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池薰(ハスイケカオル)這部作品談的正是他1978年在日本海邊被北韓特工綁架,到2002年返國間的生活觀察。原先想像本書會類似集中營回憶錄,把始末與痛苦交待得清清楚楚。可實際開讀會發現敘述偏重北韓日常分享。又或者換個角度來說是,大概也只能寫這個了。
因為有些作者認識的受害者至今無法離開北韓,同時他也深知這個國家有多容易狗急跳牆。為了那些仍身處險境的人們,也為了自己全家,很多事他都必須有所保留。即使如此作者仍以其敏銳觀察力與一板一眼的整理,描繪他這些年活過的歲月,及其所經歷的北韓時光。
我原先想像的拉北者人質是被關在勞改集中營之類的地方,但實際上北韓政府算滿小心對待這些異國受害者。他們雖然住在監控所,生活起居也受到嚴格管制,每天都得表演對偉大領袖的忠誠與尊敬。相對的拉北者在生活物資的配給上水準高於一般平民,甚至比監控所中的公務員更優渥,還可能引發嫉妒。
於是為了日子別太難過,又或者基於人情和利害關係,作者必須時時提供協助,比如幫忙北韓人在面向「外國人」的公司買酒,或為了當地喜宴使用個人配額,在國營青果店購入北韓人買不到的的水果。去逛給外賓用的百貨公司時,順便幫忙買展示品。
即使如此生活仍然很不安穩,作者表示出生於1957年的自己,成長過程也等同日本和平病的進程。但被抓到北韓後戰爭很快成為迫切的危機,北韓的兵役長達十年,日常也經常進行演習和訓練,人民更對所謂「第二次韓戰」的沙盤推演各有一番理論。
不過在蘇聯瓦解前作者覺得北韓局勢還是相對安穩的,反而1990年代後北韓陷入恐慌,開始擔心美國不知何時會發動戰爭,因此努力想改善美日關係。不過和日本的互動因拉北者問題破局,和美國的關係在短期內也不斷變化。
比方在2001年911事件發生當下北韓也嚇到,加上小布希宣佈要打擊包括北韓在內的邪惡軸心,結果全國陷入自己會不會成為代罪羔羊的恐慌與絕望。
不過若要說整本書哪邊最讓我印象深刻,肯定是作者對食物的執著了。大概是經歷過飢荒的關係,本書對北韓的配給制度,以及陷入糧食短缺後的因應策略描寫都非常仔細。閱讀時我不住的想著,啊,這是飲食文學吧,沒錯,這就是飲食文學,關於飢餓的飲食文學。
先不提北韓的配給制度後來整個崩盤,在運作尚且良好的年代,全國人民基本上都倚賴配給制分糧。穀物的話大人每日七百公克,小孩五百公克,老人和沒有工作的人每日配給三百至六百公克。類別有白米、小麥、玉米和小米,原則上依居住地區決定不同穀物的比例,基本上離首都越「遠」,比例就越「健康」,最外一圈通通都雜糧。
微妙的是北韓每五年或十年便會在節日上頒發勳章,而且因為勳章的有無,和獎勵與退休生活的配給緊密相關,是真的可以拿來當飯吃的榮耀,所以人人都費心努力搶破頭爭取勳章。一般說法是拿到一枚一等國旗勳章,退休後可以獲得在職時的60%薪水和每天600公克的配給。
更頂級的金日成勳章和英雄獎章是百分之百,但如果是二等或三等國旗勳章,那有跟沒有一樣。畢竟人很難只靠百分之三十的薪水和三百公克配給米活下去,所以北韓國民必得愛國。就這點我只能說,民主不能當飯吃,但也不要講得像沒有民主就一定可以吃飽飯。
主食之外的副食品,則是以固定金額的伙食費作為額度,自行在清單上選購所需食材,並由貨車每周送貨二到三次。每個人的額度是依監控所內的配給排名決定,大人每天十北韓元,而蔬菜類比如蘿蔔、白菜、小黃瓜和茄子等,幾乎都是驚人的幾十錢。
