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25日

伊尼舍林的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2022)

愛爾蘭偏鄉小島上的酪農派德克和民謠音樂家康姆是朋友,儘管1923年正在打內戰,但那像另一個世界的事。對派德克來說當前最大的問題是每天都在酒館閒聊的康姆突然不理他了。康姆說,他想讓生命更有意義,請你以後別再跟我說話,你講一次,我就剪一隻手指給你……


電影以派德克的視角出發,剛開始觀眾跟他一樣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也能同理他想挽回友誼的打算。可後來會發現,這個絕交一開始就不是基於人際衝突,裡頭更沒有人「犯錯」。整部片看完將意識到,其實是陷入中年危機的康姆為了化解自身焦慮,結果把事情搞得比將驢子牽到塔上還僵。


社會地位天生就不公平,財富、性格、能力與文化資本都會影響人在公眾眼中的評價。擅長拉小提琴和作曲的康姆,能與城裡來的大學生相處融洽,即使不好相處但人們依舊敬重且喜歡他。相較之下派德克並不機靈,他非常木納、傻氣,人不壞但腦袋裡沒多少東西。


派德克在村裡的地位只比惹人嫌的傻瓜呆,也就是警察之子多明尼克要好一點而已。可能也因為這樣,所以派德克喜歡跟康姆待在一起。他每天都和康姆泡酒館,講白了這是他提高自己在村中種姓的方法。


可當康姆陷入中年危機,開始對自我價值與生命意義感到焦慮時,他做出一個決定,那就是人際關係斷捨離。每次呼吸都離死亡更近一點,康姆不想再浪費時間聽全村公認腦袋空空的派德克每天講屁話,那些時間應該要拿來做更有意義的事,比如創作音樂。


而且基於派德克已經浪費了他那麼多時間,康姆可能還覺得自己的殘忍態度不但有其必要,甚至還從中得到某種自己變得更好的快感,反正從現在開始他要全心做自己了。同時無論康姆有沒有意識到,他這種無情切割的作法,首先傷了派德克的心,接著微妙的導致派德克在村中地位嚴重下滑。


沒了康姆好友這道光環,派德克不再是無趣但至少善良的普通人,而是變成那個被康姆拋棄還搞不清楚狀況、持續糾纏不休的傻瓜呆。對呀,現在想想他們本來就是奇怪的組合,不知道康姆怎能忍他那麼久。當然這種話只會在背後講,人站在面前時大家很親切友善,就只是,種姓嘛。


派德克當然感受得到這層差異,而且無法忍受自己現在淪落到跟多明尼克同樣地位,因為再怎麼說他都比多明尼克好很多吧?鄙視鍊正常運作中。為了取回自己的社會地位,派德克展開笨拙的努力,拼命想和康姆恢復關係。如果康姆此時能採取更開誠佈公的態度,也許能讓派德克願意放棄或至少找到兩人都滿意的距離。


但康姆當然拉不下臉承認整件事的起因為何,所以他只能不斷拒絕派德克,讓他一再撞得頭破血流。每次的適得其反及失敗,都讓派德克在島上的地位下滑更多,為此感到焦躁的他逐漸失去內心的平靜。


他不再是那個傻頭傻腦卻也可以愉快度過每一天的人,他現在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意識到,自己在他人眼中就是個笑話,而他對此無可奈何。和派德克聰慧的姊姊不同,孕育出他的精子卵子在結合的那瞬間,他沒抽到多少好牌。


看這部電影時,最大的樂趣正是觀察村中那幽微,但確實存在且不斷流動的社會地位。警察有權威,就算他在家猥褻和家暴兒子是公開的秘密,大家也會集體裝瞎。不過即使如此他依舊得利用各種關於刑案的八卦,好在當地雜貨店儲點價值。


當然這同時也是希望主動丟點肉骨頭出去,就能不讓自己變成八卦中心的主角。警察絕不理會派德克的招呼,但他會主動跟康姆打招呼。警察可以公然狠揍派德克,但被康姆狠揍時只能吞下去,顯然這裡面有一個嘲諷滿點的食物鍊。


