聽見胡佛的消息便飛奔而去,不過實際上兩人正式接觸前可是做了一番審慎的準備。也應該如此,因為他們都想知道對方的真意。然後杜魯門是真心的,胡佛也是。


最後這場合作讓兩人聯手疏緩了世界性餓荒,胡佛以七十二歲的高齡在不適環境中長時間工作,並馬拉松拜訪許多國家見證第一手慘況,最終協助杜魯門決策,展開一個超大型救濟方案。儘管如同戰爭的滋味裡提到的,其實有空間可以做得更好,不過仍然已經是足以拯救許多人的合作。


以此為起點杜魯門和胡佛展開長期合作,儘管分屬不同政黨,但同樣身為總統、而且都是民調(曾經)差得一塌胡塗的總統,他們之間享有特殊的默契,而且真心為彼此著想。杜魯門協助胡佛洗刷曾在政治上受到的打壓與攻擊,並給予他重新發光發熱貢獻所長的機會。


胡佛也確實全力全開,儘管一把年紀了,仍願意為杜魯門大規模的政府組織與總統行政權限的改革法案,投注大量精力協助立法。只因為當過總統的人最清楚,總統需要什麼才能做得更好。最終兩人聯手大幅變革了美國政府與總統的權力空間。


原本懷著要削減預算,並把因新政浮濫擴張的政府組織,砍回原本小政府形狀的改革法案,最終成為將行政組織去蕪存菁,保留在新政精髓的版本。胡佛的努力並非無私,因為本質上他終究是為了重建自己的名聲而努力。


但他的所做所為卻超越自利程度,而是在此之上為了歷史地位努力去做應該做的事。這讓我感覺到人確實會願意為了自己覺得重要的東西奉獻一切,那東西不見得是錢,甚至當不是為了錢的時候,人總是可以做得更好也更偉大。


也因為這樣的合作,投身選舉之前一窮二白,就算當選總統也負擔不起白宮工作人員和僕役繕食(對,雖然薪水國家會出,但膳食是總統要出,賈姬都曾經抱怨過錢不夠用,大家以為我們很有錢但其實並不是),結果一家人常常只能吃剩飯,每周薪資扣稅結餘只剩80美金的杜魯門,和很早就白手起家成為富豪,無需再為金錢擔心的胡佛最終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很可以理解的,胡佛也帶頭為杜魯門加薪)。


1951年的蓋洛普名調中,杜魯門和胡佛分列全美最受尊敬人物的第三與第五名。1957年胡佛為杜魯門的總統圖書館揭幕,1962年,換杜魯門為胡佛的圖書館致辭。這兩人曾在政治上彼此攻擊,最終卻建立起超越黨派的友誼並共同創造歷史。


那如果說杜魯門和胡佛的關係是好到快要血濃於水,那艾森豪和杜魯門的關係,就是,呃,美國二戰後最戰的總統與前總統,沒有之一。二戰時期他們一個是作為三軍統帥的總統,一個是歐洲戰區的軍事領袖,諾曼地登陸行動的指揮官(話說我滿喜歡諾曼第大風暴(Ike.Countdown.To.D-Day.2004)這部電視電影的)。


他們在戰爭後期的合作大抵良好,但當戰爭結束以後,相敬如賓的兩人卻漸漸變得相敬如冰。總之在大君主行動後,艾森豪成為美國的民族英雄,以那個聲望幾乎可以預期只要他想就可以當選總統,而兩黨也都即力爭取艾森豪成為候選人。


杜魯門自己便曾多次邀請艾森豪加入民主黨,並幾乎明示只要他肯加入絕對可以被徵召為總統候選人。但當然就像後來已經知道了,即使共和黨中有不少人並不真的覺得艾森豪是共和黨人,但艾森豪的個人認同明顯仍偏向共和黨,於是他選擇加入其中並成功當選總統。


杜魯門對此的反應剛開始也是很有風度的接受,但很快的艾森豪就踩上他雷點。杜魯門爆氣公開指責此事的結果,是也踩著了艾森豪雷點,結果兩人的關係就這樣冰了至少十年。


艾森豪是很棒的將領,但成為總統涉入政治是另一回事。當時麥卡錫主義正夯,能有道德勇氣正面衝撞那股政治氛圍的人很少,更別提還是一個打算披上共和黨戰袍的總統候選人。結果就是杜魯門失望的發現艾森豪此前明明看不起麥卡錫,但在選舉造勢現場卻又能與之合體不敢大力批判。


更令其不齒的是,當馬歇爾被大力攻擊聯共導致中國赤化時(中國國民黨政權的游說集團也在其中參了一腳),艾森豪竟然沒有勇氣捍衛自己老長官的聲譽。這徹底讓杜魯門爆氣,也讓他公開斥責艾森豪這種沒有道德勇氣的行為。


儘管杜魯門此前為了競選連任,也曾經參與民主黨最愛的集體活動也就是罵胡佛,但胡佛參與了那麼久的政治,很清楚事情是怎麼回事,對此不爽但也能接受。不過艾森豪就不一樣了,某方面而言他的氣度確實沒很大。哪怕杜魯門終究有努力試著讓事情不要變得太僵,但艾森豪就是要讓他僵。


杜魯門自己吃過小羅福根本沒考慮交接事宜,結果臨危受命上台什麼都不知道的虧,所以艾森豪當選後他很仔細的想安排一次完美交接。不過這種事當下任總統不領情的時候,準備得再好也只會變白費功夫。實際上整個就職和交接過程艾森豪都讓杜魯門吃足排頭,而且絕情的程度還挺難看的。


照慣例即將上任的總統要到白宮接他的前任一起去國會大廈,但艾森豪卻要求杜魯門在史塔勒旅館接他,而且艾森豪直到最後一刻才出現,還拒絕走出禮車……該怎麼說呢,這真是一段漫長的行程。重視家人的杜魯門特別讓艾森豪在韓國服役的兒子,回來參加他就職典禮的決定,也讓艾森豪發火覺得杜魯門是要搞他搬弄特權。