不過蛋白質也就是肉的話就貴了,雞肉是5到6元,豬肉每公斤10到12元,牛肉是14到16元,魚類比較便宜大概是3到4元。我猜是不用飼料純粹撈捕的關係,種類主要有比目魚、青花魚、鱈魚、花鯽魚和日本叉牙魚,但都不新鮮而且沒殺,所以五臟俱全又臭臭的就是了。
豬肉一公斤會有一半是肥肉,雖然作者不一定討厭肥肉,但都只有肥肉的話基本上蛋白質也是不足的。牛肉供應後來逐漸短缺,只在德國人道救援時拿過已經在冷凍庫成精的牛肉,不過哪怕肉硬多筋但燉了也行。
水果的話橘子只在過年有,蘋果和梨子很好買,價格跟魚一樣。不過看見作者感嘆被綁架的24年中,幾乎沒吃過香蕉和鳳梨時,儘管早知道但身處熱帶看見這說法還是倍感文化衝擊。
出乎意料之處在於啤酒也是有的,每周個人平均可配二到三瓶龍城或金剛啤酒,每瓶2到3元,考慮到這快能買以公斤計的蛋白質了,就覺得真是十分昂貴的。不過更貴的是只在節日供應的清酒,每瓶要價7到10元。作者沒提北韓啤酒好不好喝,但大概也是個有就好的概念(連帶等後來饑荒來臨,政府就開始限制人民拿穀物釀酒的自由了)。
以上這些配給制都很麻煩,搬家要到配給所辦理轉移手續並不意外。但連出差和旅行都要辦理相關手續。沒辦沒糧券,就算有錢也沒飯吃。令人深刻感覺到既患不均也患寡,同時北韓人也沒有遷徙與旅行的自由。
平壤以外都是鄉下,而且是真鄉下,可能幾十年間皆毫無變化。於是住在平壤自然也成為國民的夢想,更是階級地位象徵。如果親屬中有人發生什麼事,就可能因為連坐被趕回老家,在眾人眼中那會變得非常非常淒慘。
和戰爭是否迫切相同,北韓的糧食供應也與蘇聯存續與否緊密相關。當老大哥還在時會提供糧食給北韓,那時候雖然日子也不好過但不會匱乏。然而蘇聯瓦解以後,原本以物易物的進口模式不再可行,援助也沒有了。肥料短缺、統一農業政策失敗,偏偏不巧又碰上乾旱和洪水,於是北韓糧食問題很快變成大危機。
彷彿這還不夠慘,1994金正日過世後,當時的北韓政府可能無腦也可能是不夠有腦的政治算計,總之鼓動全國用力「悲慟」(一種關於全國大哭的藝術,檢視忠誠儀式檢視到沒人去種田,堪稱國際級地獄笑話)。下場自然是嚴重衝擊農事導致來年收成不好,於是1995年到1996年間北韓迎來號稱「苦難行軍」的嚴重饑荒。
作者當時沒有真的看到有人倒在路邊或聽聞有人餓死,但仍可從日常中感受到糧食短縮的嚴重。連帶大概是發現這樣下去不行,所以後來金日成過世時,北韓政府就沒再把場面搞得這麼誇張了。
當然這也跟金正日國民爸爸的地位,在北韓國民心中堅若槃石不能比有關啦。他們可以無條件包容金正日,但對他的孩子愛可就沒那麼深了,我想這也是北韓統治手段越來越極端的原因之一。
上面提到原本少但穩定的配給制度,在數次飢荒中迅速崩潰。國家配給的價格完全脫離市場實價,更麻煩的是根本供應不足。黑市理所當然的形成,人民不得不拿著微薄收入到黑市或農民市場面對真實的市場價格,而那可能是數十到數百倍。
作者在書中多次提及自己前往黑市採買的過程,有回輕輕放過扒手,反倒讓他被場上攤販圍剿。因為對他們來說小偷不狠狠教訓,數量就會越來越多,誰知道下次會不會被偷成了生死關頭,所以抓到至少也該打個半死。
更別提黑市買東西當然不會有什麼保障,一不小心就會買到瑕疵品,比如穿沒幾個月立刻壞掉的球鞋。即便購買當下自己殺價成功很開心,但對市場機制完全不正常的北韓黑市來說,真正的贏家總是那些最沒良心的人。
同時既然黑市好賺,沒飯吃又會死人,北韓農民餓過一次便走上自立自強之路。北韓農業雖然是採用共同農場這種團體經營模式,但同時也分配給每戶人家約三十坪、無土地所有權不過可自行管理的個人農地。依據人性可想而知,田裡的畫風很快變成共同農場的部分,大家意思意思了不起一年兩獲的種,但個人農場則是全力全開想辦法衝到一年三獲。
