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學修讀文學的安課業優秀,對未來充滿抱負,家人、朋友與師長都期待她能高分畢業取得學位。突破傳統的美好前途正等著她,至少原訂計畫應該要是這樣的。但安懷孕了,對此除了崩潰還是崩潰,生小孩當然不是選項,為了個人前途就算犯法她也要對抗命運。
這部電影吸引我的一個地方,在於導演奧黛麗.迪萬(Audrey Diwan)拍得很自然,不是強化也沒打算刻意淡化某些情緒,而是如此生活化的說著故事。我想無論作品原始相貌還有寫作目的是什麼,這都很容易拍成一部支持墮胎的芭樂宣導片。然而本片有意思的一點在於它沒有,而是拍成了讓人可以感覺到,啊,真碰上了就是這樣的、很日常的故事。
只不過那是一個打算墮胎的女大學生日常。
原本的生活挺快樂的,打扮得性感亮麗到酒吧去釣男人,在課堂上大顯神威漂亮的回答問題,回老家受母親寵愛並獲得親朋好友愛戴。妳和我們不一樣,妳得到了文化,會有不需要辛苦勞動身體的未來,我們都想看到妳的那個未來。
原本那一切都在規劃中,但當安因為身體不適去求助醫生時,卻被告知自己懷孕了,三周。快樂美好的大學時光與真實系肉體恐怖片中間沒有一條線,存在的只有一團揮之不去的血肉,以及堅決不想放棄人生目標的意志。
對,她不「純潔」,無論她再怎麼堅持自己沒有性行為,但不計特例,當然是曾經做過才會有小孩。以一九六零年代標準她不是個好女孩,而以二十一世紀標準,因為她懷孕了又想墮胎,所以也不好了,再不濟也該一輩子扛著罪惡感活下去,對吧?
當然不對。
台灣因為優生保健法讓墮胎不至於難如登天,但在禁止墮胎的一九六零年代法國,那很難(這就更別提某些男人對刪除配偶同意權的崩潰態度,完全顯現出某些人心底確實把懷孕視作對女人的懲罰。我都還不忍說美國最高法院推翻羅訴韋德案的那一天,某些跨運支持者樂得像這是對TERT降下天罰的嘴臉著實令人印象深刻;一丘之貉)。
安知道她必須趕快處理,但她找不到方法處理,偏偏日子還是要過。她得上課、得念書,需要維持社交外帶應付考試,而同時肚子裡的胎兒正在一天天的長大。安做盡了她想得到的手段,原本的醫生拒絕協助,於是她想辦法找到願意開藥給她的醫生,然後弄來藥物自行注射。
當然後來發現這個醫生是堅決反墮胎的保守派,欺負安沒有醫學專業,故意開了安胎藥給她還是同一個王八蛋故事。我得說那看起來真的自然到很恐怖,安努力想做什麼,卻因為法律、資源、知識的限制而處處受限。
偏偏日子該死的一樣會過去,而且一定會過,所以時間就這麼飛快流逝,三周、四周、五周、八周、十周,十二周……她沒有輕忽問題,沒有逃避,只要有餘裕有時間就在找方法解決,但她找不到。
她可是連坐下來拿長叉捅自己的子宮都做了啊!
對,很恐怖,但當法律禁止墮胎時,這就會變成某些女人的日常。她們不得不硬著頭皮想辦法做自己能力範圍的事,無論那以正常標準而言有多恐怖,在更大的恐怖面前那變得可以承受。在當下生育並不在安的人生規畫裡,那是上世紀六零年代,魚與熊掌對小餐館出身的安而言不可能兼得。
或許有些女人在一九六零年代的法國,未婚生子之後也依然可以獲得事業成功。但那些都是獨角獸,而安她不認為自己有那個能力辦得到,至少光是一個懷孕就讓她成績大崩壞了。做不到的事沒辦法稟著為母則強就辦到,有些前程只有不當母親才能追求。
安不願冒風險,而理論上她應該要有選擇權,可以決定要繼續追求人生目標而無需背負重擔。她對醫生講得很白,我以後會想要孩子,但不想拿自己的人生換。我會恨那個孩子,可能一生都無法愛他,這不公平。
我確定這不是帶著誠懇笑容對一個女人講妳何不接受的好時機,但顯然有某種彌漫在整個社會裡的空氣讓醫生覺得他可以這樣講。可能當一個原本不想生的女人變得願意生育時,天堂就有一盞燈被點亮,善良和正義都回來了……個鬼。
實際上安在她懷孕之後遇上一堆鬼故事,找了男同學希望向他打聽墮胎的資訊,結果對方的反應是,哈,妳懷孕就是吃了無敵星星,不如和我來一發?言下之意就是反正妳也不是處女又不擔心懷孕了,現在讓我放進去一下下有什麼關係?
