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處於倦待期會很不想進電影院,這片如果不是IMdB分數很高,不然這個片長、這個主題,會讓我很猶豫究竟要不要看(散文電影倒沒關係,可能思考模式比較相近吧,我發現自己還蠻吃的)。
不過這片是那種有看真是太好了的作品,開場OP非常震撼人心,是那種會讓人記一輩子的觀影經驗。在黑暗的電影院裡,銀幕暗下然後再次亮起,旁白從導演克里斯.馬克(Chris Marker)的角度出發開始叨唸,描繪自己兒時進戲院看蘇聯電影波坦金戰艦的回憶。
那是以震撼全球影壇的蒙太奇手法、驚人的分鏡安排與豐沛的政治渲染力成為經典的蘇聯政治宣傳電影,劇中很多段都令人難忘。旁白以既懷念又帶渲染力的口吻敘述自己當年觀影的感動,以及橫跨整個銀幕的那個詞如何深深撼動他的心。
兄弟。
紅在革命蔓延時,也讓這個詞橫跨銀幕。接下來的四分鐘裡,波坦金戰艦的經典畫面,被與二十世紀中葉現實世界中的抗爭和鎮壓畫面,穿插剪接並加以對照。良好的節奏營造出強烈又磅礡的歷史氛圍,已成傳奇的虛構電影和新的歷史與時代重量彼此結合,搭配動人的激昂音樂化作新的典範。一部帶有政治宣傳意味、在操弄著虛構與現實的同時尋求觀眾獨立思考的電影。
台灣片名譯作紅在革命蔓延時,法文直譯則偏向「空氣是紅的」,這樣的片名讓我最初想像它是歌頌上世紀全球左翼運動的故事。這點倒沒完全錯,電影當然有這樣的一面,但實際上整部作品的調性十分感傷。因為那既關於五、六零年代的左翼運動的光輝與激情,卻也是理想逐漸變質死去,甚至死透變蔭屍的過程。
本片在1977年上映,但之後隨著導演內心理念與想法的變化,經歷多次的重剪編輯,直到1998年才終於定下最終版本,這次看的則是修復版。長達四個小時的內容,基本上是一段又一段的訪談、政治儀式與抗爭場面,時不時搭配冷靜中帶嘲諷感的旁白。
我猜曾有一段時間會看這部片的人,對劇中的人物與事件肯定都知之甚詳,甚至如數家珍。但幾十年後的現在,普通觀眾即使具備一定的基礎知識,但劇中有不少人物已經是即使介紹了講話的人是誰,但那介紹也不太有意義了。
我依稀記得那裡頭有些人在戰後歐洲六十年裡曾被提過,閱讀當時一方面覺得有趣,另一方面是有些意外作者竟然花這麼多精神來處理這些歷史細節。於是看這部片時我再度意識到,儘管史冊已不知道翻過去多少頁,但那些人果然曾經非常重要過。
當然像卡斯楚、史達林、切.格瓦拉這個等級自然大家都認識,但正因為都認識,這裡又會有自己的感觸(話說比起切.格瓦拉那張有名的肖像,影片裡的他看起來斯文多了)。
電影第一部描述的是理想勃發的時代,隨著企業轉型帶來的社會變動,由一般民眾發起的工運如火如荼。世界各地都有熱血青年渴望能藉由共產主義重塑世界,赤色浪潮衝進了第三世界許多人心中。蘇聯被視作革命燈塔,企圖打倒體制的人們成為游擊隊,在城市或深山裡對抗不公不義的政府,渴望創造理想社會。
同時反殖民的民族主義運動又或者說戰爭強勁展開,一波又一波的獨立浪潮,非洲、亞洲、以及,是的,越南。從反殖民這塊來看,相關訴求與努力是成功的,當然獨立之後能否邁向自由與富裕國家之路則是另一回事,但總之這絕非繼續被殖民更好的理由。除了講著民主不能當飯吃的傻瓜之外,恐怕沒多少人會支持這種主張。
但那一代的工運其實當下便沒怎麼獲得成功,再之後還有新自由主義要崛起。同時用後見之明來看,期盼塑造共產天堂的諸多舉動,打一開始便帶著破滅的陰影。但影片保存住這群人真心相信自己能改善社會的熱情,而且那是無數非常有意思的歷史畫面。