該怎麼做呢?春天土地一解凍立刻種下馬鈴薯,一看見馬鈴薯苗冒出來馬上在旁邊種玉米,玉米大到可以遮陽時便是採收馬鈴薯的時機,採完立刻種白菜或蘿蔔之類可在秋天收成的蔬菜。九月收成玉米當下,菜也大了,正好方便在11月中做成泡菜,玉米則能拿來釀酒。總算迎來的農閑期間,田地角落還要鋪滿玉米桿,種上會在明年四月發芽的大蒜。
這些收成可以賣掉也可以留下來自己吃,同時還能用來養豬。一頭一百公斤的豬能換得的價金,往往比共同農場的平均年收還要高。如果住在有山或草原的地方,農民還會養山羊,因為奶能給人喝然後也能給豬喝(玉米釀酒剩下的渣也可以)。說到家畜,城市居民可以的話,也都會在陽台養食用犬(!)和家禽,為的是補充蛋白質。
雖然生活在監控所物資相對寬裕,但隨著北韓的景況越來越糟,2000年之後作者原先打發時間用的種田成為全家迫切的生存手段。同時為了避免上演真人版開心農場,我是說小偷來盜採農作物,作者不得不咬牙養「軍用犬」。照書中說法寬裕時期,其實連軍用犬都有配給(每天四百公克的米、六百公克的魚和肉,一公斤蔬菜),但先不提開始「苦難行軍」以後就沒這回事了。
不過反正作者是私養,本來就不會有配給,所以他只好抱頭計算熱量,想辦法每年種出四百公斤玉米,才能避免家人和狗一起挨餓。種田很辛苦,臉啊手啊都會被玉米葉割得亂七八糟。而且遇上乾旱就算拼命提水灌溉也沒救。幸好無論如何每年總會有點收成,把玉米粒摘下來放進甕裡保存,便能確保狗和小孩接下來不會餓肚子。
然而營養均衡就無可奈何了,大人營養不良是瘦弱不健康,可兒童營養不良可會有嚴酷的發育問題。作者兩個小孩的學校在一九八〇年代供應的是白飯、配料豐富的湯,以及偶爾會出現的蛋白質。但飢荒開始後,就變成將硬玉米敲碎蒸煮的玉米飯、只加鹽巴的蘿蔔湯,還有正在腐敗中的蘿蔔乾。
正值青春期的孩子被這樣餓,發育不良不用想像那就是事實,作者夫婦也為此牽腸掛肚。他和妻子平日省下魚和肉,好在孩子休假回家時給他們盡量吃。然後小孩要回學校時,就準備一學期份的四、五公斤炒黃豆,叮囑兩個小孩每天吃個五六顆。而且一定要自己扛回學校,不然用寄的會被郵差幹走。
外帶還買了類似成長劑的東西給小孩服用,儘管不知道有沒有用,總之希望孩子下次放假回家時,能再長高一點。對台灣人來說這看起來已經嚴峻得驚人了,不過當2001年作者外出到七寶山觀光(北韓人能去的景點並不多)時的旅行經驗又更令人難忘。
由於設備老舊、供電不穩與天氣問題,十五小時的火車車程走上了三天。最後作者自備的食物開始腐敗,沒辦法只好打包起來,趁車子又停下來時拿到外面的玉米田丟掉。但才剛丟完他便看到有個男孩企圖去撿那袋食物,他趕忙阻止男孩說那個不能吃,並給對方幾塊麵包。
男孩拿了麵包,但作者走了幾步後回頭,又看見男孩回頭去撿那袋壞掉的食物。當然是阻止不下去,跟過去看見男孩回到來到某顆樹下,那裡躺了應該是他母親的女人,周圍還有好幾個小小孩。男孩是當中年紀最大的那個,而那女人應該已經生病,連吃麵包的力氣都沒了。
這是作者經歷中北韓飢荒最心酸的一幕。
或許正是因為各方面都不穩定,所以儘管外界感覺是十分封閉的社會,但作者個人體感是強烈感受到國際情勢對北韓政治的影響。1991年北韓和南韓簽了朝鮮半島無核化宣言,1992年老布希政府宣布暫緩聯合軍演,國內感覺情勢大好。