派德克的姊姊詩凡被公認是島上除了康姆之外另一個有腦的人,男鄉民會把她當一回事。不過她是女人,還嫁不出去,依然是個閒磕牙的好題材。她絕不會自己上酒吧,得要有弟弟陪才能安心去。警察不敢當街揍女人,但可以嘲諷她沒人愛,絕對是因為道德上有所缺損。多麼令人熟悉的性別權力關係。


康姆的中年危機關於自己人生將一事無成的恐慌,詩凡則焦慮於自己不夠好所以成為被挑剩的人,這無疑是基於性別的社會期待造成的差異。對詩凡來說,比起成為偉大的人,找到工作比如圖書館員好養活自己,然後知道至少還有個傻瓜呆多明尼克愛著她,雖然不可能接受,但也夠療癒了。


真是不得不小的志向。


當然社會地位如此有趣,於是當康姆用絕決的方式切斷關係,卻發現派德克怎樣都會黏回來時,他得在等著看笑話的酒館鄉民前捍衛自己的地位也就是榮譽。為此康姆做出極端選擇,你再跟我講話我就切手指。


我不知該敬康姆真切了,還是該翻個白眼說你小學生喔。但也因為真切了,所以康姆成功捍衛自己的社會地位,瘋狂,不過也贏了。現在人們覺得派德克才是搞事的人,你幹嘛非要去煩康姆,他不是已經叫你滾開了嗎?


派德克悲憤的意識到,他明明了不起就是去找康姆碎碎念上幾句,而且明明康姆自己之前偶爾也還是會主動交談,又或者幫忙被警長揍的自己。那為什麼現在一切好像全變成是他的錯?


從某個難以分辨的時點開始,兩人間發生的不再是關於生命意義的理念之爭,而是面子殊死戰。派德克醉酒後朝康姆抓狂大罵,開始一場可以視作本片核心的衝突:究竟是當個顧慮周遭的「好人」比較重要,還是寧可踐踏他人也要追求理想?


面臨中年危機康姆自然理想一直線,派德克則選擇要當好人,又或者說反正他其實也沒得選。這場爭論康姆憑藉社會地位與聰明才智,為這場爭論做出表面上對自己有利的收尾。


但實際上派德克戳中了康姆內心的結,因為人總是得面對現實。如果到頭來變成一個沒能實現理想的爛人,而人很爛這件事對實現理想從頭到尾都沒多大幫助的話,康姆為了追求生命意義的人際關係斷捨離會更像笑話一場。


當然此刻正在面臨困境的是派德克,他想改變自己當前的人際關係,卻發現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改善現狀。這讓派德克越來越悲憤,不斷做出錯誤決定、說出殘忍且不得體的話,最後甚至相信或許問題在於他從來都沒有硬起來過。儘管那不符合他木納的性格,但無論如何他都是個具威脅性的健壯青年。


派德克可能訴諸暴力的行為讓康姆短暫緊張,但很快意識到自己眼前的仍是那傻氣好人。既然對方還是人畜不太有害,康姆絕不妥協,面子仍需捍衛,說出去的話不能收回。當派德克正在為這次也許真的成功了,而在酒館感到欣喜時,康姆把他左手剩下的四肢指頭全剪了,照樣丟到派德克家門口。


常不知情的姊姊詩凡跑到酒館告知派德克,自己將離開小島去當圖書館員。當他們兩個在回家路上爭論未來該如何安排的同時,看見手掌汨汨流出鮮血的康姆錯身而過。詩凡受夠了,她果斷的整理行李離開這座白痴小島。


被留下的派德克則在巡視自家周邊確認康姆斷指的下落時,赫然發現自己心愛的驢子珍妮被康姆的手指給噎死了。人為了貫徹個人意志與尊嚴,可以自殘嗎?想必可以。為了實現自我,傷害他人也無所謂嗎?或許也行。


但為了尋找自己生命的意義,害死驢子可以嗎?下地獄去吧!