整個交接過程僵到杜魯門都忍不住擔心艾森豪會叫他自己走路去車站,但還好白宮至少提供一輛車。而且在車站等待送別杜魯門的人潮非常擁擠,大聲公喊著讓路給總統,而所有人合唱Auld Long Syne的場面,簡直有如法蘭克.卡普拉的電影場景。也難怪杜魯門會說即使活到一百歲也不會忘記這一刻,那正是他想要的。


考慮到艾森豪是美國二戰戰後最強勢、在任時聲望也最高的總統,他基本上不用像之後的總統那樣,需要總統俱樂部的協助便能順利推動政策。其任內在外交與軍事上維持小羅斯福以降的國際主義,國內則回復共和黨本色,並將杜魯門建立起的健保制度整個推翻掉。


在整個執政期間,艾森豪從未邀請杜魯門參與白宮的公開活動,只能說還真的是連裝都不裝的把對方冰個透心涼。這兩人的關係要隨著艾森豪卸任,隨著馬歇爾、艾蓮娜.羅斯福等人的一場場葬禮才慢慢有所緩和,最終兩人在甘迺迪的葬禮上正式和解。他們大概從來都沒當過好朋友,但至少在人生最後階段也稱得上存在友誼。


我不曉得艾森豪在那之後,是否想過也許自己在任上時應該要大方一點。但該怎麼說呢,人的情緒就是這樣吧,有時候明明知道要怎樣做比較好看,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而艾森豪對杜魯門的厭惡想必(至少曾經)非常強烈,這反映在他對人挺NICE的杜魯門始終各種打臉上(杜魯門一直都是兩人之中比較大氣的那個),不過或許本書中選擇的一個傳言最能顯現此事。


杜魯門在任上花了很多心力修繕白宮(所以他本人實際沒住很久),落成之後也留了個紀念牌。傳說甘迺迪就任總統後邀杜魯門到白宮,這是杜魯門離開那麼久以後第一次回來,他們站在那塊牌子前,甘迺迪說了,那狗娘養的在上面掛了幅畫。


不過當然實際上甘迺迪和艾森豪的關係沒有那麼糟,儘管艾森豪剛開始認為甘迺迪只是個靠爸的小嫩嫩,但他實際上也沒有很認真為自己沒有很在意的尼克森輔選。甚至當選舉結果出來兩邊票數十分接近,因此傳出做票疑雲(歷史並不新鮮對吧?),胡佛和艾森豪都建議尼克森,不要冒著破壞總統職位正當性與美國民主評價的危險,就,吞下去吧。


1960年,甘迺迪在美國歷史上票數最接近的選戰中擊敗尼克森後,胡佛和艾森豪悄悄地告訴尼克森不要反駁競選結果,即使有謠傳芝加哥選區的機器誤把四十三票登記為一百二十一票。這並不是說他們兩人希望甘迺迪入主白宮,他們是要保護總統職務免受一場合法性危機的挑戰。


我想人們當前所處的世界已有太多紛擾,胡佛告訴尼克森,國家團結的某些象徵不僅重要,也必要。再想想高爾最終放棄佛羅里達州的重新計票,選擇承認小布希勝選。然後再想想川普的國會山莊之亂,還有美國此刻面臨中國的制度之爭……言盡於此。


咳,我是說尼克森儘管不爽,但也同意認輸是比較好的選擇。有意思的是尼克森和甘迺迪在參議員時代辦公室對門而立,還曾經共用火車艙房,關係其實不差。大選結束後無論演戲的成分有多高,最終尼克森都配合甘迺迪演出一幕和解大戲,以確立甘迺迪的絕對勝選形象。


而且不管艾森豪覺得甘迺迪再嫩,一確認後者成為美國總統後,艾森豪便盡力的妥善完成交接(只能說艾森豪只要不碰上杜魯門,氣度都是可以拿出來的,只能說世上有些人的關係就這麼微妙)。


對比艾森豪在任期間建立起來的、體系森嚴的決策機制,年輕的甘迺迪團隊相信那根本是缺乏效率與彈性的僵硬體系,並在上台後迅速廢了它。不過後果是甘迺迪團隊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英明神武,他們很快吃到苦頭,並在往後幾年用其他名義重建類似的決策機制。


不過真正讓甘迺迪潛心就教、至少看起來非常潛心就教的,果然還是搞到大爆炸的豬玀灣事件。這個讓古巴義士回歸故里展開反共革命的計畫,確實是在艾森豪手上擬定的,但在甘迺迪手上卻發生能出錯的事全部出錯的慘烈結果。


甘迺迪不敢輕易摃了這計畫,以免被批評對共產勢力太軟弱,又視前盟軍偉大將領總統的軍事計畫為無物。但只當過海軍基層軍官的甘迺迪,成為三軍統帥之後,卻因為種種原故陷入尷尬局面。


中情局把這個計畫搞得太過盛大,以至於卡斯楚政權早有防範。但計畫又不真的大到足以輾過卡斯楚政權,實際上甘迺迪也不想要大到那種程度的計畫。結果實際發生的是甘迺迪三心二意的,批准一個亂七八糟的計畫去進行。而中情局與軍方當然知道計畫有問題,卻還是不斷做出保證。


中情局和軍方打的如意算盤是,等甘迺迪發現計畫真的會爆炸時,為了不想灰頭土臉的慘敗,肯定會同意擴大行動規模,然後真真正正的讓美軍輾過卡斯楚。不過實際發生的是,每件能出錯的事都穩紮穩打的出錯了,可即使如此灰頭土臉的甘迺迪還是不同意擴大行動規模。


最後豬玀灣計畫不但失敗,而且是難堪到極點的失敗。本來就已經是個缺乏正當性的盤算了,竟然還輸到如此難看,讓美國在國際上丟盡臉面。甘迺迪最終只能挺直腰桿吞下這個苦果,說出那句有名的勝利有上百個父親,失敗卻是個孤兒。


然後,更尷尬的發現他的民調結果還是很好,顯然超絕大失敗和甘迺迪總統的人氣高低是可以切割的。但無論如何甘迺迪還是得想辦法重建他的信譽,而他所能想到的最佳方案,莫過於蹭一下前總統艾森豪的人氣。艾森豪很清楚現任總統的盤算,不過不討厭鎂光燈與影響力的他樂意配合。最終現任總統與前任總統相聚大衛營親密的交流一番,並讓媒體拍上幾張美照。


