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陣子想看火葬場般的愛情故事,結果遭友人拋擲1984。好吧,也行,可我想看的是至少留點骨灰的那種,這就是為什麼讀愛情的盡頭。小說開場是1946年一個雨夜,不過實際始末是這麼回事:知名作家墨瑞斯.班德瑞克在宴會結識高級公務員亨利.邁爾斯時,也一併邂逅他妻子莎拉。
基於寫作需求他約莎拉討論丈夫的日常,結果創作取材成就外遇。班德瑞克沒料到自己用情將如此之深,在莎拉移情別戀後為此痛苦不已。所以當他發現亨利總算意識到莎拉有情夫(終於!)還找他討論要不要雇私家偵探時立刻自告奮勇,怕丟臉的話找人抓姦這事你不來就我來!
雖然愛情的盡頭(The End of the Affair)以「最佳外遇小說」之類的稱號聞名,但我讀過的外遇故事不多,也只把這本當普通愛情小說看。有時就是想讀令人精神疲憊的敘述,而這部無比專注於角色內心思緒的傑作,確實為我帶來一片心靈得以平靜的幽深大海。
故事情節充滿古怪的幽默感,有些展開要講千奇百怪也不至於,但確實還是,呃,忍悛不住。綠帽主人通常受盡嘲諷,但在本作人人欣羨那頂綠帽。因為光是能戴上帽子,就代表這個人可以理所當然的期待與莎拉同居,無論每天到哪裡和誰在一起,她終究都會回家守好女主人的身分,光衝著這點便比什麼都強。
當然如果要為這部經常在年份上跳方格子式敘述的故事弄個時間軸,那亨利大半時候對自己有頂綠帽並不知情。班德瑞克原本為此事慶幸,但後來對此卻恨得牙癢癢的。簡言之他自己在地獄坡翻滾,那傢伙為什麼可以活得這麼和平為什麼?我不好過,也不要讓這對夫妻好過,情夫需要火葬場!
這正是為什麼當他發現亨利竟然「開竅」懷疑起莎菈時,會滿心歡喜的鼓勵他。倘若亨利這等身分地位的人拉不下臉找徵信社查自家太座,班德瑞克絕對願意當那個強者我朋友。
畢竟不管怎麼看,他對莎拉現在到底愛誰的答案遠比亨利執著。亨利很快就寧可相信全是自己想太多,裝瞎的日子也不差。不過班德瑞克沒辦法,大概是因為莎菈外遇後回的不是他家,咳,我是說班德瑞克自命是全世界最愛莎拉的人。
所以就算亨利縮了,他還是私下偷偷找私家偵探,然後得到他的帕吉斯先生。謹小慎微,糊里糊塗,努力在這份不算體面的工作上尋找尊嚴,會帶著他老是鬧肚子,卻無論如何無法拒絕冰淇淋和柳橙汁的兒子當作跟監的掩護。
帕吉斯先生上工第一件壯舉,就是對班德瑞克詳細周全的報告自家雇主前幾天跟莎菈吃飯的經過,嗯,分手以來第一次,好不容易才約出來的。我看的時候心想,相較之下哈瓦那特派員裡那位可稱得上精明幹練。不過扯歸扯,情夫找偵探查別人太太有無外遇這事本身同樣扯。
只是沒辦法,作家理直氣壯的承認自己確實以小家子氣的方式愛莎拉。班德瑞克回憶中的莎拉非常迷人,她和你在一起,全心全意享受與你相伴的時光。毫無罪惡感,而且該做的事絕不放過。
然而她的愛似乎總是號稱,實際上更像誰也不在乎。不給承諾也不在乎承諾,但凡被逼問,也只表示現在我們很快樂難道還不夠嗎?即便索取也沒有更多的什麼,更不知道為什麼該有,全然不打算配合男人想辦法生出個什麼。
這樣的她美麗迷人,是疏離冷漠與熱情如火的奇異綜合體,並因此產生令人無比執著的吸引力。那不是若即若離或欲擒故縱,就只是,沒那麼在乎人際關係的工整。所以捉不著,扣不到,留不住,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且在且珍惜。
在可愛、擾人,腦袋螺絲始終沒拴緊的帕吉斯先生偷來日記之前,班德瑞克都心懷咬牙切齒的覺悟,認定兩人之所以分手肯定是因為莎拉膩了。1944年六月德國V1飛彈轟炸倫敦那天,是兩人最後一次親密。班德瑞克為了莎拉安危下樓查看地下室能否避難,卻被震倒壓在鑲了彩繪玻璃的門板下。
他事後想,如果那天死去就好了,更糟的是,他發現搞不好當下莎拉也這麼期待。整本小說前半便是如此怨毒的不住傾訴班德瑞克究竟有多恨,所以也同樣多愛莎拉。他用盡全身力氣咬手帕,可惡現在的情夫是誰,好想復和,好恨好恨。同時還會用諸如「如果可以的話,我會用愛來寫,但如果我能用愛寫,我就是另一個人了,我就永遠不會失去愛」這般有趣的句子來自嘲。
糾結的同時主線也不斷出現匪夷所思的展開,都很日常卻又有股莫名的逗趣。比如傻氣偵探帕吉斯先生的事,又或者莎拉那人畜無害卻又是超大型綠帽放置架暨路障的老公亨利的事。稟持英國文學優良傳統,英國人連寫外遇都能把事主的情夫和老公寫出腐味。
