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利維亞安地斯山系高原,使用方言克丘亞語的老夫婦過著簡樸生活。丈夫維吉尼歐放牧駱馬,妻子希莎提水並操持日常家務。生活不易,播種季來了卻一點雨都沒下。井水乾涸,到山裡獻祭也沒用。
來訪的孫子要他們搬到城裡,維吉尼歐卻堅持要留在越來越荒涼的村落,並對妻子隱瞞自己罹患重病的事實……很樸拙的電影,不刻意營造戲劇張力,僅漠然地講述某遙遠荒涼地帶一對老夫妻的簡樸日常。大概是那種如果本來沒興趣,那多半也不太能得到樂趣的電影。
至於是要對什麼感興趣,大概是南美洲山區牧者生活,還有大半生都住在山裡的夫妻對自己這輩子究竟怎麼想的,諸如此類的事吧?當然如果重點是駱馬的話,不計本片曾出現割喉情節,那確實有大量駱馬可萌。
不過還是有割喉情節,慎入,本片有動物受到傷害。
電影沒有明講老夫婦所住地區的水文變化和氣候變遷關聯多深,也未告訴觀眾那些乾旱的土地過往是否曾是草原。但從孫子後面抱怨山上的雪都融光了這事來看,肯定有關係,而且幾十年來變化不小。
在孫子到來前兩個老人家就是感覺日子越來越不妙,理應要來的雨一直沒來,該要有水的井現在乾了。不要說生活越來越不便,就連生活能否繼續都得打問號。附近鄰居早走光了,村裡的人也越來越少,這是不再讓人有信心的土地。
面對變化老夫妻沈默以對,但即使有過掙扎,當他們住城裡的孫子突然來訪,奶奶陷入沈默,爺爺則拿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固執。無論如何都要死守家園,字面意義上的死守。咳得越來越厲害的他心知肚明身體出了大問題,但他不想跟太太講,面對孫子的質疑則裝死。
我喜歡電影裡那段「到山上去把雨種回來」的儀式,一伙人爬上山,說明來者何人,為何而來,吟唱、殺駱馬放血,再將血與自山下用寶特瓶帶上來的水一同澆注在土地上。不過儘管儀式令人印象深刻,但卻對喚來雨水一點用都沒有。
孫子說了,二老搬到城裡會過得比較輕鬆,爺爺應該要去城裡看病,你也多替奶奶想想。但老先生早因為兒子離開家鄉跑到城裡氣得半死,對抱持類似理念的孫子也沒好氣。看見孫子努力早起和自己一起務農他會偷笑,聽見對方勸自己搬家則氣得半死。看得出那既關於對土地的執著,同時也涉及尊嚴。
在這個家無論過得有多苦,總可以靠土地畜牧靠編織駱馬毛線養活自己。但搬到城裡等於失去土地必須寄人籬下,同時還沒了營生技術,再來能幹什麼維持生計,去賣東西嗎?我上次看到這麼頂天立地的農夫故事,是羅蘭.英格斯.懷德的農莊男孩(Farmer Boy)了,長大以後很苦的太太與她的農莊男孩。
不過對孫子來說那都只是老人發顛而已,事情很清楚,到城裡去明明可以享清福,為什麼不願意?就算爺爺不想,但你怎麼知道奶奶不想?明知生了重病也不跟奶奶講清楚,為了自己想要死在這裡,你就要奶奶留下來和你一起死在這裡,做人怎麼可以如此自私?
