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5日

無貌之神

沒想到獨步會再出恒川光太郎的作品,這麼幸福可以嗎?能再期待下一本嗎?包括同書名短篇在內,本作共收錄六則小說,劇情各自獨立,但題材皆關於正體不明的超自然存在,以及圍繞這些存在發生的奇聞異事,以下有劇透。


「無貌之神」關於一處以搭建於深谷之上的紅色吊橋來與東京連結的異度空間。那是餓不死人但也看不見希望的封閉領域,人們可能在偶然間誤入其中,並依規則決定是否得以離開,還有究竟如何離開。處於該空間核心的是沒有面孔的異質「神明」,可能食人也可能治癒疾病和傷痛。


生無可戀者能成為養料,亦可持武器取而代之。神的肉質極其鮮美,唯一的問題是只要吃過一次,便會被永遠囚禁。在東京大轟炸中偶然闖入其中的孩子,還沒長大便失去選擇機會。這樣的他遇上不惜一切也要毀壞規則離去的夥伴時,下定決心要終結循環……


這篇有一點讓我想起C. L. Moore的短篇深紅色的夢(Scarlet Dream),都關於某個無法離去只能被規則豢養的異空間。不同的是恒川的寫法乾淨無機質,圍繞著規則(世界觀)的說明與解法,自然是小說最有意思的地方,最後的處理也深得我心。


也許這個夾縫是個小小煉獄,山谷底下的正是三途川,來到此地的人無論命運還是心志都介於生和死之間。擁有強烈生之意志或者純粹運氣好的人,能夠早早踏上紅色吊橋離開。


但那些越了線也就是食「人」的,又或者說終究屈服於規則的,將失去做人的資格只能永遠封閉於原地。然而即使如此也並非完全沒有救贖,即使失去看見紅色吊橋的資格,然而弒神或自殺仍可以是離開此處的方法。


再來的疑問是,做出這樣選擇的人會成為什麼、抵達何方?這就更別提,其實從沒人可以保證,那些沒吃過肉然後走上紅橋的人真的有回到現實世界。於是到頭來這是關於決定的故事,比起永遠和平的腐爛,無論是生、死或成神,甚至天堂與地獄或純粹解脫,奮力一搏才稱得上真正存在過。


「青天狗之亂」描述幕府末年在往返伊豆諸島的交易船上工作,並為流刑者運送物品的船員,間接與恐怖怪談擦身而過的故事。他偶然替一位自稱有冤情的居酒屋老闆鷺照,送去一副青天狗的能樂面具。那副面具製作得十分精巧,據說確實用說宗教儀式上,見著實物的人內心也確實會感到毛骨悚然。


然而整件事其實不太關主角的事,他只是後來聽說在那男子所在的島上,出現怪客彷彿懲奸除惡般大肆屠戮長年凌虐流刑犯的領主一族,而後又徹底失去蹤跡。只知道此人作案時正戴著那副青天狗面具,但行兇的究竟是誰?不知道。戰後看到那個長得很像鷺照的,是否為本人?不知道。


整個故事就這樣關於過著平穩熱鬧生活的主角,懷想著自己間接聽來的傳奇往事。他試著驗證故事的真實性,但終究沒有任何踏實的結論。可這完全無礙於故事在他心中的魅力,甚至還透過腦補讓劇情更加豐滿。


然而不得不說這是那種餘味微妙的故事,因為到頭來讀者不免發現,自己的情緒和本篇主角錯開了。正向來說這是一個更血腥的刺激一九九五(麗泰海華絲與蕭山克監獄的救贖)式故事,可實際上整個敘事上有太多曖昧不明之處。


如果說殺掉島上作威作福的壞蛋那也就算了,但除此之外呢?鷺宮自稱有冤情,但實情究竟為何根本無法確定。他自稱受到同居女友誣陷,對方肯定在搶走居酒屋以後,快樂地和劈腿對象一同經營。可主角後來打聽到的,經營那間居酒屋的是一個獨身女子,可能先被殺害再整間店燒掉。