但1993年又恢復軍演,抓狂的北韓政府這下展開全面備戰然後全國大反美。為了因應戰爭,北韓所有機關和企業都設有名為「備用地」,用來疏散人員與重要設備,以追求戰時生產和作業的指定地點。連拉北者也有自己的備用地,連帶也要準備自己的防災包。裡面放了乾燥飯、蠟燭、火柴、糧食和飯盒,某方面而言全國戰備實在做得很認真,畢竟永遠處於戰時體制中就可以一直維持不正常的政體。
唯一的問題是大人有大人的備用地,前往學校的小孩也有自己的備用地,同時位置到底在哪裡都是「軍事機密」。於是作者只能悲壯的在1993年3月,和女兒約定會把載明失散後如何重逢的瓶中信,埋在監控所後山古墓的石碑旁。
妳一定要想辦法回來挖信。
所幸1994年美國前總統卡特前往北韓與金日成會面,在作者觀察中這次會談成功化解戰爭危機,卡特也因此成為作者心中的全家救星。不過其實從美國白宮這邊的角度,卡特這次的出訪是一場瘋狂的自走砲行程啦。
作者覺得金日成在同年過世是件非常可惜的事情,因為原本其實有望在這位威望足夠的獨裁者領導下,逐漸走出原本的鎖國狀態。遺憾的是金日成過世後由他那個被父親問如果打輸美國怎麼辦,當場站起來表示「領袖大人!那我就炸毀地球!沒有北韓的地球沒有存在必要!」的鷹派兒子金正日繼位。
也是在隔年(1995年)北韓開始了「苦難行軍」,陷入悲慘饑荒中。可即使如此政權還是要持續下去,所以書中記錄了很多北韓精神教育日常。基本上北韓政府是有常識的,什麼都沒有的國家,自然得要人民絕對信仰精神論。
畢竟只要相信影響行為和結果的最大因素就是人類的精神和思想,那這宇宙所有的問題都可以用意志力解決。簡言之,自我認同在北韓可以當飯吃,做不到的人都是自己不夠努力。
想培養出這等強韌的精(信)神(仰)需要從小開始,所以在北韓托兒所和幼稚園有模型和圖片教導兒童各種意識型態基礎。上小學要加入「朝鮮少年團」進行思想訓練,在手活中互相批判與糾正彼此。罵得不夠兇會被指導員指正,但罵得太兇又會讓自己樹敵,北韓孩子從小就要學習如何罵得剛剛好的政治藝術。
而且不是小學之後就沒事了,這種思想教育會持續終生,從國中生到大學生還有年輕軍人都得加入「金日成社會主義青年同盟」,社會人要加入「職業總同盟」,家庭主婦要加入「女性同盟」。在這期間如果成功加入朝鮮勞動黨,就會同時隸屬黨組織,不是黨員上了年紀沒有工作的人則會納入「人民班」。
政府宣傳無孔不入,特別是在作者居住的監控所中,刊登了領導人照片的報紙和雜誌,不能丟也不能再利用,只能裝進精美木箱中定期繳回黨部「永久保存」。而且這已經是寬鬆版本,1974年時光是報紙「勞動新聞」上的肖像有折痕就得接受公開批鬥。
除了廁所和廚房外每個房間都有領導人肖像,每天都必須擦拭乾淨。除了小小孩外,北韓人外出都一定要別上尊崇領導者的徽章。書寫領導人的名字時要加上尊稱(台灣提到先總統蔣公要挪抬或空格的時代其實真的沒有很遠),而且禁止中途換行或把姓氏和名字分開,日常聊天則尊稱為領袖大人或將軍大人。
剛被綁進監控所的作者,為了虛無飄渺的希望,努力研究所方準備的日文思想教育書。並依指示每天寫思想日記以供所方指導員檢查,在他結婚之後改成為寫「生活檢討」,也就是書寫自己當周在政治上有什麼不足之處的自我批評。
按作者說法,寫這東西的訣竅就是別太誠實,最好寫些無關痛癢的事。比如沒有仔細研讀金日成著作選集就寫摘要,是一種形式主義之類沒人會因此受傷的空泛發言最好。然後即使是平日閒聊也要非常小心,有些人擺明心懷惡意來找渣,這點基於作者的特殊身分還可以據理力爭。但對那些友善且擅長聊天的對象,一定要小心別說出太多真實想法,不然怎麼死得都不知道。