以情夫身分得知的資訊,讓班德瑞克和有穿衣服的亨利上酒吧時,明白亨利沒穿衣服的樣子。他邀亨利到自己的俱樂部用餐,特意不告訴他自家俱樂部的維也納牛排是殺牛兩次的那種,更不試著阻止他點內閣布丁,無論那是什麼,「今天俱樂部的表現超越了自己」。更別提,徵信報告不能只有我看到。
只不過後見之明來看班德瑞克此時的種種操作都是自己搞自己,但得等莎拉的日記給偵探偷到手他讀完才會知道。日記展現出的是截然不同於男方原先想像的莎拉,實際上她深愛班德瑞克。當他沒因為欠缺安全感暴躁挑釁時,她只為他痛苦如斯而難過。
實際上不只班德瑞克在與莎拉分手後對其他女人失去興趣,莎拉在那之後也無法從其他偷情獲得愉悅。她深愛班德瑞克,甚至打算離婚,唯一卻巨大無比的問題是,1944年6月那天她向天主發願了。莎拉那時以為門板下的班德瑞克已經死去,所以她向上蒼祈禱,懇求無論如何請讓他活下去,她願意從此成為忠貞教徒。
現在問題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不能離婚也不能外遇,然後她這輩子也就是這樣了。老實說我讀到這展開時心想,這日記裡的莎拉就像男人會想像出來的女人。如果沒有前面班德瑞克視角的莎拉描寫,我可能也不至於這樣想,但一比對確實差異很大。
班德瑞克真正相處過的她遠比日記裡那位更鮮活真實。然後我意識到,無論如何,日記描述的並不一定是真實的莎拉,即便那是她自己寫的也一樣。寫日記的理由很多,紀錄、發洩、說服自己、想像其他可能性,或者純粹是為了有天給別人看。
莎拉也許盤算很多也許沒有,就跟日記內容有多少真實成分乃是個謎一樣。於是我想起了托爾金的袍子曾提過,愛情的盡頭來自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一場轟轟烈烈的婚外情。另兩位事主是凱薩琳.康普頓(Catherine Crompton)和時任工黨議員、1961年受封男爵的亨利.華斯頓(Henry Walston, Baron Walston)。
凱薩琳是灑脫豪放的女人,深愛她的丈夫也頗能容忍太太外遇偷情。照葛林前妻說法,凱薩琳是打定主意瞄準大作家當她下個獵豔目標。結果不但成功而且葛林超暈,暈到拋妻棄子,連原本的情婦(呃)也在大吵後分手。
所以我忍不住猜想,小說前半描述的那種鮮活生動確實來自凱薩琳本人。只不過現實是唯獨葛林暈下去,因為沒安全感還有凱薩琳持續花式劈腿吵翻天。儘管葛林寫下本作後把手稿當禮物送給凱薩琳希望她別分手,但這場戀情仍僅維持四年,凱薩琳還是回到丈夫身邊。本書是這場真實火葬場式戀情的紀錄性藝術,儘管女方為此自豪,不過雙方親友都寧可沒出版過。
然而就像瑞克.傑寇斯基(Rick Gekoski)說的,在關係人早已全數離世的現在,這是無傷大雅的尷尬會過去美會留下。雖說我閱讀時多少覺得莎拉日記這個大迴旋微妙,但故事很快便往更加火葬場的方向衝刺。來了個終極第三者,不是亨利,他雖然礙事但從不在場內。也不是班德瑞克曾經以為的情夫,理性主義者史麥茲。
不,那個第三者是天主。現在問題在於,莎拉發了願,而且那之後一直過不了心裡那關。她深愛的人如果是因為自己的祈禱活過來,那她便有義務成為天主教徒,否則誰知將受何種懲罰?正因為愛著班德瑞克,所以她必需遠離他,哪怕他不要這種保護也一樣。
這是她對神做出的承諾,是建立在她尊嚴之上的約定。無論那是迷信還是巧合,總之現在莎拉過不了心中那道檻並陷入憂鬱,至少她在日記裡如此自述。那描寫令人煩躁卻又感傷,既為那些錯過的幸福快樂,也為已知就是無法的幸福快樂。
同時故事裡有槍就該開槍,小說開場時莎拉的猛咳,便已令讀者意識到紅顏薄命的可能性,問題只在於死因是肺結核還是其他疾病?現在答案來了,古典的風寒。她裝沒事拖著不管,拖到最後管無可管便這麼走了,就在班德瑞克讀完日記滿心歡喜,覺得前方全線綠燈他們理應可以攜手奔赴康莊大道的時候。
天主教不容許自殺,那算是精神疲憊盡頭以病逝為皮,巧心迴避的實質自殺嗎?純粹巧合?又或者果然是班德瑞克為了成就戀情各種執拗搞事才肇下的禍因?誰教他偏要在風雨交加的那晚逼得莎拉必須奪門而出,徬徨地在路上徘徊,最後不得不躲入教堂?還要扛著他那叫人心煩意亂的強迫追求?