艾森豪也確實給了甘迺迪不少重要建議,比如一但以總統身分開啟戰事,重點就是要贏。又或者不要輕易聽信高階將領的口頭承諾,一定要白紙黑字寫下來才算數。這些建議出自一位偉大的五星上將口中,可想而知簡直是金科玉律。


疾病與權力中曾經提過的,甘迺迪之所以會在豬玀灣事件,以及隨後與蘇聯赫魯雪夫在維也納的會談表現得一塌胡塗,跟他當時身體狀況糟糕透頂而且用藥過度有關。在這些事件後甘迺迪痛定思痛換了主治醫生,以轉好的健康狀況應對古巴飛彈危機時,方才拿出亮眼的表現。


但無論病痛的影響有多大,艾森豪在這整個過程中的參與卻也不容小覷。附帶一提當時甘迺迪團隊其實是一邊競選連任一邊處理古巴飛彈危機,為了避免太多豪華轎車走漏消息,所以委員會的九名成員在國務院開完會後,只好全塞進同一部車子裡離開。


畢竟好記者不是吃素的,華郵的記者光只是看到兩個中情局的人在周六走進國務院,再去翻翻訪客登記簿,就成功把古巴飛彈危機的消息兜出來了。咳,總之雖然真說起來也沒什麼,但看到巴比.甘迺迪往白宮的一路上都坐在政務次卿亞歷斯.詹森的大腿上的描述,我還是忍不住覺得……嗯,您知道的。


除此之外當時白宮食堂日夜開放,工作人員被安排在地下二樓防空洞過夜,則是古巴飛彈危機時的另一個面向。那真的是非常、非常接近核戰的時刻,用後見之明來看可以很輕鬆的說,反正赫魯雪夫不真的想打,可在那個處於歷史迷霧的狀態中,又有誰能確定?


身為一個可能開啟核戰的總統,可以想像甘迺迪當時的壓力有多大。但誠如本書一再強調的,沒當過美國總統的人終究只能想像這種事,可在當時唯有胡佛、杜魯門和艾森豪知道那種壓力的恐怖。也是在那個狀況下,儘管艾森豪還是會很機車的在甘迺迪停止競選活動時,繼續幫共和黨站台,但即使如此艾森豪也同時堅決的捍衛總統決定。


很難說艾森豪前後的建議以及政治表態,為甘迺迪克服古巴飛彈危機帶來多大的助益。更難以確定艾森豪認為赫魯雪夫不會想要戰爭的個人意見,又有多大程度影響了甘迺迪決心強勢以對。但可以確定的是往後甘迺迪會定時派人向艾森豪報告並諮詢其意見,總統俱樂部在此證明了其含金量。


當然就像大家都知道的,甘迺迪沒有走到最後,至今仍充滿謎團的暗殺事件結束了他的總統時間,詹森則臨危受命,將成為美國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立法者,以及將美國深深捲入越戰的始作俑者。


我想大多數成為美國副總統的人,都不排斥有一天成為總統自己來做做看。至少初選時曾與甘迺迪競爭,後來決定打不贏就加入對方的詹森肯定不排斥這個機會,只不過他會不會想要以總統被暗殺這種狀況登場又是另一回事。


詹森在甘迺迪被暗殺的當晚,不只和三位麻吉助手一起躺在床上看新聞報導,他還聯絡本來關係就不錯的艾森豪跟他說,我現在比以前更需要你。然後艾森豪就馬上開車衝到白宮,替他寫對國會演講講稿。


之後詹森也去跟杜魯門說,「只要我在那間辦公室一天,你也會在那一天,沒有一個特權、一個權利、一個計畫你不能參與,而且你的臥室就在那等你,你的飛機就停在你旁邊待命」……話外音就是所以你也要為我待命啊啊啊 ~~~(我心中的白宮風雲都是真的,但角度很奇怪)


之前讀強勢領導的迷思時作者提到,詹森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傢伙,現在我知道他可以把肉麻話講到有多肉麻了。詹森一直都是比較擅長內政的總統,對於國際事務其實很沒把握。


而越南從艾森豪到甘迺迪時期,都一直處於廢廢的南越政府靠著美國協助,勉強對抗北越游擊隊的狀況。問題傳到詹森手上時事情爆開,他必須抉擇美國究竟該如何處理這場南越保衛戰。在那個冷戰時代,詹森不可能一句好了我們就不要管南越啦,反正也不是很嚴重的事,就宣佈直接撤軍。


不管南越去死會讓美國失去其他盟友信任,和北越談判停戰的後果難測,對方肯不會接受越南分治。談判之後會不會繼續打,共產勢力會不會從這個破口繼續擴張都沒人敢保證。更重要的是,詹森擔心甘迺迪陣營的人會責怪自己在越南問題太軟弱。


所以就算他再怎麼不信任軍方說法、總是覺得哪邊怪怪的,也不可能輕易做出停戰決定。只給一丁點兵力要求想辦法嚕過這狀況也不可能,弄個不好慘敗的話會更難看。那既然不能停戰,北越又持續猛烈攻勢,南越政府又一直很廢,結果光是為了「維持現狀」也就是不要輸,擴大美軍投入便成為無可奈何的選項。


當然參戰並擴大戰士會踩上很多美國人的雷點,於是為了順利推動國內重要法案,不想讓這些重要事務被越戰轉移焦點的詹森,做出的決定就是說謊與牽拖。他眼神死的決定開戰,並對大眾隱瞞越戰持續不斷擴大的事實。而且正因為連他自己都不覺得打這場仗是對的,所以才格外痛苦。


他為什麼不能專心的對抗美國國內的不公不義就好呢?


