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11日

最後一笑(The Last Laugh.1924)

看完穆瑙的浮士德和不死殭屍—恐慄交響曲後,我抱著完成作業般的心情點開這部,意外發現它成為串流平台上的三片裡我最愛的一部。電影描述在某無名城市裡有位無名飯店門房,很為自己的職業驕傲,並靠著那身制服在貧民窟獲得獨特地位。


料想不到的是在女兒結婚當天,他卻因為年齡因素被調去當廁所服務員,悲憤不已的老先生決定把制服偷走……作為德國室內劇電影兼默片,本作除了開頭引言與尾段轉折外,沒用一張字卡說明劇情,完全靠畫面來說故事。


不過因為本片是穆瑙加盟烏發片場的第一部電影,他又渴望透本片追求技術性的突破與電影可能性。所以雖然是室內劇電影,但本片節奏緩慢、演員表現誇張,美麗且風格強烈的佈景,實際上看起來反而挺有表現主義電影的味道。


特別是穆瑙很擅長使用光影對比,而最後一笑就此的應用簡直出神入化。靈活移動的攝影機隨著角色前進,同時各種類型的光源在昏暗或全黑的畫面中,不斷在強調構圖重點的同時,也為畫面畫龍點睛,完完全全呈現出黑白電影這種載體的獨特美感。


精美的影子應用比不死殭屍—恐慄交響曲(Nosferatu.1922)更上一層樓,但沒那麼陰森恐怖,而是巧妙的融合日常並精準傳達出角色的心境。我不曉得本片是否也受差不多同時期發揚光大的蘇聯蒙太奇運動影響,還是單純的英雄所見略同,無論如何本片裡也出現大量蒙太奇鏡頭。


老實說技術類的東西我不太懂,沒辦法好好的把那些畫面使用了什麼技術一一指出並分析。不過光是欣賞種種特效畫面本身的表現,便已令我印象深刻。電影大量使用模糊與失真畫面來表現角色的心境與精神不佳的狀況。


主角眼眶泛淚時,原本清晰的信件漸漸變得模糊。女兒婚禮結束後因酒醉,從現實陷入夢境一段的畫面剪接非常精彩。隔天早上醒來後看什麼都很恐怖的畫面也令我印象深刻。原本希望藏起來的調職真相被親家發現時,日常生活也可以拍到像鬼片,重點是還很有質感,實在很厲害。


雖然現在看起來只會覺得表現不錯,但本片的攝影技術在當時是跨時代的突破。無論是跟著演員移動攝影機、各種取鏡角度,還首創現在人人習慣的「推車移動攝影機」模式(不過本片因為微妙的技術限制,用的是,呃,嬰兒車),整套拍攝手法震撼了當時正好拜訪烏發片廠的希區考特。


但當然這部厲害的不只有技術面,劇情也很精彩。雖然純論故事主線很簡單,就是一個老阿伯被調職後,在各方面都失去尊嚴與求生意志,接著莫名大轉折笑到最後的故事。但裡頭呈現出的文化意義與對社會狀態的觀察、省思與關懷都令人印象深刻。


德國社會十分重視制服與頭銜(比如納粹軍服,比如德國前幾年爆發的大量假博士醜聞),當主角擁有門房制服時,儘管在飯店就只是個基層勞工,但光只是這個身分便讓他在貧民窟備受尊重。這樣的生活讓他感受到個人價值,也讓他快樂的渡過每一天。


但當制服隨著調職被剝奪時,主角因此陷入極度的痛苦與失落,甚至不惜犯法也要想辦法把制服偷回來。畢竟他不想破壞女兒的婚禮,更無法面對失去制服的自己。身為觀眾我已經很習慣,可以一秒將制服視作某種關於尊嚴的隱喻。


但當我看見「只有德國人才能真正感受到對制服的執著,在這部片裡有多重要」這樣的評語時,還是一瞬間感受到,制服顯然在本作中有著超越隱喻的意義。


那不只是隱喻,制服就是渴望本身。


不過,好吧,我畢竟不是德國人,無法真正體會關於制服的各種性癖那種感覺。而無論那存在意義是什麼,也確實都與人性尊嚴緊密連結。不管社福機制是否存在,社會上總是有些人無法期待退休,不工作就活不下去是很現實的問題。


但終歸而言餓肚子很殘酷沒錯,但因為窮而喪失尊嚴,有時會更加長遠的影響人生在世的感受與價值觀(當然死了就無關尊不尊嚴了沒錯,但有時候問題更關乎,如果什麼都不在乎,何以值得挽救?)