所有可能性胡攪蠻纏曖昧無比,扼腕,感傷,接著變得荒謬。人已經死了,但關係仍在持續,一是這份愛可以持續至何時,二是班德瑞克究竟是在何種層面上失去莎拉?他是命運不幸的受害者,還是被自己虔誠的天主教愛人給捨棄?即使活下來,她也不會與自己私奔?
在此同時,受不了妻子逝去後留在房子裡的空洞,亨利竟然邀請班德瑞克這位已知的情夫來和自己一起住。看到當下我啞口無言,這未免太荒謬啦,但到頭來受不了自己屋內充滿與莎拉外遇回憶的班德瑞克,終究應允搬到公園對面。是的,他們就住得那麼近。
嗯,這個操作真的是,很可以,很英式腦迴路,很不給讀者新鮮空氣。總之他們詭異的同居,一樣愛莎拉,還都自認贏了。亨利為莎拉到死都是自己妻子心滿意足,班德瑞克則確信莎拉已經承諾要離婚和他遠走高飛,天主什麼的早拋到九霄雲外不在意了。
為了確保自己終極的精神勝利,班德瑞克全心全力捍衛亨利心中的莎拉形象。她這輩子從來都不是天主教徒,也不可以當她是天主教徒。別把她葬在教堂墓園,就送到火葬場燒了吧。對,極致的火葬場式愛情故事,當然要真的有一座火葬場。
可也是此時,各種離奇展開自四面八方襲來。莎拉過世前開始頻繁拜訪的神父登場,堅持她可以是天主教徒。而對班德瑞克而言這天殺的神父根本仇人,正是他告訴莎拉,她不可能既當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又和所愛之人在一起。
即使堅持火葬,可疑問永遠揮之不去。莎拉的母親表示,她在莎拉兩歲時曾帶著她上天主教堂受洗,她當然可以算天主教徒。兩歲欸,那怎麼算數!現在難道就跟間諜一樣,一日教徒終生教徒嗎?亨利動搖,默默同意替莎拉辦了天主教的彌撒,畢竟他也沒有莎拉一定不是天主教徒的自信。
一切似乎漸漸變得像隱喻,班德瑞克有如一名哲學家,不斷拼命守護君主亨利眼中的莎拉,也就是人文主義的價值不再重新受到神權統治。莎拉已為愛殉死,那至少不該扭曲她的思想。尊重她的自由意志,接受人之所以為人最偉大的理由,這應當是絕地天通的時代了。
偏偏可能性最終撞破隱喻的牆,劇情從荒謬變成超展開,哇,莎拉小時候的書,治好了偵探兒子的病?什麼,莎拉的撫觸,去除了史麥茲臉上難看的斑點?接下來是要怎樣,準備封聖嗎?倘若人根本沒有自由意志,如果人無論如何翻滾都只在五指之內,那這一切的百轉千迴莫不只關於靈肉與占有欲,如此這般一切又算什麼?
之前和朋友討論裸顏時我開玩笑說,人文主義一定是從明年辦廟會我絕對不去了開始長出來的。不過我猜對班德瑞克而言,人文主義到頭來是守護他自尊的最後一道防線。那關於他究竟有沒有被莎拉甩掉,正跟他這整個人的存在,究竟是否為這則「故事」之上的某位持筆者,為了成就什麼場景安排出來的一樣。
凡此種種,皆是班德瑞克無力解開的謎。 偏偏為求心靈的平靜,他必須相信某些事,得想辦法說服自己無論小說如何用後設搞人,都還是可以獨占詮釋方向我是說愛的道理。
班德瑞克眼下擁有的,僅剩他對已逝莎拉的回憶,以及一本不知寫真寫假的日記。他除了繼續堅信自己那個版本的敘事並展開攻防外,一切無可奈何。說來不免感慨,整本書裡每個男人都對莎拉充滿好感。她有討人喜歡的天賦,只要相處過,大家都愛她。
可到頭來沒一個人真正認識莎拉.伯蘭特.邁爾斯夫人,他們全不清楚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甚至也沒人為此事費心,我是說如果大家沒忙著按自身喜好改造她的話。就連莎拉童年成長經歷的線索,都可以如此輕易地剪裁成男人想要的形狀,以證明大家心底想相信的事。
到頭來男人以各自的方式理解莎拉,將她定格為內心理想的存在,好在生命中找個不錯的位置擺放留念。甚至可以將之視作偉大的愛情,至少是偉大愛情的殘渣。遺憾或者方便的是,這份刻骨銘心究竟是否為雙向的疑慮,在死亡這道終極高牆前已成永恆謎團。於是既然不能再向前追尋,便只能朝生者內在探求,在活下去的日子自問自答到滿足還是厭膩為止。
然而我也在想,愛情的盡頭就是人只看著自己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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