克里斯.馬克本身走遍全世界展開拍攝是有名的,可即使是他也不可能在每個時間身處每個現場。所以這些畫面肯定是許多有志之士想辦法留下的,那個年代政治運動的拍攝者比起名聲與版權,有時更在意的是能把真相傳遞出去的渴望。
畢竟光看片頭就知道了,得要累積多少抗爭現場、有多少人拍過看過被打過甚至死去,才能剪出這樣的成品?那真的很厲害,幾乎可以想像在某個圈子裡,所有人肯定會彼此交流這些驚人的場面。嘿,我最近收到很棒的東西,在法國,在印尼,在日本,在智利,在古巴,在捷克,在波蘭,在波利維亞,在這世上每個人們渴望更美好未來的所在。
那種熱情很動人,大家傻氣但真誠的描述自己的夢境與理想。當時人們彷彿光芒萬丈,意欲對抗的結構性問題也確實是頭亙古巨獸。於是當這群人被國家機器殘忍壓迫時,無論那是透過暴力還是法律手段,皆足以激起義憤。
錯的事就是錯的,不會因為到頭來契合了歷史流向,邪惡之舉便化作正義行動,更別提有時邪惡也就一直只是邪惡而已。看著那些最終死在獨裁政府手上的運動家,那是務實的為了國家安全而殺人,還是務實的為了捍衛糟糕統治者的權力基礎與既得利益而殺人?
1952年的芬蘭赫爾辛基奧運上,看似單純的智利運動員,幾年後成為獨裁者皮契特的鷹犬,誰想得到?歷史是連在一起的,沒什麼事真的可以互不影響。於是電影裡的切.格瓦拉看起來越來越痛苦,可能他終於發現自己追求的那種理想在現實中寸步難行,可能他發現那些成功的革命者恐怖的一面。
然後他死了,成為左派的精神領袖,我突然想起奧森.威爾斯那句,我死了以後他們就會愛我。從政治角度來看則是,再沒什麼比可以隨便自己捏的符號型偶像更完美的死者了。於是切.格瓦拉突然不再遭受同路人的排擠鬥爭,而是再度成為世上共產政權吹捧的革命神主牌。他們誠摯歡迎全球信眾誠心膜拜這位偉大的殉教者,哪怕他的死這群同志也推了一把,說好的兄弟呢。
1960年代法國文化界以毫不寬容異己的方式全力支持蘇聯,即使事實再怎麼擺在眼前,許多人,比如沙特與西蒙波娃,依舊崇拜史達林。但該怎麼說呢,到了1968年蘇聯入侵布拉格以後,大多數的人即使仍想做夢,也不得不變得清醒一點,於是電影也慢慢的顯露出苦澀,文革和64天安門事件也已經熱好身了。
剛上台的卡斯楚還對自己演講時的號召力沒有信心,所以時常會在遲疑時下意識去調整眼前的麥克風。這舉動有點可愛,所以群眾愛極了他這個小動作。本片剪入許多卡斯楚早期的演說畫面,真的是很會講。他那時期唯一一次沒有調整麥克風是在蘇聯,那是固定式的,動都不能動,多麼渾然天成的絕佳隱喻。
然後豬玀灣危機過去,古巴飛彈危機也過去,革命最初期許的理想共產天堂沒有降臨,但卡斯楚的勢力是如此穩固。於是當本片播放他的晚期演說時,那種真心誠意的熱情已經跟他調整麥克風的小動作一起消失了。他就是講自己的,不擔心也不在意群眾的心是否仍與自己同在,身為統治者,下面的人反正只有閉嘴聽他講的份。
這時再播放他闡述革命意義的訪談,也就只有諷刺了。
如果說這是令人深深感嘆的話,之後蘇聯擺樣子審判時期的影片則讓人不寒而慄。認罪、認罪、認罪,更多眼神空洞的認罪,影片畫質不佳,有些片段明顯是側錄,真的是拿命在拍片。這是另一種革命,對已然成為極權統治者的前革命者邪惡之舉的小小革命。無力可回天,那至少為正在發生的事留下紀錄,就好像替錄音檔做逐字稿的暴力集團份子對吧,TERF?
