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原以為這麼薄很快就可以看完,結果開頭兩頁便散發出一股最好慢慢讀我喲的氣場。沒問題,從善如流,那就慢慢讀。把歷史人物生平與事件寫成小說本來就挺常見的,但感覺法國近年好像格外流行,雖然多少會碎念有點偷懶,但又不得不承認其實我很吃這套。
古拉格氣象學家的主角,是蘇聯水文氣象局第一任局長阿列克謝.費奧多謝維奇.范根格安姆。身為早在革命成功前便熱情支持紅軍的資產階級子弟,十月革命後他進入政府,卻在史達林主導的大恐怖時期遭逢不幸,加入那一長串好像有點重要又不是太重要的死者。畢竟理論上應該要重視,但這樣的苦難又實在太多了。
小說寫作緣起是作者奧立維‧侯蘭前往索洛韋茲基群島參觀古拉格集中營的遺址時,在當地旅店與一本畫冊相遇。那是氣象學家范根格安姆從集中營寄給自家小女兒的信件與水彩畫,他被消失前寄的。
整部作品以范根格安姆的生平為主軸,娓娓道來他如何用生命見證共產革命帶來的希望冉冉上升,再如何從光明走向破滅的過程。作者大量引用天氣學家本人的信件,透過實際發生的事件描繪出整個時代氛圍與想像的當下細節,以及整件事所涉及的人事物此前與往後的發展。
但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那就又是另一本傳記式小說而已,但它真的不一樣,感覺是押身家了。奧立維‧侯蘭(Olivier Rolin)在法國68學運時期,是毛派軍事組織的領袖,用現在的角度來看基本就是無限接近恐怖份子的衝組大將軍。
於是這也是一個曾經的熱血憤青在世事流轉中,面對事實與真相做了許多省思的回顧。夢依然美好,但被夢閃瞎了的人們有些以死亡與苦難為代價,有些則徹底忽視他人的死亡與苦難。或許是因為那個夢太美而支持夢的自己也太美了,既然很美那一定不會有問題吧。
然後這篇心得雷上加雷,雷了又雷,寫在這裡。
范根格安姆出生於帝俄時代的烏克蘭鄉村,雖是貴族身分卻打年輕開始便心向共產制度,夢想在黨的領導下打造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烏托邦。同時他也是優秀的氣象學家,推動全國架設測量站,蒐集無數氣象資料,並早在那時代便開始探討氣候與人類健康、文化和歷史的關係,還是國際雲委員會的蘇聯代表。
這樣的他在1934年1月8日被帶到格別烏總部烏比揚卡大樓的內部隔離室,被指控是反革命組織的領導人。那是計畫生產開始出問題的年代,也是史達林遂行恐怖統治的年代。工業生產效率低落,烏克蘭發生極其嚴重的饑荒,現在很難確定范根格安姆對追求理想的革命反倒造成人道危機是怎麼看的,但反正會有人幫他設計好完整對白。
事後來看他既是心懷嫉妒的同僚發起鬥爭的犧牲品,也是糧食生產不利這事的替死鬼,儘管拚命向史達林強調自己的忠誠,實際上一點機會都沒有。他先被判處十年勞改,送往索洛韋茲基群島上的集中營,當時有無數蘇聯菁英都被送往該地。
很難確定范根格安姆不斷在信件中重申對黨的忠誠,不斷製作史達林碎石肖像畫的理由,有多少是盲信,又有多少是為了避免禍及家人的自保行為。唯一確定的只有那還不是最恐怖的時期,真正的黑夜尚未降臨。
1937年到1938年的大恐怖時期,內務人民委員會(NKVD)第00447號行動指令,對全國各州與都市政府發送死亡與勞改的配額。各地無不戮力配合,甚至追求超額達標,好幾倍死亡與勞改的超額達標,史達林都批了。
被和一千多個同伴一起帶往林中深處槍斃的范根格安姆,正是數字的一部分。此後六十年間他的家人完全不知道他真正的遭遇,只莫名其妙在獲得平反以後收到兩次內容不同的死亡證明,還都無關於事實。
小說乍看之下寫法很單純,但憑藉個人一生描繪整個時代,附帶深刻省思還寫得極好的故事,需要高明的文學技藝與紮實的歷史研究。我想基於政治理念作者終究對俄國抱持好感,他從1980年代起便時常前往俄國,費了不少工夫進行研究,那些研究在本書獲得良好發揮。
小說頁數只有兩百初頭,但掩卷時光是想像這種不著痕跡的複雜,究竟費了多大的功夫去研究與搜集資料才得以完成,便不禁感到佩服。一個句子就可能是泡在檔案室的一個下午,真的不容易。
只要想到作者及其助手,需要的是坐在檔案室裡把想要的東西整理清楚,而資料的來源是無數熱血之人,耗費人生去從巨量文件撈出些許細節,親自走進森林裡尋找很多年前被遺棄的人骨。便不禁體認到那苦難的規模之大,以及人類追求正義的韌性之強。
我喜歡作者在情節中不時穿插的簡單意見與批評,PH值是負的,但那平衡得剛剛好的文雅與機誚總能帶來會心一笑,那讓我想到克里斯.馬克的紅在革命蔓延時。就跟父親的靈魂在雨中飄升一樣,金句實在太多,最終難以挑選摘錄,只好建議自己看,而且要慢慢讀。