如同穆瑙本人說過的,電影情節本身其實很荒謬,因為大家都知道廁所服務員賺得根本比門房多,畢竟那可是容易得到小費的肥缺。但本片企圖描述的問題不在能不能賺更多錢,而是人能否從生活或者工作中得到尊嚴,並獲取隨之而來的生命意義。


不管做什麼工作都能從中尋得尊嚴與意義是理想,但現實往往無法如此。絕大多數人都是幹著其實沒很喜歡的工作,並為此不斷感受到尊嚴的磨耗。階級與文化的影響如此巨大,以至於職業無論如何就是有貴賤,有些工作就是比其他工作更加卑微。


窮忙:我們這樣的世代,就貧窮對自信心與個人尊嚴的影響有著深入的描述與探討。而像我在底層的生活:當專欄作家化身為女服務生、與我只想讓我女兒有個家:一個單親女傭的求生之路這樣的作品,則述說了處在邊緣中看不見出口時的痛苦與無奈。


而在某些社會裡,職業甚至是人之所以淪為賤民的理由。每個人都有心中的坎,本片主角的坎正在於他無法放棄門房這份工作給他的制服與驕傲。那可能是出身寒微的他,這輩子所能爭取到最高級榮譽,更早已成為他的存在意義。


勳章、軍服、權仗、王冠,儀式感提升了個體權威,而權威能透過劃分出等級與距離來造就尊嚴。同時價值在不同階級間也是相對的,即使對上流階級而言那很可笑,但對出身貧民窟的人來說,有著金扣子的門房制服就已經足夠神聖偉大,讓主角得以雄糾糾氣昂昂的成為人上人。


所以當主角失去那一切時,即使犯法,他至少也要把象徵職業本身的制服奪回,好讓自己可以繼續假裝仍然擁有那一切。但夢很短暫,當他被調職的事遭到新婚女兒的婆婆發現時,制服的存在變得失去意義且不再有說服力。


畢竟事情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當人失去可以穿著制服的地位時,即使制服仍在手上,也不再是同一個體了。人不會因為套上特定服飾就變得偉大或直接成為另一個人,之所以可能顯得偉大或變換身分,是因為本身已獲得認同(即使是詐欺來的認同)擁有套上特定服飾的資格。


有時那資格之所以尊爵不凡,還與該資格和特定服飾的緊密連結有關。迷戀制服的民族,自然也能理解即使收入較少,依然對能穿制服的門房地位的迷戀,並拒絕成為沒有制服的人。當主角失去那個地位後,整個貧民窟更是毫不客氣的嘲諷這個,曾經自我感覺非常良好並高高在上的男人。


就連女兒的丈夫和婆婆都毫不客氣的立刻切割,這既是以最為無情的方式展現父權體制對男人無情的一面,同時也令觀眾一同感受到關於階級與尊嚴的強烈焦慮。這段看起來非常恐怖,那完全體現出一個對他人毫無同理心、樂於互相踩踏,並從他人不幸中獲取能量的社會氛圍。


這讓我想起一戰結束前德國發生的嚴重饑荒,想起經濟大恐慌與因為凡爾賽條約而雪上加霜的德國經濟,以及威馬共和時期那如今看起來不可思議的瘋狂通貨膨脹數據。是要怎樣的極限狀態,才會讓人與人之間的善意稀薄到這種程度,甚至看到有人陷入不幸時,這種時候只要笑就好了?


穆瑙拍這部片時,看見的是怎樣的社會?


上述這些劇情將主角的悲屈與痛苦呈現得十分深刻強烈,所以看起來格外令我難過。不管是被調職之後的痛苦,在廁所中的迷茫及苦澀,還是被整個社區嘲諷甚至慘遭切斷關係,雖然演得很誇張,但正因如此才那般動人且有渲染力,何況畫面實在非常美麗。


在發現擁有制服也無濟於事之後,主角回到飯店,向警衛坦承一切並歸還制服。警衛其實可以選擇報警處理,但最終他決定替主角掩蓋罪行,偷偷替他將制服放回原處。但這個溫情無法救贖主角,他只是默默的回到地下室廁所裡、也就是自己現在該待的位置上,沮喪失落,看起來也將枯萎在那裡面。


老實說電影實在太適合在這邊直接結束,原本也應該就在這裡結束。只是基於大人的理由,烏發片廠希望本片不要以絕望收場。於是故事來到這邊畫風一轉,字卡很酸的表示原本老人的人生就這樣啦,但我們還是希望能給他快樂一點的結局。不過大家要注意,現實才沒有這麼爽的事呢!