可要說這場夫妻關係只有剝奪倒也不是,那就是非常傳統的表面淡如清水實則情深意重。觀眾不會知道這兩人有沒有轟轟烈烈的過去,看見的只有相敬如賓的兩人偶爾生彼此悶氣,偶爾又甜如蜜。比如清晨時躺著床上的老奶奶被另一頭的老爺爺看到害羞,念他還不趕緊起來工作,然後逃也似的離開而老爺爺竊笑。
生病的老爺爺睡了一上午,起床後跑到田裡硬向奶奶討膝枕,而她也理所當然的讓他枕。老爺爺放牧時看見漂亮的石頭就會撿回家送老奶奶,她床頭櫃上滿滿的石頭,那是無聲的愛。對老爺爺的身體狀況老奶奶不是完全沒有意識,但顯然她也有那麼點逃避,希望事情沒那麼糟。
但當老爺爺牧駱馬牧到一半直接暈倒在荒地上,暈到駱馬跑光,孫子也只能果斷戳破那層紙。奶奶生氣的逼問老爺爺為何不講,卻又比誰都能體會他在執著什麼。是在等待自己的死期,希望死在熟悉的家園,自己的土地上。
大鷲死時會飛向最高的山峰上,然後叭一聲就掉到地上死去。我不知道電影裡這說法是真是假,但對老爺爺而言故事自有其意義,那正是他理想中的死法。堅持自己的生存方式然後果斷死去,電影裡老爺爺與禿鷹在無聲中兩兩相望那幕我非常喜歡。
同時也是這樣的劇情,讓我想起史克貝克的短篇小說巍巍大山(Great Mountains),小說描述一名印第安-白人混血老人,決心前往被人們形容為死亡之境的荒涼山中,迎接自己終結之日的過程。那是寂寞、無奈又悲壯的故事,盡乎一無所有的人至少還有選擇死亡之地的自由,那也是他最後的驕傲與滿足,惆悵又令人嘆息,非常精彩。
高原上的家屋沒那麼悲壯,但同樣關於死得其所的堅持。電影到後來其實所有人都默認並接受老先生的選擇。既然時間沒剩多少,與其悲慘的住在城裡,不如讓他驕傲的死在山上。可以選擇不再想辦法延續生命,某方面而言是老人的特權。
走丟的駱馬在孫子努力下尋回,沒人會去偷別人走失的駱馬,鄉民會先幫你圍起來等人來找。此處窮但是個好地方,城裡一定不是這樣的。老爺爺把手上的金子傳承給孫子,要他拿去照顧即將出生的曾孫,平日罵得要死,不過財產總是金孫的。
大部分的問題好像都處理完畢,再來只剩老奶奶怎麼辦?那終究無法公平,無論如何總得有一方犧牲,而那份心甘情願的陪伴,或許就是愛了吧。這群會進山裡施行巫術的人們,墓園依舊插滿十字架。喪禮之後終於傳來雷聲,彷彿最終還是得獻祭人才能喚來雨水。
不過下雨歸下雨,老奶奶再來要怎樣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整部電影被夾在丈夫與孫子之間的她,始終沒機會說出個人意見。老爺爺替她決定要留下來,孫子拿她當理由希望逼爺爺搬到城裡。觀眾看不出她是不能說、沒想要說,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說。直到電影最後丈夫過世、孫子離去,觀眾才終於看見老奶奶的決定。
她留下來繼續住在那個家裡,一個人種田,一個人牧駱馬,一個人吃飯睡覺,靜靜的一個人獨活,也等待一個人的死亡。正是到了這個時候觀眾才終於看見她的意志,她想在這塊土地、在自己的家繼續活下去,哪怕只有一個人也沒關係。
或許希莎本就不是為了老爺爺才留下的,或許她一直都是為了自己留下的。當然也說不定直到丈夫死去她才終於確定自己要的是什麼,甚至也可能是不想辜負老伴用死換來的雨水。
沒人知道別人心裡究竟在想什麼,最終也只能從人究竟做了什麼判斷。而奶奶實際做的事,即使往後的日子都要靠自己走得老遠到河邊吃力提水,她也寧可獨自留下織駱馬毛糊口。
高原上的家屋(Utama)是十分恬靜的電影,極度簡單的故事經得起咀嚼。雖然是離住得和電影院不會太遠的觀眾很遙遠的日常,卻也展現出某種共通且令人玩味的人性。
好吧,高原上的家屋沒什麼娛樂性,我本來預期它會更像一則寓言或隱喻,沒想過那關於平靜與力量,唔,至少不讓人兩眼發直。電影中的天空與荒地是如此乾淨而美麗,彷彿可當回到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農人日常時,又彷彿聞得到塵土飛揚。
安地斯山區自耕農的生存方式在物質面上極度有限,於是生活只能規律,因為不規律就可能活不下去,而這種規律本身帶有平靜與純粹,並因此顯露出力量。看似完全沒有自由,實際上卻是極度的存在主義。
她們是有選擇的,到死之前都可以決定要不要繼續這樣活在這塊土地上。既然如此還是留下來,那決定就是意義本身。最後誠摯推薦所有駱馬控都來看這部片,這不該是個只有驢子控受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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