在這樣的思想教育體系下,作者幾乎沒遇過任何對領導人或共產主義不滿的人。而就作者觀察這與其說是不敢講,倒不如說是洗腦教育確實很成功。大多數對生活不滿的人,都相信問題主要出在黨組織裡有人欺下瞞上,又或者一切全是萬惡美帝的國際壓迫。
社會所有問題只要宣稱是建立理想社會之路的必經之惡,就跟社會主義策略 方針一點關係都沒有。然後建立零壓迫、人人平等又富裕的社會主義理想國乃是人類唯一的理想道路,所以為此努力並忍受一切苦難便有其必要。
即便隨著蘇聯瓦解、北韓物資短缺和飢荒之後,北韓人民對社會主義理想熱情不再,但相信了幾十年的事不會那麼快轉變。黑市盛行的現實也被當作一種渡過眼前苦難不得不然的手段,人們心底還是期望過往的計畫經濟體制可以再度復活。
當這一切搭配長年推行的對領導者造神運動,經歷過殖民與韓戰時代的老一輩確實是無條件景仰。不過年輕一輩則是在出生就開始的思考教育和每日崇拜儀式中,被灌輸無條件的絕對恐懼。
書中有一段看得當下我笑到不行,但想想確實滿悲哀的故事。話說1999年北韓田徑選手鄭成玉在西班牙賽維亞世界田徑賽中帶回北韓第一面世錦賽金牌,賽後接受採訪時她表示「我看見將軍站在終點展開雙手要我趕快過去,我就朝著他拼命跑,結果贏了這場比賽」。
該怎麼說呢,正常國家要選手這麼講一定會讓國民三條線,但在北韓這讓她成為「將軍的女兒」。剛開始金正日還不相信,結果發現是真的時立刻指示重重有賞。回國後不得了,號稱將軍的女兒,獲頒「共和國英雄」(北韓最高等級勳章,一般只發給有重大戰功的軍人),各種吃香喝辣。
而且以後也不用再跑了,因為作為北方大公,咳,我是說「領袖崇拜精神的化身」,下次如果輸了不好看欸。這簡直不知該說是求生意志堅強還是太會嘴了,大概以上皆是吧,只能說這真是我看過最厲害的運動選手退休生涯規劃 ~(咦)
那提到求生意志堅強。喜歡足球的金正日也非常在意北韓的國手表現,1966年的倫敦世界杯北韓踢進八強戰基本上已經表現優越了,但這些選手的下場是回國以後被送往礦坑強迫勞動。沒辦法,「誰叫他們中了美人計,竟然在前一晚和敵軍送來的女人上床」……好喔。
提到女人,作者也對北韓女性的社會地位做了觀察。他所在的大型監控所設有「管理員」和「接待員」。都是單身女性,管理員通常由丈夫死於韓戰(但不是全部,另外老公英勇捐軀的女性在社會壓力下很難再嫁)的四、五十歲的寡婦擔任,接待員則是二、三十歲的未婚女性。她們必須住在監控所管理備用品、物資並負責客人的餐點和接待工作。
這份工作不但缺乏自由也不輕鬆,這些女性願意就職的理由在於這是穩定的入黨途徑。只要成為黨員就有機會在商店、食堂之類的服務業成為管理階層。以北韓封閉的社會階級而言稱得上是飛黃騰達,對比在人民軍志願服役三年、撞大運保護他人性命或維護領袖權威,這是相對容易許多的入黨機會。
照作者描述監控所每年都會有兩到三個「黨員信封」的名額,所以只要不出大包基本上時間久了人人有獎。對未婚女性來說這是尋找理想結婚對象的好途徑,而對已經有小孩的女人來說,不但自己職涯可以更上一層樓,還能對孩子的前途幫上忙。
不用說經手物資的管理員也是個大肥缺,行事巧妙的人自然可以油水卡好卡滿,只要別太過份搞到所內天天只有泡菜吃(也太狠了吧)都不太會被拆穿。作者接觸過的管理員當中精明幹練者非常多,特別是經濟走下坡時代長大的女人,能進監控所的基本上都非常聰明又工於心計。
有招待員可以把政治學習筆記抄到如同印刷品,定期考試時將領袖訓示背到一字不漏,同時還打掃公務全部一把罩,只能說實在優秀,但優秀的腦袋卻得浪費在這種事上實在有夠可惜。