於是在字卡之後,這個官方擺明不甘不願加上的結尾,讓主角突然得到超級富翁的遺產。快樂發大財的他成為飯店貴客,爽爽的在餐廳裡盡情享用豪華美味的餐點,並熱情的交了男朋友、咳,我是說向警衛報恩,請他吃飯而且還帶他一起離開。


臨走前主角發小費給所有人,還順便帶著路過的乞丐一起上馬車。大家都是我的後宮,咳,我是說有錢就是任性,有錢誰還在意什麼門房制服啊!


嗯,好吧,超凹的,不過這段饗宴實在拍得太過豪華誘人,也呈現出1920年代德國高級餐廳的面貌與上菜方式,所以我還是看得很開心。看到應該要用坨來形容的超量魚子醬時,整個很想衝進去舔盤子。鮮奶油巧克力克蛋糕看起來超好吃,滿滿的烤肉與美酒更是誘人。


連帶我也決定把這片放進我心中的大餐片行列裡,非常滿足。咳,我是說先不提這個硬加上去的結尾,整部片以鮮明對比的方式,呈現出貧民窟與飯店裡上流階級的物質條件差異。並深刻描繪出尊嚴之於人類個體,以及整個社會運作規則的重要與幽微之處。


社會問題往往與金錢有關,但資源不是無限的,電影可以透過在維持現行體制的狀況下,讓某人幸福的獲得巨額財富來重獲尊嚴並弭平傷害。但在現實中把有限的資源倒在人頭上,往往無法修復已然破損的尊嚴與受到扭曲的人格。如果忽視社會規則背後錯綜複雜的權力折衝與因果關係,還可能因為這個得以取得有限資源的資格,反過來形成新的傷害與污名化。


泰利的街角那個用瘋狂倒資源的方式,把一整代窮人拉起來的想像終究只能是想像。就算把所有的超級富豪的資源都拿出來重新分配,也無法讓所有人都成為富豪。更別提當所有人都成為富豪時,只是富豪而不是超級富豪就會變成新的痛苦來源。


終歸來說唯有翻轉價值觀才是出路,但該用什麼來取代現行的一切?還真是極其困難的理想,於是短期內人們只能一邊找路,一邊盡力追求社會正義。本片主角對門房制服與地位的渴求,象徵著貧民窟稀缺的是什麼。當他失去那一切時所受到的無情嘲諷,也說明了有限的社會資源會造成了多麼巨大的生存壓力。


問題有時大到幾乎無解,但也許那一直都是只能繼續試,不然還能怎樣的狀況。


雖然最後一笑(Der letzte Mann)基於大人的理由,最後用機器降神解決主角的困境,結果也因此破壞了整個故事原本的力道。但我相信看過本片的觀眾印象最深刻的仍然不是笑著大吃大喝,而是在主線180度大轉彎之前,那個枯萎在廁所裡的灰色老人身影。


電影直至那一刻的情感累積強烈深刻,十足動人。對我而言那幕才是本片的精髓所在,一個被剝奪掉全部尊嚴、沾染汙穢(廁所)的人將會失去生存下去的希望。更會因此被放逐出社會之外,徹底失去敬重與人際連結。


造成這一切的決策者,甚至無法意識到自認合理友善的決定,將對個體造成什麼影響。與之萍水相逢的旅客的善意無法傳遞到痛苦之人的心中,惡意則能重傷他人的心靈。到頭來整個結構裡有餘裕的人很少,有餘裕的人伸手可及的地方更少,同時社會也就這麼踩著人的前進了。


濫情無助於解決問題,但無情也是,我想如何取得平衡正是重點所在。


不過無論隨後的轉折要說多凹就有多凹,但在苦澀的年代人們喜歡那個轉折,也因此愛上這部電影,始終人類總是需要足以撫慰人心的夢境。最終本片叫好又叫座,也因此讓穆瑙後來有了無上限預算製作浮士德。老實說不管是浮士德還是不死殭屍—恐慄交響曲,我雖然欣賞,但並不真的非常有愛。


但最後一笑無論劇情還是技術都完全命中我心坎,於是當本片結束時我也忍不住深深感嘆。如果 F.W.穆瑙(Friedrich Wilhelm Murnau)沒因為車禍死在加洲的話,經過磨合後他或許能像劉別謙或弗.利玆朗那樣,在好萊塢拍出非常精彩的作品,可惜,實在太可惜了。


 

穆瑙電影心得:

浮士德(Faust.1926) 

 

不死殭屍—恐慄交響曲(Nosferatu.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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