讀那在無比陰鬱的歲月裡,關於淚水與鮮血如何浸染無數土地的過程;也看那些力道極強的悲歡離合,是如何被凝歛成溫柔的鋒利刀刃。這些都很好看,但在此之上古拉格氣象學家(LE MÉTÉOROLOGUE)最為觸動我的,其實是作者如何從個人經驗出發,轉換視角與陣營,從位處西方的1960、70年代的法國,出發審視共產革命「破產」對全人類的意義及諷刺。
那確實是很理想的夢,吸引了全世界諸多有志之士。也因為那夢實在太遠大、太過美好,以致於這群雙眼放光的有志之士甚至拒絕任何負面消息。反正那都是為了追求理想之道的必要犧牲,太過可怖的事,假的,全是眼睛業障重。
以下摘錄本書兩則註解:
一、克拉夫申特,原為蘇聯軍隊高官,後在華盛頓蘇聯商會任職期間宣布叛國並向美國政府尋求政治避難,1946年在紐約出版揭發蘇聯政權醜惡一面的著作『我選擇自由』。1947年,該書法文版在法國出版時引起巨大爭議,法共成員紛紛發文攻擊,稱克拉夫申科是美國間諜,傳播虛假信息。
克拉夫申科以誹謗罪將『法國文學週刑』告上法庭,審判持續兩個月,一百多名證人出庭作證,原告最終贏了這場官司。法國左派非共產黨員的知識份子,也因為在整個審判過程集體失聲而遭病詬。
二、大衛.盧塞,法國作家,政治家,二戰法國貝當維琪政府期間因秘密重組國際工人黨被捕並送至諾因加莫集中營。戰後他出版著作集中營的世界,1946年獲得法國勒諾多文學獎。
克拉夫申科事件結束後,盧賽於1950年創建了國際反集中營制度委員會,展開對西班牙、希臘、蘇聯等國家集中營制度的調查,他是法國使用「古拉格」一詞泛指蘇聯集中營系統第一人。『法國文學周刊』因此稱他為「托洛斯基派捏造者」,他因而告上法院並最終勝訴。
我在東尼.賈德的戰後歐洲六十年看過這段法國知識份子極體盲目的描述,這兩個註解更極其傳神的呈現出當時法國的文化圈氛圍。既讓我想起認為烏克蘭戰爭並非俄國之錯的諸多評論,唉,還有當代跨運。
就好像古拉格(GULAG),這個全名「勞改營管理總局」(Glavnoe Upravlenie Lagerei),充滿死亡與苦難之地,還是有大作家可以旅遊回來覺得什麼問題都沒有,願意掛保證說那地方很好。通往烏托邦之路埋滿屍骨,而這烏托邦最後更與種子一起腐爛在土裡。附帶一提,屍體分解會造成地面十到三十公分的下沈,是判定舊時亂葬崗存在的方法之一。
只要心有定見,再多證據都可以無視,沙特如此,西蒙波娃也如此。有時事情就是會變這樣,無數值得敬重的學者、知識份子與運動者口出彷彿雙腳離地三尺的言論,不知是真飛了上去又或者是被什麼吊上去的,還都特別愛用循循善誘的口吻要人一起上去。如果看著那種飛法心裡發毛拒絕,道德與判斷力還會遭到無情的詆毀與嘲諷。
但該怎麼說呢,這正是那時代許多知識份子的集體夢境,就像娥蘇拉.勒瑰恩的一無所有,小說很好看,我很喜歡,並非護航之作,但那種即使批判共產制度弊病,仍充滿對破滅理想的無限眷戀這點令我印象深刻。當然有些人更無法面對,有些人最後變成包庇。人性總如此容易讓裝瞎變成幻想中可以實踐理想的手段,多諷刺。
本書作者當時也做過著同樣的夢,還夢得比人家激進壯烈,所以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仍無法不深刻的面對自己當年憧憬的夢,最後打造出多麼巨大的苦難,並希望有更多人意識到整件事背後的本質性問題。
那關於蘇聯治下的人們是怎麼讓理想在權力鬥爭中消亡,也關於蘇聯以外的人們只因為自己想做美好的夢,便如何忽視那慘烈的血腥消亡。當人可以為了理想盲目時,理想便在那瞬間死去,這既是蘇聯革命的故事,也是「自由世界」的愚昧之歌。
當然到這裡為止這本小說已經夠厲害的了,S級的題材,S級的處理手法,但我沒料到後記竟然還裝了一把全自動回馬槍,現實如此殘酷。作者始終沒能見上一面、作為范根格安姆寫信對象的那個小女兒,艾萊奧諾拉,古生物學家,2012年1月9日陳屍自家公寓樓下,跳下去的,死前把一切清理得乾乾淨淨。
很難形容我看見本書最後一個句子時的心情,那種一口氣湧上來的衝擊與悲傷著實難忘。是啊,氣象學家的故事,在他死去七十四年之後這樣結束。這是家庭悲劇的橫亙時間,關於人死後並非一了百了的例證,而國家的、跨國的悲劇至今還在延續。
那些不公不義造成的痛苦與悲傷,長長久久,不同於天氣指數可以明確測量,卻像氣候一樣混沌得無比強大。其影響力可以綿延至很久很久以後依然持續發威,人們卻不得不害怕悲劇只深入知情在意者的心,除此之外連些許意義都無法留下,然後事情也就只是這樣了。
多希望可以肯定的說並非如此,但看樣子並不容易。
AP連結:古拉格氣象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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