捷克、匈牙利,蘇聯的皮被剝下來了,人們還是無可奈何,畢竟已經討厭美帝討厭得習慣了,事到如今又該如何華麗轉身?好吧,那就別再相信權威了,這世上沒什麼是不能拆的。但拆了之後要用什麼來替代,不知道,關我屁事?
電影用了一些篇幅描述亞維農藝術節的創辦人Jean Vilar,如何被一群左派青年以這活動太「資產階級」為理由強硬示威攻擊,導致他在自己創辦的藝術節裡寸步難行。其實同時期Jean Vilar也因為拒絕與戴高樂政府合作受到攻擊,這只能說極右極左都白痴,但克里斯.馬克顯然更為自己曾經的同伴有多盲目感到不齒。
我想大概是他曾經以為這些人都有腦,結果發現他們全體腦死。又或者說,這種狀況下,裝死和腦死哪種行為更可恥?電影旁白說了,那些在現場抗議的年輕人很多都曾受過Jean Vilar幫助,但當下卻沒人站出來為他說句公道話。
說真的這整段畫面讓我想起今年哲學教授Peter Boghossian,在波特蘭大學因為思辯實驗被一群支持跨性別運動的偏激路人挑戰,結果反而讓路人自己證明自己無腦的過程。還真的都是一樣的。差別只在於Jean Vilar是那種老派的紳士,面對一群狂熱者時口才沒那麼好。
我看這部片時不斷想起戰後歐洲六十年裡作者不無感嘆的,70年代以後基本上已經不再有那種一言足以動天下的知識份子,但這也代表在那之前的時代曾經存在過這樣的人,大概陰德值燒完了吧。在二十一世紀一言足以動天下的人變成高科技產業的億萬富翁,但他們是否真有那個資格擁有如此龐大的影響力?我想答案是否定的。
如同支持蘇聯的沙特與西蒙波娃,在關於古拉格有沒有集中營的議題上足以一言動天下,適合嗎?人類社會永遠會有人擁有超越其應有程度的影響力,這些人當中也一直都有人真的以為自己什麼都比別人更懂。或許該學習的是意識到這件事,然後有盡可能多的人不要成為盲從鄉愿之人。
電影繼續演下去,一切曾經的激情逐漸化作虛無。法國左派終於有機會執政了,這肯定曾在某段時間裡,會是值得痛哭流涕的大事吧。但在旁白裡這叫作「花了十年終於推銷出去」。彷彿這還不夠酸,那麼執政的前革命份子表現如何?
嗯,「清除史達林主義用了很久,排除列寧主義只一下子」,結果到頭來革命已經默默死個透了。我想大概不是真的期待什麼革命,就只是對到頭來你們也只是普通政客的嘲諷吧。至於同時期還在南美叢林中為革命奮戰的游擊隊員,反而還因為那份不合時宜的可悲顯得令人尊敬。
紅在革命蔓延時是很典型的克里斯.馬克作品,他想強調的事一直都很明確,卻也不想把話說死。他寧可讓畫面本身盡可能呈現出基本事實,然後偶爾加點碎碎念表示我是這樣想的,但您要怎麼想,我管不著。
整部電影等同不斷反覆辯證一個時代的各種不同面向。光明裡有著黑暗,熱情中存在算計。這世上沒有什麼絕對乾淨,但不乾淨就不能愛嗎?愛了就不能批判裡頭的骯髒邪惡,以及到頭來的理想消亡嗎?