遺憾的是世界很複雜,為了強調越戰正當性,詹森也不斷援引艾森豪此前在完全不同狀況下的決策與論調,來支持自己當下的作法(但當然因為這鍋太大了,艾森豪不得不加以反駁)。不過即使覺得越戰開始像個泥沼,艾森豪還是非常有道義的串連一幫重要人士弄了個委員會,想辦法支持美國政府投入戰爭的決定。


是的,這或許是場不義之戰,但對前美國總統而言,扯一個戰爭中的現任美國總統後腿是他不想幹的事。說真的我始終覺得林登.詹森是個非常有趣的人,他那種極度渴望以正面方式追求歷史定位,而且希望所有人都愛他的性格,該怎麼說呢,有一點可憐,但也因此非常可愛,並散發出濃濃的理想主義。


而也正因為他是如此渴望歷史地位與知識份子的肯定,所以當他發現因為越戰的關係,自己的評價一敗塗地,彷彿有智識與道德勇氣的人全都反對他,連他追求大社會的立法成果都像是被蓋過去時,那種痛苦簡直筆墨難以形容。


他的這份特質也顯現出他如何努力的尊崇當時仍在世的前總統,也就是艾森豪與杜魯門。我看著他為了杜魯門,獨排眾議硬是將醫療保險法案的簽署儀式,移到密蘇里州獨立城盛大舉行,以致敬杜魯門二十年前的全國健康保險計畫時講的那句話,內心挺百轉千折的。


「我是為了哈利.杜魯門做這件事。他已年老力衰,自己孤伶伶地在那裡生活,我要他知道這個國家並沒有遺忘他,我真想知道是否有人會為我做同樣的事。」


事實上也沒有美國總統替詹森做同樣的事,因為他卸任後沒幾年便過世了,所以即便當初曾經因為越戰反對並攻擊他的知識份子,在多年以後成為他的忠實支持者,並逐漸平反他的歷史地位。但活著的時候他確實備受精神折磨,如同尼克森講的,他是心碎而死。


更令人無言以對的是,當詹森為了他的歷史地位以及談判高度,決定1968年放棄競選連任時,正是尼克森為了自己的總統大位在背後破壞了詹森的停戰計畫。這段大概是本書最精彩的一段,而且整個過程比我想像中還要複雜,在道德甚至法律面上也更加幽微。


在那次的共和黨初選中,尼克森輕易撂倒明明很想參選的加州州長雷根,再一次成為總統候選人。同時間詹森在一次公開演說中處處激動的攻擊尼克森,並因此次「失態」,反而拉抬了尼克森的聲勢。某方面而言這可能是政治算計,詹森真的相信以尼克森為對手自己有贏面,當然後見之明來看大錯特錯。


不過之後計畫趕不上變化,詹森突然決定放棄競選,尼克森總統之路上的對手變成副總統韓福瑞(雖然詹森很快就後悔了,有點希望民主黨能再次徵召自己,不過當抗議民眾齊聚民主黨大會並演變成暴力抗議時,這個如意算盤也裂成兩截。從這個角度來看芝加哥七人這樣的電影,會更令人心情複雜,歷史迷霧的弔詭莫過如此)。


該怎麼說呢,韓福瑞實在很倒楣,因為詹森不想看見他成為總統。人是很奇怪的生物,有時比起自己看不起的友軍上位,還寧可看見討厭但至少自己覺得厲害的敵人成功。尼克森也看出了詹森的內心矛盾,而且還打出厲害的手牌,他讓詹森知道,比起韓福瑞,他也就是尼克森,才是那個能協助詹森捍衛其歷史地位的人。


這招完全命中詹森內心的點,這之後韓福瑞的選情有如風中殘燭。更尷尬的是身為副總統的韓福瑞此時此刻也無法,以攻擊或至少切割詹森的方式展開競選。只能眼神死的看著詹森轉而專心追求歷史定位。


詹森很清楚,如果能在卸任前把越南問題解決掉,那他的歷史定位肯定可以華麗大翻轉,為此他全力全開的想促成和談。同時間原本在觀望有沒有更好條件的北越,也體認到如果尼克森上台的話,未來的條件只會更硬。蘇聯也認為比起讓共和黨贏得大選,不如為民主黨造勢,同樣施壓北越促其至巴黎參與和談。


說真的如果在這個北越還願意承認南越的最終時點談判成功的話,南越就算未來可能還是會慢慢死掉,至少也不會死得像後來那麼慘烈,而美國也不至於在越南這個泥沼裡陷得更深。但尼克森當時把這個趨勢看得很清楚,特別是當時在協助詹森政府的季辛吉大玩兩面手法,同步把理應是機密的國際談判內情洩露給尼克森。


於是當尼克森發現詹森很可能在1968年底趕在總統大選之前,與北越達成和談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尼克森堅信這鐵定是詹森的選舉考量。不過實際上詹森想的只有盡快促成和談而已,能落在選舉之前是並非有意為之的幸運。


但即便韓福瑞比起詹森算不上厲害對手,尼克森還是擔心如果和談成功了,民主黨就算擺顆西瓜出來選也能贏,所以他說什麼也要破壞和談。結果就是尼克森找上飛虎隊陳納德將軍的貴孀陳香梅當中間人,搭配越南駐美國大使裴豔協助,直接找上南越總統阮文紹,促使其在和談時間即將敲訂前拒絕指派代表團前往巴黎。


只要和談失敗,就可能有新攻勢、更多的傷亡和跌得更慘的股票,這一切都有助於共和黨選情。至於和平?沒問題的,尼克森相信,等到自己上台以後,他會有一個更好的和平協議,比詹森倉促成事的那個更好。


當然事情搞到這麼大難免紙包不住火,詹森靠著華爾街的關係知道尼克森在背後搞什麼動作,下令開始監聽陳香梅。當然監聽陳香梅也就代表,會順便聽到尼克森動作的蛛絲馬跡。


事態很明顯,堂堂的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為了自己的選舉利益正在叛國。同時間不管是陳香梅還是國民黨主導的中國遊說團,都在四處放話說服南越,等尼克森上台才是更好的主意(身為台灣人,只能說在這方面相信國民黨真是請鬼拿藥單)。


詹森此刻面臨兩難,尼克森很明顯在叛國,但使用竊聽得知此事在程序上也有問題,現任總統(間接)竊聽反對黨的總統侯選人很不妙,哪件事更對民主體制的傷害更大?詹森打電話警告參議院少數黨(共和黨)領袖德克森,再不收手他會公佈此事。


心煩意亂的德克森打電話警告尼克森,接著尼克森又親自打電話給詹森,親口唬爛他絕對沒有做這種事(掛了電話以後開始哈哈大笑)。再四十八小時選舉就開始,而結果人們現在都知道了。