而後他偶然看見的是個衣著光鮮亮麗的男子,他因為鼻子認定那就是鷺照本人,但對方到底是誰,還有人格是否仍是原本那個人,又或者已經被面具取代了呢?或許這些想法都很腦補,但正因為故事刻意留下很多這種線頭,所以更讓人覺得諸如此類的可能性總是存在。


到頭來主角的敘述都出於他的價值判斷,關於「故事」的解讀也都根據個人偏好。儘管結尾他的結論是「復仇大成功,真是太爽快了」,可整篇小說到頭來最讓我在意還是那些無解的線頭,及其所代表的另一種可能性。


於是對我而言這不是一個快樂的復仇系故事(儘管看起來是),而是一個人們可以基於自身渴望,如何輕易接受殺戮與過度復仇的故事。而這過程與戴上面具,也就是想像自己成為另一個人或其他存在多少有點概念互通。我想青天狗之亂既是一則鄉野奇譚,也關於人們如何在他人身上投射自己的故事吧。


「和死神旅行的女孩」描述昭和早年一名鄉村女孩阿藤,因為迷路遇上神秘男子。她通過考驗證明自己擁有果斷取人性命的天賦,從此成為開著青色汽車在時間中來去的「死神」畫筆。依照約定她在殺了七十七個人後便能重獲自由,為此阿藤必須不停殺下去……


故事最有意思的地方,果然還是少女從懵懂自閉到突然間正式理解自己所做為何的過程。整個「神隱」期間的氛圍,以及回到原本村落繼續過著自己人生的描寫我都覺得都很有趣。整體而言這篇的設定乍看之下輕鬆正向,角落裡卻藏了刀。


故事最終揭露,死神一連串的暗殺其實是為了轉換原本的世界線,最終也確實扭轉昭和初期日本走向軍國主義的歷史,並成功迴避關東大轟炸。甚至對於退休的畫筆也願意照顧,儘管照顧的方法令人深感微妙,但以時代背景而言多少算是對良善之人的救贖。


讀者不會知道死神想完成的畫作全貌究竟為何,更不可能知曉其作為命運僕人的來龍去脈。可對於眼前這支畫筆的故事,卻因留白而令人玩味。少女長大後成為普通的女孩,普通的失戀,普通的結婚,普通的生小孩然後遭到丈夫家暴。


但某方面而言或許是因為她當年選擇獨立思考,放棄殺害好像不該殺的人,多年後才重新受到死神的眷顧。如果她當年選擇想也不想就殺掉,死神說了,她會成為初戀對象的正妻,至於是否幸福則見仁見智。也就是說,多年後八成還是會跑來來看的死神,反應到底是UCCU還是笑著敘舊同樣無法確定。


選擇不殺的阿藤婚姻狀況明擺著非常糟,不過跑來探望的死神決定幫她去除障礙。殺和不殺的阿藤肯定成為截然不同的人,因此獲得死神不同的評價,最終可能也迎來不同「待遇」。故事結尾有些讓人想起神隱的雷季,雖然從舊問題中解脫了,可那狀況還是很茫然絕望,同時卻也不能說不是某種嶄新希望的開始。


於是看著阿藤的經歷我不免想著,已知迎向二戰的日本終將成為什麼樣子,但那個迴避二戰的日本未來究竟會出現何種景象?天曉得。若要問跟原來的世界線比究竟哪邊比較好,這就好像在問,過上哪個人生的阿藤會更幸福一樣。畫作的全貌對一般人而言究竟是善意還是惡意還真是很難說,命運的弔詭之處莫過如此。


「十二月的惡魔」描述一名重刑犯在出獄之後,發現自己迷迷糊糊陷入一座有如地獄的白色小鎮。他的記憶與情感被「影男」啃蝕得坑坑洞洞,同時鎮上的人們每天過著沒有意義的生活。努力逃出去後,得知此處其實是政府在廢死之後用來執行終生監禁不人道設施。當想把人逮回園區的公務員現身時,為了自由他只能奮力一搏……


這篇最後的翻轉是這整個過程主角聽到的說法基本上都是假的,這實際上是個能否回歸社會,亦即是不是「可受教化」的人性測驗。然而在沒頭沒腦且缺乏正確理解,再加上各種極限狀態引發的受壓迫感,最終讓受測者不斷做出糟糕的選擇。


