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1日

搜索者(The Searchers,1956)

約翰.福特導演,約翰.韋恩主演的經典西部片,描述十九世紀中葉姪女被印第安人擄走後,她的內戰老兵叔叔如何騎著馬踏遍美國復仇,順便看能不能把兩名姪女找回來的故事……對,是順便,我是說他如果最後沒決定宰了失去做人資格的姪女的話 ~(默)


對我而言這是神奇的觀影經驗,看之前便知道是五零年代的經典,所以想像中是個時不時令人皺眉,但整體而言十分安全的故事。怎知片頭約翰.韋恩主演的角色伊森一登場,就和嫂嫂先來個已經不只是曖昧而是擺明有鬼的互動,又強硬表示身為南北戰爭老兵他這輩子唯一支持美利堅聯盟國……好,我知道這是有挑戰性的電影了。


接下來的觀影過程,分鏡和配樂都很棒,我卻也屢屢驚異於故事中對印第安人的露骨歧視,以及幾乎一面倒的反派描寫。而當伊森哥哥與嫂嫂的屍體被焚燒於小屋中的畫面我驀然懂了,這部電影無論有沒有一個「好」結局,回不去的感覺恐怕也將極其強烈。


是故為避免回不去了,先聲明以下有劇情捏光光等級的雷,還沒看過本片的話,請自行斟酌是否閱讀(不過透公版權的書不算雷,蘿蘭.英格斯.懷德的小木屋系列目前是公版權了)。


在實際開始談電影前,想先回憶一下自己的童年愛書,羅蘭.英格斯.懷德以美國拓荒時代為背景的小木屋系列。第二集大草原上的小木屋(Little House on the Prairie)是全系列最具代表性的一本,故事描述羅蘭全家來到印第安那州蓋了小木屋並開拓田地。


但他們很快就發現自己不小心把屋子建在印第安人常用的小徑上,因此常有印第安人趁男主人不在時上門勒索。從父母與鄰居長輩的耳語中,孩子得知曾在明尼蘇達州曾因此發生大屠殺,詳情不要問很恐怖。


有些大人覺得應該要以武力對抗,羅蘭的父親反對並認為和平共處比較好,同時也堅持自己應該擁有開拓土地並在此居住耕種的權利。但當他被孩子提問,那麼遭政府趕走的印第安人要怎麼辦時,卻悄然無語未能回應。


同時間該地區的印第安人也陷入類似紛爭中,多數部族都認為應該要殺光所有「越界」的白人。不過其中一族的族長不惜以殺白人前要先越過我屍體的氣勢,在一連數日震撼天際的戰吼對抗中消解了其他部落的戰意。最終印第安人集體大遷徙,而羅蘭一家也在政府命令下不得不搬離。


小時候我不太喜歡這本,雖說知道大草原號稱系列代表作,但恐怖的印第安人與最後羅蘭一家不得不黯然離去的描述,還是讓我沒辦法有愛(雖說跟慘到極點的新婚四年比好又沒什麼了)。不過隨著年紀漸長,也開始可以理解大草原的小木屋所蘊含的歷史價值與省思,然後對美國文化戰爭中的某部分格外翻白眼(除此之外,那名在十九世紀中期的西部救了羅蘭一家的黑人醫生,他是誰?從那裡來?又去了那裡?)


同時對印第安人的恐怖印象(在大草原的小木屋之前,大概就是凡爾納的環遊世界八十天裡,大伙兒全帶槍搭火車,當印第安人邊喔嘿喔嘿的騎馬衝來搶劫時,瘋狂開槍掃射這樣囧),也在對歷史的瞭解逐漸增加,以及像在讀了巫士、詩人、神話這樣的作品後不斷的轉變。


也因此觀賞本片當下頗為訝異,但隨著劇情前進,主角的極端態度開始讓觀眾很難發現不對勁,並逐漸發現電影其實對此充滿批判與追求和解共生的渴望。不過畢竟是一九五零年代的電影,白人本位主義的味道仍十分濃厚(又或者說其實沒什麼改變啦)。然而即使如此,拍攝於黑人民權運動興起之時的本片,哪怕不是基於明確的意識,仍能從中看見導演與編劇對時代的反應。