這是一個關於死豬不怕滾水燙的建議,彷彿只要懷孕了,女人就是那頭死豬。更糟的是安顯然還懷著一線希望,也許這能換來墮胎的資訊。事後她為此崩潰得不能自己,卻連個訴說的對象都沒有。那或許不符合法律性侵的定義,但感覺就是。
同意權在這裡像個笑話,是啊,我有問喔,妳可以拒絕啊哈哈。
賦權不是萬能仙丹,放棄腳踏實地、跳過權力關係與社會結構性問題的處理方式,長遠來看不但無法真正解決問題,還可能因為模糊焦點讓問題變得更嚴重,甚至變得擅長假裝看不見問題,也許裝久了還真的相信了天下無賊。噁男都是在求救,而女人還應該要救,可不可以放進去一下下,轉個念就是享受?
更別提很多男人喜歡拿出來開脫的,「男人天生就是不受控的野獸」。該怎麼說呢,講這種話言下之義就是,男人天生是不受控的野獸,所以本質比較理性的女人吃點虧沒關係,要善良的吞下去。但也是同一幫人最喜歡嘴女人無法理性討論問題,真是伸縮自如的獸性,做賊喊抓賊。
好吧,自己解決不了,男方有沒有責任?安打了電話給那個孩子的爹、念政治的男大學生。她是驕傲自信的時代新女性,當然沒打算生小孩更不打算現在結婚,老娘要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你那邊也來幫忙解決。
喔,沒問題,嘴上講講輕鬆容易,但實際上對方就是個普公嬰。多年生噁男,生長於社會各階層,一年四季均可發情,摘採後除了自找麻煩外無甚益處。
安受邀到外省拜訪那個以為懷孕之事已經船過水無痕的他,本來期待能共商墮胎大計集思廣義解決問題。結果他媽的發現老娘還在帶球跑時,你老兄只顧過快樂的青春大學生活,滿嘴要為更偉大的社會願景努力。
安不爽的擺起臭臉拒絕繼續團體行動時,巨嬰表示妳這樣會害我在朋友之前沒面子,如果妳現在不下樓,以後就不會再看見我了!喔,棒透了,安惡狠狠的把這死渣男罵一頓之後果斷走人,看樣子墮胎的事只能靠自己,該死的現在究竟第幾周了?
期中考成績一團糟,繼續被敵對的女生小團體嘲諷為蕩婦。當她終於下定決心想對兩位好友說出真相時,卻換來無情反應:我不想毀了自己的前途,妳休想把我們拖下水。
很難釐清那裡頭究竟混合了多少複雜的情緒,恐懼、憤怒、不安,既生氣朋友走得比自己前面,卻又害怕自己如果被捲進去會吃上官司毀了人生。安對這反應不可能不生氣,但她到這裡已經承受得夠多了。不管還有多少淚水和怨懟,也只能咬牙再站起來,繼續靠自己「處理」。
至於再之後騎牆派好友私下跑過來告白,講起自己與年長男子的暑期瘋狂戀情只是運氣好沒懷孕時……不,所以說妳找個正扛著大麻煩的女人抒發心情有什麼意義?我不想和妳談心,老娘已經夠焦慮了,並不想在這時候還要聽妳的幸運故事然後情緒勞動。
整部電影最有意思的大概在於它真的就是個破事大全集,卻也是拍得如此自然的破事大全集。沒有刻意強調什麼,那是如此自然的人性反應,甚至沒很特別,但也正因此令人心有戚戚焉。對,料想得到就會是這樣,時不時會聽到的鬼故事全是長這樣。
所以我看的時候一路苦笑,焦慮的想著所以現第幾週了,同時又為那些如此日常卻又如此令人氣憤的細節感慨。開場就是這樣了,當安不爽的抱怨大學同學指責她很放蕩時,男同學秒回妳是呀。
該怎麼說呢,真是個直到現在依然常見的自以為是直男玩笑。而且是受到冒犯的人不夠進步開不起玩笑,只是個玩笑為什麼要那麼認真?更別提之後去看醫生時,明明對方姪子和自己念的大學和系別是一樣的,但對方還是可以講到好像只有自己的姪子有腦袋一樣。
同時比較不重要卻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有當時大學生內心的階級觀。安對某位消防隊員追求者頗有好感,但她的同學卻不分男女有意識的排擠,畢竟,他可不是知識份子!安對此頗有微詞卻也無可奈何,而這群人同時在課堂上學的思潮可又是另一套,實在有趣。
總之安的未來性終究還是來了,男同學真的幫她打聽到能協助墮胎的密醫(但這可不代表他的行為就解套了對吧)。密醫是一位自己也有過相同經驗的婦人,由曾有過相同經驗的女大學生口頭介紹。費用四百法朗,女同學甚至願意借錢給安。顯然不是只有流產經驗會引發女性情誼,墮胎也會,不過安不打算借這筆錢,她要自己籌錢來和不想要的孩子分開。