不過北韓也是有社會變遷的,2000年以後比起入黨成為未來幹部,然後尋找黨員當終生伴侶,北韓女性的理想結婚對象逐漸變成「有經濟能力的人」,白話講就是要能賺錢。只能說人類很誠實,儘管大家嘴上說一套,但當然還是要為怎麼活下去盤算。
而說到北韓女性是怎麼活著的,在作者眼中的北韓女性十分堅強。打1950年代就開始出外工作,但不要說什麼玻璃天花板了,上方根本整個用鉛板焊死。女性只能在教育、農業和醫療基層服務,工作很辛苦但完全無法晉升幹部。
軍事上女性雖然不用服兵役(附帶一提,北韓男人的義務役期間是那個,十年),但全體國民16歲起都自動成為「紅色青年近衛軍」,女性在結婚生子前都必須持續接受軍事訓練,每年都要參加為期兩周的軍事訓練,學會使用自動步槍和重裝行軍。
據作者描述北韓女性基本上都很擅長射擊,在結業最後一天的三發實彈評比中,很多人可以三發都命中一百公尺以外的靶心。如果是平壤的女大學生,還會被分配到郊外的76公厘砲彈高射砲部隊,並負責基地的管理和警衛,結訓後不分男女都掛少尉軍階。
但接受軍事訓練並不是家事就不用做了,儘管北韓是亞洲最早制訂男女平等法的國家,但沒有法治的國家立法往往也只是笑話。北韓女性不但打扮自由受到各種限制,因為「跨坐」太不雅觀這種理由,平壤市區甚至禁止女性騎乘自行車
在缺乏洗衣機、吸塵器等現代3C家用電器的北韓,女人到現在都還必須徒手處理全部家務。北韓男人則沒有做家務的習慣,而且打心底認為下廚和打掃不是男人該做的事,不用說黨對此也毫無宣傳。家庭主婦更不是處理家務即可,還要加入「人民班」,負責掃公廁、搬運垃圾,甚至清理下水道和維修道路等 公共區域維護。
簡單講就是典型的父權吃到飽。
心得的最後要回到作者如何回歸日本的過程,基本上北韓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承認自己綁架外國人的恐怖行徑。作者也被嚴格警告不准對外(在地北韓人)公開自己的身分,實際上他和妻子連自己的小孩都不敢講,一直自稱是從日本投奔祖國的韓裔同胞。
儘管日本官方與民間不斷要求就相關問題與北韓談判,但北韓只會把這當作導致談判破裂的藉口,完全拒絕承認事實。也因為這個政府立場,作者即使偶然在負責翻譯的報紙上,看見自己父母的照片也只能暗自心酸。只能說如果不是蘇聯倒台後北韓經濟陷入困境,大概這事本來也還是沒得談。
就作者記憶所及北韓政府第一次公開報導相關問題是在1997年,當時勞動新聞的立場也還是「日本反動勢力捏造事實反北韓」。實際上作者當時反而更擔心如果日本政府把事情鬧大讓北韓見笑登生氣,那就會嚴重影響自己孩子的前途。
不過隨著北韓政府越來越需要外國援助,「拉致問題」也變得越來越重要。於是作者一家的待遇開始產生變化,比如會突然獲准從監控所搬到北韓公寓。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作者能對日本政府和自己親友,展現他在北韓過得很好。但當然過得很好才有鬼,實際上如果可以回去當然想回去。
2002年10月15日作者和他妻子獲准短暫返國十天到兩周,這段期間不但得把孩子留在北韓當人質,還得欺騙他們自己只是要去北部旅遊。回國之後當然恍如隔世,而且很快便面臨家人壓力。
比起根本沒見過的孫子與姪子,作者家人、特別是他哥哥不斷要求他別再回北韓,留在日本,相信日本政府一定能把孩子帶回來。作者心情上當然也不想回去,特別是意識到日本社會對他們這些北韓受害者的態度相對友善之後,自然更渴望能留在日本不用再回去。