電影主線改編自以史實為背景的小說,描述十九世紀一連串德州對印第安人戰爭中,當地居民為救援被綁架的女性親屬不斷四處搜尋的故事。小說的結局其實比較尖銳,電影結局則在溫馨中透著些許寂寞與無奈。兩邊都存在白人與印第安文化的衝突,只不過懷抱的期待頗為不同。


從電影細節中可以得知,主角伊森的母親應該是死於美洲原住民之手,於是他對自己兄弟一家收養的白人印第安混血兒馬丁態度充滿歧視。劇情暗示伊森這些年來大抵是在幹江洋大盜之類的事,手上的錢全是不義之財。和嫂嫂間的曖昧顯然不止於禮,搞不好露西與黛比這對姊妹都是他女兒。


劇中反覆糾結於血緣、血統及文化的純正性,許多時候主角給人的感覺,比起去救人還更傾向復仇。伊森對付憎恨或可能威脅自己的人時手段殘酷,更恐怖的是觀眾始終無法確定長女露西的死是印第安人下的手,還是因為她不再乾淨而受到主角施加的「安樂死」。


劇中伊森對已因印第安人虐待陷入瘋狂的白人女子時,評語是她們已不是白人。當發現姪女黛比在文化上成為印第安人時,他的反應簡直和頗受批評的伊斯蘭文化中的榮譽處決類似。


這方面的劇情簡直要有多令人玩味就有多令人玩味,活脫脫是一個當財產髒到擁有本身即是恥辱時,那不如直接毀掉,管那是不是人的概念。如果說這是屬於個人層級的面向,那放大來看呢?片中白人民兵毫無理由的屠殺印第安部落並俘擄印第安女子,雜貨店老闆賣完情報轉頭趁夜過來殺人打劫。


又,綁架一個白人女孩然後強暴她,讓她吃好穿好,成為酋長妻子並融入族群中。和不小心用帽子換來一個印第安女孩後,拒絕這個努力想成為好妻子的女孩,並不惜無禮踢飛她(然後在某些觀眾眼中這還可能純粹是笑點),接著令其恐懼到不得不逃亡,最後還可能是為了幫助自己而喪命,說真的,兩種作為之間的優劣該如何分辨?停留在都很爛顯然是個正確卻又偷懶的結論。


當伊森與馬丁為了奪回黛比拜訪刀疤酋長的營帳時,即便知道來人打算帶走自己的妻子,但刀疤酋長基於待客之道容許伊森等人安然離去,之後再正大光明的加以追擊(同時間領路人表示他不要伊森沾了血的錢這點,或許是最諷刺的地方)。


這段劇情對比之後馬丁回到城鎮發現心愛女子即將自願嫁給他人時,最後的解決之道是兩邊釘孤枝,然後旁邊所有人笑著看戲。說真的這種狀況到底那邊比較文明守禮?又或許到頭來還是擁有文化資本的人才有話語權,有些事人們可以純粹當個風雅的笑話,也有些事人們可以不想太多,只為原來對方懂人話而驚訝。


最終觀眾會發現,刀疤做的事,包括所有主角群在內的白人也都做了,而且不知道為什麼許多觀眾可能對刀疤做的事比較生氣,對白人(特別是主角)的行為比較可以在心中輕輕放下,而這正是整片控訴最深之處。


於是刀疤酋長至死都高貴驕傲並依憑內心的正義而行,他不好但也不特別壞,只是跟他的白色敵人一樣、甚至有時感覺還更高貴(也難怪那年頭看本片的小孩,有些認同的對象根本是刀疤酋長)。然而問題在於,不管是依森還是刀疤酋長,暴行經常獲得贊許,有時甚至是唯一重要的標準?