再見了,最喜歡的書還有金項鍊。
以後會有更好的。
在當時的法國私下墮胎沒那麼少見,不出意外的話一切或許可以簡便解決。但如果出了意外然後被送進醫院,遇到好醫生會被判定為流產,遇到爛醫生直接說妳墮胎,沒死的話就得去坐牢。
而安的墮胎故事,則像吃了全餐。在經歷自行用藥、自己拿金屬長棒捅子宮之後,她透過密醫進行墮胎手術。第一次使用導管失敗,這讓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回去,冒生命危險再放第二次。結果在深夜的宿舍裡痛得死去活來,哭著要關係極差的女同學別聲張,她只是肚子痛想去廁所。
結果死去的胎兒在馬桶裡,每個地方都是血,而妳得求從來都不對盤的同學幫自己剪臍帶。更糟或者更好的是,她也哭著替妳剪了。有時女人就是會在最奇怪的地方、與最不可能的對象之間萌生女性情誼。那種時刻總是很恐怖,卻又因此讓人不至於真正心死。可以活著在眾目睽睽下被送往醫院,在昏迷之前聽見醫生宣判妳是流產。
安說了,我得了一種只有女人會得的病,會把女人變成家庭主婦。現在病好了,問題解決。安在墮胎成功之後回到學校參加期末考,電影到此為止,觀眾不會知道她考得怎樣。
但可以確定的是這部電影既然是改編自安妮.艾諾(Annie Ernaux)的半自傳小說,所以安以後會成為老師、作家,擁有世俗定義的成功,比如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附帶一提,半自傳小說這個分類就算有灰色空間,也不要因為政治立場當它是塑膠)。
這部電影讓我想到芭芭拉.艾倫瑞克外祖母那個讓她閃過不幸婚姻的電煎鍋。同時我又忍不住想,作者的經歷倒楣透頂,卻又已經點過幸運。不幸的可以參考羅馬尼亞獨裁者希奧塞古的德政,他在1966年為了增加人口,禁止四十歲以下、孩子少於四人的婦女墮胎(1986年提高到四十五歲以下)。
至了1984年,羅馬尼亞女人最低結婚年齡降到十五歲。所有在生育年齡的婦女,每個月都得接受檢查以防止墮胎。只有黨代表在場的情況才能取得墮胎資格,地區的出生率降低醫生就會被減薪。不用說,羅馬尼亞的人口並未因此增加,施術條件惡劣導致的墮胎致死率卻遠超歐洲各國。
二十三年間羅馬尼亞至少一萬名婦女死於墮胎,就連嬰兒死亡率都很高。高到1985年之後,為了美化數字,共產黨政府規定嬰兒出生後要滿四星期才能報戶口。沒自己先撐過28天的就當沒出生過,物競天擇,這很科學(順便推廣批判羅馬尼亞醫療體系的電影,一場大火以後還有無醫可靠)。
某些瘋狂進步人士的美夢,其實早在鐵幕時代的羅馬尼亞即已達成,現況看起來極端保守派的路最後也會走到一起。講白了就是孕婦的命不是命的話,孩子也不太可能真的受到重視。無論意識形態的詳細樣貌為何,極端之間總是很容易互通,並以完全不同的邏輯獲致相同結果。
在這個墮胎的配偶同意權在法律草案裡被刪除,而台灣男性各種翻滾的時代,在美國最高法院對墮胎權的新見解出爐之後,看這部電影的心情可以說複雜到不行。安娜瑪麗亞.沃特魯梅(Anamaria Vartolomei)演得很好,附帶一提她是羅馬尼亞裔法國演員。
我想整部片最恐怖的點正在於,這樣的電影現今看起來仍令人心有戚戚焉。這不是古老過去的恐怖故事,也是當代社會的黑暗面貌。關於女人至今依然受到政府與社會控制的身體自主權,以及始終存在,或露骨或幽微的壓迫與系統性歧視。妳以為某些事已經遠去了,不,問題並沒有解決,隨時可能回來,還可能搖身一變披上政治正確的外衣來踩妳,吃我女屌。
某方面而言本片可以告訴無法想像的人,那一週又一週的時間是怎麼一閃即逝,在這段時間裡那個女人又經歷了怎樣的身心折磨。關於墮胎周數的限制爭議重重吵得難分難解。安為了十二週是否已經太晚而恐懼,人們為了十六週這個號稱的晚期墮胎死線筆戰,同時我想但台灣規定不是二十四週嗎?