可問題出在,如果孩子們沒辦法「回到」日本,那留在北韓的他們也等於完蛋了。由於作者太太當下堅持要回北韓,他們夫妻其實是在一番激烈的掙扎甚至爭吵後,才決定留在日本不回去,並希望日本政府能透過談判把他們兩個孩子帶回日本。
作者在書中承認其實他既沒有妥善計畫,也沒有任何能讓推測踏實的理由,其實只是賭而已。因為在那個當下不管怎麼選,對結果都是完全沒有把握的,夫妻倆一起乖乖回去,下場也可能是全家人永遠被扣在北韓出不去。但不回去其實也無法確保日本政府一定有辦法把孩子帶出來,所以也只能選定方向梭哈全押。
這其中的掙扎與痛苦簡直難以想像(也有人寫信批評他竟然拋棄孩子),對孩子恐怕也是創傷。還好幸運的是儘管過程中,北韓因為核彈危機在談判上變得強硬,但一年七個月後他的兩個孩子終於也抵達日本。儘管在北韓時基於安全他和妻子都沒教孩子日文,不難想像兩個小孩肯定會在日本社會適應得非常辛苦。
但本作成書當下他們孩子已經回到日本八年半,儘管不容易但也堅強的尋找自己的道路。該怎麼說呢,有辦法在北韓撐住的人,在日本儘管會因為太自由而迷茫,但肯定也會有其強悍的一面吧。
我原先以為誘拐與決斷:我被北韓綁架的24年(拉致と決斷)只是普通的倖存者文學之類的回憶錄,但閱讀時便發現作者對北韓社會的觀察非常仔細,特別是關於飲食相關的細節描繪得十分豐富。我在想可以做到這樣一方面是作者觀察力和記憶力都不錯,另一方面就是人餓的時候就是每天都只能想吃的,幾十年間為張羅糧食焦慮至此的經驗,大概已經刻骨銘心了。
當然談論北韓日常的書籍,總不缺乏因為封閉極權統治而產生的各種飛天故事,本書自然也收錄了一些。但更有意思的是讀下來可以發現,那些誇張故事本身也是統治手段的一部分。為了遵守規則或尊崇領袖發生種種異聞,往往都關於政府想要獎賞或殺雞儆猴的方向。於是荒謬成了傳說,然後傳說深入人心,成為了信仰。
當北韓人一邊心知肚明這很扯,一邊又意識到可是有用的同時,統治自然而然會跟著受到強化,這就像有些鬼故事骨子裡存在教化與社會控制的意圖一樣。沒人喜歡大家各自想辦法逃生(也就是傳說中的能動性),但即使如此顛覆制度則是不可想像的。
整個國家都軍事化,意思就是服役期間妳就會懂如果反抗的話,要對抗的是什麼。而從小到大的思想教育和互相指正,自然地為社會營造人人自危的效果。得要很反骨的人才敢反抗,而北韓最狂的一點是,那裡就算出現政治或良心犯,也很快就死掉了,畢竟糧食有限嘛。
於是本作雖然都是在寫日常生活,卻也正是透過日常生活更可以說明,為何北韓政府統治成這樣還是在統治。書中對北韓政治與國際局勢的連結與互動也因此令人玩味,所以他們其實會怕,一直都很怕,所以是如此的挾全國人民以捍衛黨的政權,而人民竟也相信那是為了自己。
整體而言這部作品如果要期待文學性或獵奇故事的話,我得說並沒有太多,但就資料性部分我讀得相當滿足。特別是關於北韓維持政權的手法與配給制及飢荒經驗的第一手經驗談更是引人關注,推薦給和我在意的點相近的讀者。
整體而言這部作品如果要期待文學性或獵奇故事的話,我得說並沒有太多,但就資料性部分我讀得相當滿足。特別是關於北韓維持政權的手法與配給制及飢荒經驗的第一手經驗談更是引人關注,推薦給和我在意的點相近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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