劇中一段母親與兒子的對話令我印象深刻,對眼前蒼涼的現況,兒子反覆強調一切全是國家的錯。如果是其他的情境這發言可能看起來過於怨天尤人,但就本劇的時代背景而言,這確實是理所當然的評語。


當一個國家用瑕疵滿滿的程序鼓勵一些人民踏入其他人民的傳統領域拓荒,而受害者反抗並攻擊入侵者時,再派出軍隊屠宰這些人民……關於北美印第安人的歷史,關於德州印第安戰爭與大屠殺流下的血,關於蘿蘭一家與當時那附近所有印第安人的無奈與怨恨,這當然是國家有錯。


然而不可諱言的,國家由人民組成,而以本片描繪的時點,國家由白人組成。對這一切的無可奈何,劇中那位母親只能寄望未來,期待有天這個國家會變好,但或許那時我們都死了吧。


有時比起追求永遠不可能出現的全民共識,儘快阻止苦難的延續才是最重要的。畢竟歧視這種東西有時根實在紮得太深,也因此或許人類得努力幾個好幾代以後,才有那麼點擺脫的可能性。也許問題一直都在,當下最大的問題與衝突在哪裡?


如同劇中另一段做為負面角度引用經典的台詞,其實是出自一位深愛混血兒馬丁的可愛美人口中。不過這邊一定要先摘錄她的超級病嬌發言,當馬丁向她說出心意時,這位蘿莉小姐的回應非常猛爆:


「妳跟我也該開始交往了。」

「你跟我三歲時就開始交往了!」

「有嗎!?」

「……也該是你知道的時候了。」


病嬌啊啊啊啊啊!!!


但即使是深愛著有印第安血統的馬丁的羅莉,也還是會在他為了保護黛比不被伊森宰掉而要再次離開時。哪怕同樣身為女性,但她仍舊大吼出一串髒字,接著發表經典台詞:「你知道如果伊森在那裡的話會怎樣嗎?會一槍斃了她,瑪莎(她媽媽)也會希望他這麼做!」


即使是看似不在意的開明人士,但歧視與偏見終究深植於人類心中。有餘裕時大家都可以當好人,但在強大壓力與不利環境底下,卻還是會顯露出非常不好的面貌。我不喜歡稱這為真面目,而該說人類本來就有很多面向,而如果可以我們總希望別創造出一個逼得所有人不得不拿出自己最糟那面的環境。


但也是在此時此刻,一直以來都是伊森良心般存在的混血兒馬丁挺身而出,即使聽到「剛剛拿出來的是你親生母親頭皮」這事也毫不退縮,堅持表示即使沒有血緣,即使她不認同我的文化,但黛比還是我的姐妹。或許把一切血海深仇賦加上來的重擔依依卸除後,有時事情就是這麼簡單,簡單到有那麼點泰瑞.普萊契式的味道


儘管用現在的角度來看,是否堅持讓黛比離開印第安文化圈成了兩難。站在我的立場,哈囉,她被綁架時還只是個小女孩,之後遭到強暴,本來就該讓她能與加害者建構的環境拉開距離,有機會做出自己的選擇。可同時間也會有其他比較相對的觀點,覺得應該要尊重現狀,並再多想一下原本的想法是否其實是一種歧視。


不過觀眾也能從中發現本片企圖以隱諱方式突破拍攝時代,可仍在許多部分侷限於拍攝時代,最終也因此保留了自己的時代。那是一個我們都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必須往新的方向走,但還不知道前方有什麼的時代。


電影尾軟化的伊森接受混血兒馬丁成為繼承人,更願意帶著印第安化的少女回家這事本身,就族群融合的角度來看充滿意義。然而這也代表著伊森得和他剛割下來的頭皮一起留在家門之外,有些人註定得被歷史淘汰。


畢竟所謂的和解共生,有時是指我們非得把太恐怖的東西丟掉不可。在1950年代那是把舊東西丟掉,而在二十一世紀,那既有還黏著的舊東西,但也包括糟糕的新東西,極端就是個圈。


在某種理想的均質狀態下,人們期待英雄該要擁有純潔無瑕的偉大光輝。但在父權體系之下的英雄往往帶有擅長剝削、踐踏他人的屬性。在電影中刀疤酋長象徵的一切先行退場,然後換成伊森象徵的一切被認為應當退場。


所以他是整部片裡最後唯一不能踏進家門的人,但英雄真的走遠了嗎?門就此鎖上了嗎?我想伊森仍在門外,而人們有時還懷念甚至景仰他最不堪的那一面,並企圖以各種傳統或新穎的政治口號,令使其再次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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