簡言之,能通關的只有那些沒受過環境壓迫的人,然而對會成為重刑犯的人來說,這根本是個沒打算要放人出去的機制。這篇整體的調性頗讓我想起滅絕之園的結局,本質上都關於社會殘忍一面如何讓人變得殘忍自私,而這樣的人又如何反過來受到社會制裁的故事。


「集合住宅廢墟的風人」是個滿小品的鬼故事,莫名其妙就出現在某廢棄集合住宅的「風人」,和名叫裕也的小男孩頻率恰巧相通,很自然的與他成為朋友。等風人發現這些關於人世情感的積累會讓自己變重,而一變重就回不去天上時,事情已經來不及了。


透過前輩說明,他得知自己如果不盡快找個人「附身」,便只能存在三個月。他如果不想消失,就得盡快決定自己該找誰附身。故事看到最後會發現所謂的風人,或許是指骨子裡對人世仍有迷戀,所以無法成佛的靈魂。而風人現世的地方,自然也存在與他生前相關的因緣。


其實不記得也不在意了,可是命運仍會讓人圍繞著過去的業。選擇的救贖與懲罰是代替加害者把人生走下去,做出決定的同時,自己也就被套牢了。至於那究竟是好是壞,也只能說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好……是嗎?在救人的同時也殺人,然後踏上希望渺茫的不歸路,在蒼涼寂寞的同時故事回歸到一個原始問題,活著本身是否就有意義?這種事只有自己能說服自己,至於這之後又會長出怎樣的因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凱姆爾與拉媞麗」是印度風味的會講人話崑崙虎,與不良於行的聰慧公主的生命歷程。它們一個自幼被剝奪原本的生存方式,被迫成為人類飼養的寵物。另一個雖然擁有千里眼可以看見帝國境內的種種不幸,可如同希臘神話中的卡珊德拉一樣,沒人在意她的示警,少女只能眼睜睜看著破滅降臨。


於是一人一虎在夜裡逃了,少女騎著老虎飛奔在城市和山林上頭,最終抵達某個遙遠卻仍非帝國之外的廢城,並為自身的安危斬斷過往業障。她們在那裡聆聽故國在遠方破滅的消息,並以全新方式重塑女神騎乘老虎的傳說,渡過彼此平靜安穩的一生。然後再重逢,再前進,朝向未知的光明前進。


這篇頗有童話的味道,但沒那麼生葷不忌,反而帶點一塵不染的詩意。我自己很喜歡這樣的浪漫,看到結尾時滿感動的。當然不得不承認劇情未免簡化太多問題,可話又說回來,也有時候會不想破壞氣氛,而這正是那種時候。


無貌之神(無貌の神)六篇小說看下來會發現,設定與構思上其實都不新穎,甚至還滿利用各種刻版印象的,不過我覺得這正是恒川光太郎的風格。他寫故事就是這樣子,很冷很淡,劇情本身不見得強,想講得東西又隱諱,可是我很喜歡他這樣講的故事。非要提的話,大概得承認這本比起「嘿,這個你一定要看」,倒不如更像「我很喜歡這個,如果您讀了跟我一樣就太好了」什麼通常不一樣?畢竟電波沒接到八成超無聊,何況這本在恒川作品中也不算強的。


對啦,這是不太強的短篇小說集,但有著我喜歡的氣息,所以願意為其費心思。雖說不免抱怨一下,好幾篇小說的時代背景都滿古早的,所以敘述用語和角色思維有時未免太現代,偶爾讓人很出戲,這個我不曉得是原作就這樣還是怎樣(還滿可能的?),不過反正對台版讀者來說是個問題(然後小抱怨一下「資深居民的女子」這句子也太日式中文了吧?)。


不過於我而言算瑕不掩瑜吧?我對那股乾淨、疏離,時而殘忍時而溫情的漠然氛圍頗為有愛。更偏好儘管故事多采多姿,可到頭來生命總是絕望又無奈的那股調性。然而這並不是指一切很絕望,我只是欣賞那個必須做出各種努力否則便會溺死,可即使如此也不見得能獲得理想回報的世界觀,以及即使如此依舊在自己位置上拚命掙扎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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