我想克里斯.馬克不斷重剪本片的心境,或許跟寫下古拉格氣象學家的,法國學運前極左衝組大將軍奧立維・侯蘭(Olivier Rolin)類似,我極其喜歡書裡下面這段文字,忍不住摘錄於此:
「那裡住著許多幽靈,這些幽靈來自最宏偉的世俗希望,和它的被謀殺,即革命與其悲慘滅亡。當我談論革命,我談的並非真實發生的、布爾什維克在十月推翻政府的那一次,不是成為主要活動家的平庸或有妄想症的人物,以及革命一開始即表現出來的殘暴和對自由思想的懷疑;我所說的,是千萬人夢想中的那一個,是改頭換面的世界,是沒有階級的社會,是就要變為現實的烏托邦。
二十世紀主要的一部分歷史在這些地方上演,而且不僅是二十世紀,因為直至今天,我們依然繼承著因這次幻滅而生的絕望,甚至自己都毫不知情。這就是為什麼在我看來這個故事講的不是莫諾莫帕塔王國。
氣象學家的故事,以及其他所有在壕溝深處被槍決的無辜者的故事,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我們故事的一部分。因為和他們一起被屠殺的,是我們(我們的父母,我們之前的一代人)曾經共用的希望,是我們曾經至少在某一刻相信即將變成現實的烏托邦。
罪惡滔天,革命被永久屠殺。在這之後,也有過其他革命,那是民族解放鬥爭、軍事叛亂、勝利的暴動、戲劇性的政變、成功的登陸,但不管人們如何用力做出為全人類而戰的樣子,這些革命再也沒能達到向全世界傳達資訊的高度。」
儘管這段講的是1917年,但克里斯.馬克和奧立維・侯蘭的夢,其實碎在同一個年代,卻也仍然記得起那份曾經的閃亮與激情。那股熱情在電影中以影片的形式保留下來,存在於那些搏命拍攝的畫面,以及無數振振有詞的演說及理念闡述中。
片尾說了,這部電影的真正作者是無數的攝影師、錄音師、證人和活動家,雖然大多數都沒被徵求同意使用其所拍攝的內容。但他們作為見證者和抗爭者,工作內容往往和當權者的行動相反,因為那些人(當權者)希望我們沒有記憶。
原始影片拍攝者留下的名字可能根本不屬於本人,也許本片對抗的是人們已不復記憶其姓名的當權者的日子,終有一天也會來臨。實際上紅在革命蔓延時(Le fond de l'air est Rouge)裡頭,已經有大半人物皆已被主流社會遺忘。
也許在更久以後,這部片給人的感覺會更純粹,人們將能不帶任何情緒的凝視舊日激情與其理想的破滅。不經一事不長一智的,決定用比較好的方法再試一次。但願那真的會比較好,而非爛得如出一轍。哪怕人類能從歷史中學到的教訓,可能真的是人類無法從歷史中學到教訓。
然而即使整部片的走向如此灰暗,仍將智利總統阿言德的畫面置於最後,還是忍不住選擇埋下種子。那是透過民主程序上台的南美洲左翼領袖,卻被美國傾力支持的右翼勢力軍事政變搞掉了。也許美夢本來會在那裡成真,也許不是所有革命者都會在現實中崩壞。那是沒發生的可能性,彷彿足以證明夢本身沒錯的憑證,只是從沒機會實現。
克里斯.馬克不為他曾經支持左翼運動這事辯護,從其往後的作品中看得出來,他只是一直思索該如何選擇、怎樣行動才更好。我想重點也在於,究竟該怎樣做才能更好?儘管對共產主義不抱期待,不過正因為明白自己同樣擁有建立更美好世界的渴望,才能同理本片中那些曾經的激情和理想,所以電影片頭才會如此令我動容。
人無需為渴望一個更理想的社會羞恥,但應該對手段心懷警惕。為了創造更美好的世界而努力的意志不該被嘲諷,真正該對抗的是邪惡、冷漠、殘忍、不公不義與自私自利的踐踏他人等等等。應該要是這樣的,問題只在於這份熱情與本質上不可行的論點和政策,非常容易召喚出不好的東西,有時甚至是以正義和進步之名。
即使如此渴望與理想本身仍沒有錯,所以看電影時一樣能從中感受到某種召喚。
對這份熱情我不感汗顏,卻也因此在檢視歷史與當下時,深感悲哀和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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