那是最後一根稻草,人總有條線是不能讓的。為了珍妮之死抓狂的派德克衝到酒館對康姆下通牃。我周日下午兩點準時去你家燒房子,你要待在哪裡我不管,記得把狗送出屋外。

整部電影最有意思的一點在於,直到發現自己害死驢子珍妮,康姆才終於開始動搖。也許自己這整個堅持與對抗,其實沒那麼有意義,也許不用害死驢子也能好好作曲的。去問你自己媽媽,少一根手指還能拉小提琴,但剪了自己整隻左手手指來嗆一個傻氣酪農,究竟對追求個人藝術成就有什麼幫助?


最後康姆示弱了,剪手指是一回事,為了意氣之爭待在被放火的房子裡自殺又是另一回事。他在沙灘上對派德克說,房子燒完,這件事我們兩清好嗎?休想,你害死驢子,所以你待在房子裡被燒死才叫兩清,以後我們這輩子沒完沒了。


愛爾蘭的內戰結束了沒?最初打起來的理由是否差不多重要?


嘛,管他的,某些事永遠無法改變也很好。


宛若女巫的麥考密克夫人早在電影前半預言過,島上會死人,一個,或許兩個。明面來看死去的是自殺的多明尼克。為了嗆警察,派德克洩憤式的主持正義,把警察家暴性侵自己兒子多明尼克的事掀上檯面。

這不討喜孩子最後的臉面因此全部丟光,而且即使如此正義之光也沒有降臨,島民集體裝死,真是本來就知道會失敗的告白果然也失敗的受害者,可憐的傻瓜呆。在弱弱相殘的世界裡,總有人更可憐,問題在於,問題是什麼?


多明尼克的死全島每個人都推了一把,但扣下板機的是派德克。然而從抽象角度來看,康姆可能也殺了一個人,在精神上殺了一個好人。至少康姆為了自我滿足,確實殺死了派德克內心的平靜,在某層面而言這也稱得上謀殺。是可以說笨是派德克自己的錯,但驢子呢?活該倒楣嗎?人與人之間難以彌合的糾紛,戰爭與世仇,有時就是這麼長出來的。


島上究竟死了幾人,一個,還是兩個?


人會不會在死後被一直記住,就跟骨頭能否成為化石一樣,其實都是很運氣的事。絕大多數人既無法成為好人,也難以被長久記住,平庸才是種常態。可無論如何人們還是會拿著樂透彩券彼此踐踏,想像也許自己會很幸運。


這種渴望有其必要,如果有夠多的人希望能以一個好人的身分,長久留下自身遺產,那這世界肯定能變得更好。偏偏遺憾的是在真實世界,當好人並不容易,自己騙自己傷人還當幹好事反而比較常發生。


我思故我踩是家常便飯,受不了的人自己離開,走不了的驢子則會倒大楣。你與你曾經的朋友現在可以恨在一起,這段關係將比友誼更加堅韌長久,說不定還會成為流傳甚廣的歇後語。那總歸是留下什麼比生命更長的東西了,儘管很諷刺。


整體而言我喜歡伊尼舍林的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但也不免得指出它拍得實在太用力,結果有些地方反而設計感太重,讓我有點尷尬。不過除此之外,以一個處心積慮傷害驢子控的業界作品而言,它仍是相當有意思的精緻小品。

 
整部電影成功將社會議題以單純又十分有趣的方式呈現出來,描繪人與人之間難以化解的紛爭,最初可能有一個怎樣小巧的源頭。而又是基於何事退無可退,最終讓身處其中的人拒絕轉圜。正因為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康姆與派德克因子,所以這故事咀嚼起來才格外有味道。


人總會有一條線的,問題是劃在哪裡,還有為什麼是那裡。


1 則留言:

  1. 今天忽然想起被附身的少年, 於是上來看一下,想不到你還有在更新這個blog呢, 祝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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