最終詹森決定、也讓韓福瑞如此認同,儘管尼克森這個勝選並不乾淨,儘管他們有辦法拿出讓尼克森難看至極的證據,但這個真相對美國總統與民主制度的信譽傷害太大,大到讓詹森寧可吞下去,也不願藉此展開鬥爭。


畢竟監聽和監視政敵也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事,這件事他終其(後來沒有很長)的一生都沒有再提,要到很多年以後白宮錄音帶才揭露一切。大概也因為如此,尼克森之後儘可能和詹森維持良好關係,儘管這段關係使終有那麼點諜對諜的。


詹森要的很單純就是歷史定位,尼克森則需要詹森的支持以抵擋來自民主黨和輿論的炮火,同時更擔心詹森手上留有什麼黑料足以把他推落地獄。當然這點當時的聯邦調查局局長胡佛也貢獻了一點,大概是為了替自己開脫,他跑去跟尼克森唬爛說,詹森在他的飛機上裝過竊聽器。


當然實際上詹森沒做過,但尼克森大概是因為換成他自己就會做(爆)所以覺得這一定發生過,從此對相關文件超執著。特別是知道五角大廈前官員幹到布魯金斯研究院一份,號稱有關停止轟炸北越的文件所以崩潰起來的時候,甚至會要求誰都好,反正闖進去搶了就走。


總之尼克森就這樣一邊做黑心事,一邊想盡辦法搜集詹森有沒有做過類似事情的證據。或許他期望能藉此把詹森牢牢掌握在手上,成為受自己掌控的人力資源。但詹森並不是笨蛋,實際上他手上的尼克森黑料,也充足到可以做出相互毀滅保證。


結果就這樣,尼克森想辦法滿足詹森,好換取他的支持或至少不找麻煩。同時詹森則很努力要求尼克森,滿足他為追求歷史定位的每一個努力。當然也有些努力不需要動用到美國總統的權勢,詹森就只是很在意自己出生地所在建築的訪客數、有沒有賣出很多明信片,還有當總統圖書館落成以後,跑去附近的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球場要廣播員宣傳:那個,詹森圖書館就在附近,有很多洗手間喔。


(所以當詹森夫人小瓢蟲開車載季辛吉去機場時,問他詹森看起來如何。季辛吉講了些關於退休平靜生活之類的客套話,結果瓢蟲夫人差點把車開離道路:「我猜人不管如何諂媚都需要貼近現實,無論有多含糊」)。


當然很快的事情變得更複雜,詹森時代由麥克馬拉秘密要求撰寫的越戰報告,被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公開,讓白宮陷入一場政治漩渦。雖然報告裡那個說謊欺騙國民的政府是詹森政府,但尼克森自己也擴大了越戰而且尾大不掉,所以當初把詹森燒到抓狂的那一群人現在改燒尼克森。


這段混亂的時間裡,尼克森無所不用其極的要求詹森出面替現任政府說話。心煩意亂的詹森會做點最低限度的事,但更多時候像是在氣憤的逃避現實。他一方面覺得民主黨當時改採根本不該戰爭的論調很不負責任,但同時卻也沒辦法無腦挺尼克森。抓狂的尼克森想方設法要燻出詹森,卻被對方反將一軍:敢這樣玩我們就準備一起被火燒。


更糟的是,水門案準備上場。


老實說尼克森可能到死都覺得水門案是一件很無辜的事,畢竟在他認知中從小羅斯福時代開始,每個美國總統都監聽很大,為什麼只有他特別被針對?我想這除了他監聽得特別難看之外,這種話也有點「以前還不是都隨便性別歧視,為什麼現在就要講究政治正確,拜託有夠假」的味道。


但問題是,時代的潮流會變動,很多錯誤的事不見得會被一直容忍下去,特別是有權有勢者做得特別沒節制,還把自己的私利置於公益之上時。但這也回到本書反覆強調的尼克森個人特質,他一輩子都在鬥爭。


尼克森就是想要贏,努力往上爬,不是總統時拼命鬥到成為總統,然後繼續鬥蘇聯等外國勢力,以及更重要的也就是國內的挑戰對手。比起理想性,他更服膺於自己的權力欲。


我還記得第一次讀尼克森的作品時,其實挺訝異於書中的論理清晰與觀察準確,忍不住覺得這人真的是挺有腦的嘛。實際上他當然十分聰明而且眼光精準,想盡辦法在不太懺悔的狀況中下台。自福特手中獲得特赦之後,尼克森更之後的二十五年歲月,便不斷在努力重建個人影響力。


卡特時代他只能沈潛,於是透過寫書與演說,想辦法在公眾領域洗白自己。而當雷根上台以後他更是全力全開,想辦法安排自己的舊人馬進新總統團隊,如果可以的話他還真想連自己都插進去,可惜不行。


不過無論如何雷根確實傾向借重尼克森的專業,同時也滿足他的渴望。老布希不太甩尼克森,便被他公開攻擊。等到柯林頓上臺後,尼克森則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想辦法搭上線,並繼續發揮自己的影響力。


最終很難否認的是,尼克森確實是個厲害的人。問題出在不同於他崇拜並想達到同樣成就的老羅斯福與小羅斯福,尼克森的這份厲害沒有足夠的理想性制衡,結果他的名聲最終也因此毀在那些不堪手段裡。


只能無止境的鬥爭說來空虛,但有些人或許只能這樣活著。大概也因為這樣,我實在沒辦法喜歡尼克森這種人,而且雖說他大多時候眼光精準(但有些事就算看得再準也救不起來,比如終究再度回歸獨裁的俄國),但顯然對中國是整個看走眼。不過好吧,有好幾代的美國人都看走眼,尼克森不是唯一一個。


除此之外尼克森在第二任任期時,也中止了詹森曾全力以赴的大社會計畫,讓詹森為之心碎不已。考慮到美國的貧富差距越來越大,只能說或許曾經有過一個機會,可惜最後那個機會被保守主義者毀掉。儘管這個保守主義者曾經非常厲害的,巧妙擺平共和黨內部的極右派,而這是現在的共和黨沒人做得到的。