私心認為問題終究要回到認真去看人的處境,我渴望能塑造一個社會,當女人懷孕時,無論她是在第幾周的時候感到崩潰、痛苦與絕望,人們都不會像電影裡的醫生那樣篤信生就是好,很遺憾,但妳何不接受呢?那真是該死又自以為善意的惡劣答覆,既無助於改善現況又傷害身心。
對啦,只要拿媽媽的人生來燒,孩子總之會長大的,反正懷孕是女人自己的錯。當然要怎麼不讓事情變成這樣可以有很多策略,可以用多種靈活的政策與安全網機制去支援去應對,但嚴厲禁止卻缺乏配套措施顯然是最糟的一種。
我想最終問題仍要回歸到,該如何降低懷孕生產對女性職涯造成的負面影響。而不是灌輸孕育下一代是女人的終極幸福,那種幸福只要妳夠正向思考就能取代變差的生活品質。所以「時間太晚」的話妳就接受吧,人生會因此受到影響妳就吞下去吧。成為母親的喜悅可以學習,應該啦。
在我看來這不過是從進步派話術轉換成保守派話術,但一樣沒有解決問題。要讓懷孕帶來的剝奪全數消失確實很難,但一點一點去改善當前現狀,仍比打高空的社會運動值得投入。但大概是做起來姿勢不夠漂亮所以不得人疼吧,畢竟涉及懷孕之事都不唯美,那也許生死一瞬間,或者賠上一輩子。哪個更糟,又或者這樣問好了,有哪個稱得上「好」嗎?
當然總是有人很幸福,但我更牽掛那些痛苦的女人。
正發生(L'événement.2021)描繪了一個遇上破事的女人,如何想盡辦法面對生命中那道該死的關卡。對,懷孕總關乎於自己不夠小心,但那不是女人應該被「懲罰」,又或者被衛道人士情緒勒索的理由。
她當然會因為當中的壓迫與不公平而痛苦焦慮。但即使角色懷抱著強烈情緒,整體而言電影仍巧妙的迴避了可能令人出戲的控訴,而是自然的呈現出唯獨女人會經歷的恐怖,讓人得以想像自己原本無法理解的壓迫。當有些人因為自己當下的狀況絕望時,有這樣一個故事靜靜強調,可能撐過去的,就算沒有大成功,至少也並非死路一條(當然前提是生在法國,生在羅馬尼亞可能就真的死路一條了)。
當然總是有人很幸福,但我更牽掛那些痛苦的女人。
正發生(L'événement.2021)描繪了一個遇上破事的女人,如何想盡辦法面對生命中那道該死的關卡。對,懷孕總關乎於自己不夠小心,但那不是女人應該被「懲罰」,又或者被衛道人士情緒勒索的理由。
她當然會因為當中的壓迫與不公平而痛苦焦慮。但即使角色懷抱著強烈情緒,整體而言電影仍巧妙的迴避了可能令人出戲的控訴,而是自然的呈現出唯獨女人會經歷的恐怖,讓人得以想像自己原本無法理解的壓迫。當有些人因為自己當下的狀況絕望時,有這樣一個故事靜靜強調,可能撐過去的,就算沒有大成功,至少也並非死路一條(當然前提是生在法國,生在羅馬尼亞可能就真的死路一條了)。
故事最後安仿若死過一次重獲新生,揮別了恐怖重負,傲然的繼續追逐理想。她不惋惜也不責備自己,因為已經做出選擇,眼前最重要的是前途。她踩碎反墮胎派的玻璃心,對自己的毫無愧疚絲毫不感愧疚。她曾經生過病,不過現在好了,依然可以享受美好性愛,一定會高分畢業。
然後寫出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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