說到頭來,詹森渴望被每個人愛,尼克森則需要無與倫比的權力,這兩人的交手實在非常有意思。他們為了追求歷史地位的汲汲營營同樣有趣,比起詹森的坐如針氈,尼克森似乎篤定一點,他頂多就是相信左傾的歷史學家會企圖否定他的歷史地位。所以哪怕上任以後拆了詹森的錄音系統,之後卻又默默的裝了一個回來,以便方便寫回憶錄。


問題只是詹森裝的那個是人工操作系統,但尼克森裝回來的是自動的聲控系統,所以後來解密起來那個內容啊,嗯……我實在覺得這件事太適合作為尼克森政治生涯的隱喻了,好萊塢的劇本都寫不到這麼好,歷史正是這點有趣。


現在回頭看尼克森大抵有一點是百般不情願的狀況下,才不得已在第二任任期選了福特當副總統(看看他第一任選的安格紐一公佈大家都傻眼,後來還捲入貪污案件)。看本書細數尼克森到底放生過福特多少次其實有點好笑,但這也顯示福特這個人有多溫和,可以接受尼克森這個機掰人搞自己這麼多次,依舊當他是朋友。


但某方面而言這也代表福特這個,默默在眾議院待了二十五年爬到成為領袖的人,在尼克森心中並不是顆可以輕易操弄的球(話說尼克森曾跟老布希講過,參議員和眾議員的差別就像雞肉沙拉比雞屎,真過份啊總統先生)。


但無論如何尼克森都有自覺,自己的第二任期副總統不能再隨便挑,實際上水門案最後也終究燒到尼克森不得不辭職下臺。福特上任之後不意外的,整個任期初期都籠罩在水門案的陰影中。福特因此不得不果斷決定,如果他想作為總統有所成就的話,便得盡快把尼克森的問題解決掉才行。


哪怕人們追求著正義實現,而這也並非錯誤的期待,但福特終其一生都相信,在那個關卡果斷的特赦尼克森,對美國的未來才是更好的決定。而且接受特赦這件事在法律上,本來就有認罪的意思。儘管福特始終沒能從狡猾的尼克森手上拿到任何懺悔證明,但有時候人就只能做自己相信的事然後繼續走下去。


不過雖然福特在接替尼克森的任期結束之後,還是成功在黨內初選險勝雷根(畢竟要挑戰現任總統競選連任並不是容易的事),事後卻在選舉中敗給卡特。那之後福特便成為安定的總統俱樂部成員,又或者說這個老好人感覺一直都是很安定的人。


後來1980年雷根準備競選總統時,曾經異想天開企圖選福特當副總統。而且雷根不知道是腦袋破洞還是怎樣,竟然還開出要給福特白宮幕僚長的職位,並同時讓他監管國家安全會議、預算局和經濟顧問委員會的職位。


雖然最終決策權還是操持在總統手上,但講白了就是拿到這種位子的人,可以控制白宮各單位呈交什麼文件給總統的權力,也就是你可以做什麼決定是由我來決定的。雷根當時可能不見得完全明白自己提議了什麼,但對當過總統的福特及其團隊而言,很清楚雷根實際上承諾了什麼。


從憲政上來看這非常猛爆,而福特當時一邊保持神秘一邊對外放話的言論,也慢慢的看起來像是在形容雙首長制。該怎麼說呢,未免過度飛躍到讓人看了會怕。只是就像現在人們已經知道的,最終這事還是破了局,雷根很快就清醒過來發現不妙,福特也冷靜下來認知到事情不會跟想像的一樣美好,作為前美國總統還是別再跑回去當別人的副總統比較好。


就這樣,原本的憲政體系大起飛成為從來沒有發射過的煙火。雖然後來兩方都極力淡化此事,想要粉飾太平,強調當初沒那麼誇張也不是自己的主意,不過實際上這事真的發生過。人腦洞起來,有時程度還真是難以想像。


不過退休之後的福特人生也很多采多姿(?)比如當埃及總統沙達特被暗殺之後,國安體系判定讓時任總統的雷根參加喪禮太危險,但埃及總統的喪禮又很重要,所以美國派出了三個前總統,尼克森、福特和卡特。當然這三個人光是上飛機的順序就尷尬了一下,待在飛機上時要怎麼分配有限空間又再尷尬了一下。


彼時埃及的局勢非常緊張,照書中描述福特是抱著可能會死的決心,流著冷汗參與活動,然後一邊想還好現任總統沒有自己來。不過整件事最有趣的是回程尼克森自己秘密行動跑到沙烏地阿拉伯去,留下福特和卡特兩人待在飛機上。


老實說這兩個人此前都互看不順眼,但喪禮多半會稍稍軟化人心,更別提福特和卡特兩個人聊天聊著聊著,突然:


我討厭雷根。

我也是!!!


就這樣,同樣討厭一個人實在是很能凝聚人心的事情,於是往後卡特和福特成為好朋友,他們的友情更因此延續終生。雙方往後將多次在數十個計畫上攜手合作,推動北美自由貿易協定,聯名反對加州醫用大麻合法化,並約好不管誰先過世,另一方都要在葬禮上致悼辭。這工作在2006年12月落到卡特身上,此時離那趟恐怖的開羅之行已經超過二十五年了。


當然對比老好人福特,尼克森和卡特都是那種讓現任頭痛萬分,卻又挺有用的前總統。尼克森一直都是個難搞的人,總是想要接近層鋒甚至挑戰層鋒,苦心竭力的刷存在感。你要不理他那可真讓人受不了,不過若你要理他保證讓人更受不了。


雷根算是很理尼克森的,只是尼克森的大半政治生涯都處於冷戰中,他也因此太過習慣以冷戰時期的地緣政治關係分析每件事。但在雷根時期蘇聯在戈巴契夫的領導下有了很大的轉變,於是尼克森那個蘇聯還是非常危險的論調,變得像是個不合時宜的冷戰戰士。


再加上尼克森人脈廣,到處出訪,回來再逼總統給出承諾,外帶到處放話的行徑,本質上其實就是看不起雷根、不覺得他有實力的態度,最終還是讓兩人原本還算密切的合作,最後變得漸行漸遠。到了雷根最後一年的任期時,兩人只在政治層面上合作了(但尼克森還是非常擅長選舉,他企畫在選前最後幾天在南加州使出三個共和黨前總統站台的策略,為老布希逆轉了情勢)。


而到了老布希時代,尼克森與現任總統的關係也壞得飛快,雷根還蠻參考尼克森意見、而且很多時候會反應在施政上。但老布希沒那麼親切的聆聽,更沒那麼重視尼克森的意見。於是最後尼克森就各種爆氣各種小動作,該怎麼說呢,很有他的畫風?


不過如果說到找現任總統的麻煩,那卡特也不遑多讓。照書中描述卡特也是個自視甚高又固執己見的人。他在任期間因為各種獨斷獨行,以及經濟局勢不好的緣故而黯然下台。


不過成為前總統之後的他成為全職的國際問題調停人,不但協助許多國家簽訂和平協議、開辦農業和健康中心,也策劃和監控選舉,還讓卡特中心成長為一個市值一億五千萬美元的組織,一個目標是解決全世界衝突的所在。


同時卡特也大力投入公益活動並籌募捐款,在非洲對抗河盲症和幾內亞熱病,協助古巴政治犯與蘇聯異議份子重獲自由,更為泰國及越南邊境爭議尋求解套,持續提倡巴勒斯坦的自治權,並與中東地區的領袖建立交情。最終他在某些地方的國際影響力甚至大於現任總統,一句「我做前總統比做總統出色」道盡一切。


實際上對現任總統來說,派卡特去出任務也真的是很抖的一件事,現任總統永遠無法確定這次會轉出怎樣的結果。儘管在巴拿馬監控獨裁者諾瑞嘉的選舉舞弊一事做得非常漂亮,也為幾個月後老布希出兵入侵巴拿馬,令使其下台一事獲得正當性。


此外受到尼加拉瓜的桑定民族解放陣線領導人奧蒂嘉之邀去監控選舉,結果沒想到意外爆冷撞上查莫洛與她的全國反對聯盟(UNO)獲得勝選的結果。這下卡特馬上憑著自己曾經在1979年不顧反對聲浪,支持桑定陣線的「資本」上門和奧蒂嘉談判,最終促使政權和平移轉。


但說是這麼說,卡特也曾在老布希時代搞出在波灣戰爭前夕,寫信給各國政要建議不要參與這場美國主導的戰事,這種踩在叛國線上的行為。當然這主要是因為卡特以為老布希不只要把伊拉克軍隊逐出科威特,還準備一路車回海珊老家,而他認為這會導致該地陷入混亂局勢。


如果是這樣的話比起戰爭,透過談判來處理絕對比較好。但實際上老布希這場戰爭打得非常節制,只做到讓伊拉克軍隊退出科威特而已,所以事後來看卡特在戰前的行為跑題很大。但該怎麼說呢,用放馬後砲的方式而言,卡特或許早在很久以前就預見到,美伊戰爭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只不過沒料到有一天世界線終究還是往那個方向走去而已。


不過被卡特這台自走砲噴射的最大苦主還是柯林頓,其實有意思的是早在柯林頓還是阿肯色州州長時,時任總統的卡特就不斷的衝康柯林頓,老把古巴難民丟到阿肯色州。所以當柯林頓當選總統時,也對卡特不假辭色,讓卡特嘗到一些人情冷暖。更過分的是,還提供百事可樂給卡特這個亞特蘭大人喝,這根本就是侮辱!(因為可口可樂的本部設在亞特蘭大)


於是當1994年柯林頓請他去北韓視查,北韓政府到底準備拿蘇聯留下的核電廠燃料棒幹嘛、是不是打算自製核彈,結果……


柯林頓:請你以公民身分去事實查核一下。

卡特:好喔,附帶一提,我順便幫你談判了。

柯林頓:!!!???


該怎麼說呢,這簡直令柯林頓超級跳腳,當時不斷發生卡特在未經同意的情況下與金正日達成協議,然後轉頭要求白宮吞下去的事情。當白宮否決時卡特會生氣,然後想辦法再嚕出一個雙方勉強都可以接受的選項。雖然就結果論而言卡特那次出使北韓,最終成功協助政府緩和局勢。但對想要主導並掌握狀況的白宮而言,那可不是什麼快樂體驗。


不過說是這麼說,卡特還是戰績輝煌,他在1994年代表美國政府出使海地,想辦法透過談判說服發動政變的海地軍事領袖賽德拉斯下台的過程,便是一次華麗的展演。當然這場談判之所以能成功,是因為柯林頓已經把軍隊派到海地門口準備入侵有關。但談判並不真的是拳頭大就行,就算美國絕對可以輾過海地,但可以不用發生衝突才是最成功的勝利。


卡特實際上也辦到這件事,當然柯林頓這回不敢再放他自己去,而是加碼前將軍鮑威爾與議員能恩一起去,以免卡特這回又談到放飛自我。這整段過程非常精彩,因為沒有人可以保證賽德拉斯這個暴力兇殘的軍閥不會破罐破摔,而且當時抵達太子港的三人可是被幾千個軍人團團包圍。


卡特三人不斷想辦法說服賽德拉斯自行下台,當然賽德拉斯也是姿態做足,一會兒強硬一會兒好像又有轉機。雙方一直拖到臨近原定死線,距美軍進攻僅剩十二小時,華府開始擔心會不會讓三位重要的美國政治人物在海地殉職(附帶一提,肯恩國際救援公司的董事長當時還在美軍服役,為了處理這場任務中涉及政治的驗屍問題被緊急派往現場,也是非常精彩)。


美軍為此派出特別部隊待命,確保三人的逃脫路線,美軍岸上指揮官薛爾頓將軍狂CALL華府,要求柯林頓立刻下令救人。外交團隊撐到當天下午四點,賽德拉斯的副手已經做好開戰準備(顯然海地在美國波普基地有眼線,知道美國真的要開打了。前參謀首長聯席會議主席鮑威爾忍不住表示,這對一個貧窮國家來說還不賴嘛)。


柯林頓去電要求卡特三人立刻離開,但卡特不放棄要求死線後移,最終硬著頭皮再延一小時。然後卡特就拼了,他對著賽德拉斯大吼大叫要他接受協議,否則你的小孩會死,你的國家會毀滅!鮑威爾嚇死了,但這招有用,賽德拉斯因此做出決定,再來只剩面子問題。


於是他們讓海地人承認的虛位元首,八十一歲的約納尚總統下令賽德拉斯辭職。並擬好假如賽德拉斯的軍政府在十月十五日下台,美軍就會和平入境。確認海地無力對抗美軍後,約納尚很安定的選擇和平,最終外交團隊趕在正式出兵不到三十分鐘前簽訂和平協議。


但當然卡特就是卡特,大成功了,做得超漂亮,結果回國以後還沒去白宮報告,就先在當天早上的CNN大談特談這次的海地出使任務。這下白宮再一次抓狂。該怎麼說呢,派卡特出去就是這樣,你永遠不知道最後會轉出什麼結果。


隨著本書所撰寫的時點越接近現代,裡頭的內容也漸趨單純,而且,嗯,小趣點很多,但基本上沒有特別精彩的地方。畢竟這段時期大抵都還籠罩在歷史迷霧裡吧。


在這裡讀者會知道福特誠懇的建議柯林頓,就自己外遇後還說謊的行為誠實以對。當然柯林頓對福特的誠意點滴在心頭,事後還送了他勳章。不過實際上柯林頓在這場彈劾案裡越鬥越勇,雖然彈劾是成立了,可是為了外遇做到這個程度的共和黨,反倒讓原本有錯的柯林頓重新獲得民意肯定。


柯林頓對小布希的看法也非常有趣,儘管小布希被自由派罵得很慘。但實際上在柯林頓眼中小布希從來不是笨蛋,甚或該說他非常難纏而且不好對付。兩人的關係非常好,柯林頓和小布希的父親也就是老布希,關係甚至好到讓人有點尷尬。


該怎麼說呢,從柯林頓對尼克森的死哀痛欲絕(還有他有多麼重視尼克森的政治觀察與分析 <- 當然尼克森這輩子都對刷存在感非常執著啦),還有他簡直把老布希當作自己真正父親看待這點來看,這位單親家庭長大的總統,對於父愛的渴望確實非常強烈。


但真的看見芭芭拉.布希把柯林頓和老布希喚作怪咖二人組。小布希則和柯林頓開玩笑說,柯林頓之所以能從之前的手術恢復過來的理由,是因為「被圍繞在他身邊的摯愛喚醒:希拉蕊、雀兒喜……還有我爸」;又或者當布希家拍家族合影時,三弟尼爾.布希那句「比爾,比爾!別的媽媽生的兄弟!快點過來!」這些話看起來都非常有趣。


當然布希家族與柯林頓的友好,也換得這位極受歡迎的前總統在小布希任內不要批評得太狠。實際上柯林頓也與老布希在公益活動,例如卡崔那颱風、印尼海嘯、海地海嘯等大型災難上建立了十分良好的大型救難機制。而柯林頓的搭檔在小布希卸任後,自然也隨著老布希的歲數漸高而更換人選。


不過另一個讓我覺得非常有意思的是,小布希至今仍相信他的戰爭決策是對的。我不曉得這是嘴硬,還是他手上有什麼資料是現在的人還看不見的,又或者他必須這麼相信才能繼續走下去。總之小布希把希望放在歷史迷霧過去,隨著長遠以後的發展,未來的歷史學家會還他公道。


老實說我沒辦法跟他看到相同的風景,而中東當前的狀況也讓人很難想像那些戰事上究竟能開出什麼花朵。而因為美伊戰爭的泥沼,又如何影響之後的美國總統在其他戰事上縮手縮腳,以及因此可能導致或已經導致的人道危機,則全是問題。


總個來說有些總統等得到平反比如詹森,但也有些總統無論如何錯了就是錯了,您看看那個水門案。不過以後的事我終究不知道,而這也是歷史有趣的一面。


本作出版於2012年,所以書中收錄的最後一位總統故事是歐巴馬。其實閱讀本書對歐巴馬的描述,有那麼點讓我想起甘迺迪。


他們都一樣強調新氣象,相信自己能以不同於過去總統的效率與決心,達成往昔不可能達到的政治翻轉。不過實際上當他們成為總統以後,很快就發現事情比自己以為的複雜且沈重許多,最後終究不得不走回老路。


當然歐巴馬任內沒有豬玀灣事件那麼嚴重的失敗,但他還是很快就從全力切割柯林頓,轉為必須走上類似柯林頓的路線,並請求他的協助,嗯,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整體而言,總統俱樂部:從杜魯門到歐巴馬,二戰後歷任美國總統的競爭、和解與合作(The Presidents Club: Inside the World’s Most Exclusive Fraternity)是一部有趣的作品。這些美國前總統們的關係不見得好,就算是最無私的時候,往往仍存在為自己計算的影子。


但無論如何曾擔任過總統的他們,是世上唯一有資格理解當美國總統有多難,需要面對多少掙扎與痛苦才能做出決策。於是微妙的是這群可能彼此攻擊過的人,卻也是最能體會彼此難處的人。


這反映在他們幾乎都擁有同樣的默契,盡可能維護現任總統的尊榮與權威,只因為那也是他們生命的一部分,所以能夠自動自發的守護。同時他們在任時與卸任後的身影,也讓人可以感受到他們如何努力對抗蓋棺論定這件事。當然這些前總統難免得面對在任時被罵得跟狗一樣的場面,於是他們只能期望在歷史迷霧散去以後,自己的努力能開花結果且被人看見。


艾森豪自豪於自己任內未曾開戰,在那個人人以為第三次世界大戰快就會來的時代,那些大眾看不見的政治折衝才是最了不起的事:有些時候重點不是做了什麼,而是成功讓什麼不發生。


但當然可以成就什麼仍然很重要,於是每個人莫不努力追求,在任時是,卸任後也是。可無論如何,他們對於自己種下的因會長出怎樣的果,終究也只能想像而已。有些人在世時便能稍稍瞥見,但也有些人永遠看不見。可無論如何他們都知道,歷史的審判一定會來,而且莫不期望能有個好結果。


閱讀本書時我不斷想起杜魯門曾說過的一句話,政治家就是死去的政客。


事情不完全如此,但也有些時就是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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