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8日

假想儀式

因為喜歡篠田節子的鏡子的背面,所以找了這部來看。剛開始發現分上下兩集時,還想說也許是兩本都沒很厚的那種墊厚度型的出法。不過拿到書以後……對不起我錯了,這確實是上下合計破千頁的大作,很厚,但邪教這個主題完全命中我的偏好,一定要看的啦!


故事描述原本是公務員的鈴木信彥因為聽信出版社員工矢部哄騙,竟把工作辭掉專心寫他的幻想大作,結果下場就是出版無門、中年失業,連老婆都離婚走人。這樣的他偶然又在路上堵到矢部,發現他跟自己一樣走投無路,突然靈機一動……不然我們來創辦新興宗教吧?有30名信徒就能填飽肚子,有500名信徒就能開Benz,好想坐Benz啊!



就這樣異想天開的兩人首先弄了個網站,竟然也真的有人點進來留言。把原本位於三樓的公寓和一樓發生過意外的店面低價交換之後,弄點便宜的草藥茶、掛點布、燒點乳香放音樂,再用石膏和玻璃瓶刻個佛像,搭配化名為桐生慧海的教祖,號稱密宗佛教但其實只是想歛財的聖泉真法會實體店面正式開張。


想著真的會有生意嗎?結果第一個衝進來的就是長期被父兄強暴的政治世家之女,好沈重、好黑暗,不會沈重過頭了嗎?這之後齊聚過來的也都是邊緣年輕人,正在當神棍的主角竟也忍不住本著常識人的態度開始批判這群傢伙。


但畢竟剛起步,只要肯捐錢那當然是來者不拒,再說他們打算開辦的可是良心邪教路線。沒錯,什麼斷絕信徒人際關係、瘋狂榨取錢財,又或者在封閉小團體裡進行極端之舉,都不在教祖與他的助手考慮範圍內。


該怎麼說呢,畢竟是常識人嘛,所以他們剛開始想的其實是要做沒牌的心理醫療與正念大師路線。而且畢竟沒牌也沒有專業,所以講出來的都只是包裝著佛教密宗皮的空話。不過空話就空話,不管再怎麼空洞只要有人肯信、願意捐錢,那就是有用的!


我看著看著忍不住覺得,等一下,聖泉真法會這種精神運動教室一般的宗教,不就是芭芭拉.艾倫瑞克在老到可以死裡提到的那種,超譯佛教的精神健身法嗎?實際上教祖的理想也就是要招收廣大精神空洞但收入穩定的社會中堅份子,定時定量削好足夠的金額這樣的穩定擴張模式。


而且運氣來了還真是擋不住,婆婆媽媽的人脈有時意外強大,偶然認識的食品加工廠老闆成為聖泉真法會的積極支持者,突發社會事件讓公司更上一層樓,於是夢寐以求的大企業與上班族信徒,突然和財富一同如潮水擁來。於此同時宗教事業相關的企業與其他宗教法人也開始靠近,這中間產生的秘密金流、回扣與各種金錢遊戲,也讓一切變得越來越複雜。


故事前半段完全就是兩個小飛俠系男子創辦良心邪教的故事,看著主角對各種突發狀況在內心吐槽,同時又要硬著頭皮繼續裝神棍的情節,都帶了淡淡的黑色幽默,讓人看了不住竊笑又覺得有意思。更厲害的是作者詳實的考據能力,不管是日本國內法律與財務作帳細節,還是引入尼泊爾等東南亞社會狀況作為產業線的一部分,皆為故事賦予豐富的細節與強大說服力。


即使看的時候意識得到開場有夠幸運,但也能從那冷靜敘述中感受到,某種類似古早好萊塢黑幫片般將會快速潮起潮落的味道。果不其然就算本著良心在歛財,想盡辦法不要變壞人,但貪婪與嫉妒等人性弱點還是很快引來災禍。那怕某方面而言算是被掃到颱風尾,但正因為走的是良心邪教路線,一失去形象那衰敗起來宛若光速。


就這樣,聖泉真法會突然從一個明日之星般的精神指引組織,變成不得不和社會邊緣人互相取暖的弱勢存在。以往想著自己才不會那樣也不應該那樣做的事,都在現實壓力運作下變成不得不然的選擇。


各種人性劣根性輪番展演,當外界的打擊越來越嚴酷時,團體本身也變得更加緊密結合。到了最後那已經不是想歛財的神棍了,而是作為一個似乎還有點能力保護弱者的弱者,在對抗擁有社會資源一方的打擊。


而打擊會逼使人變得極端,不知不覺一切都漸漸失控,我的宗教不再是我的宗教,想著頭洗一半也沒關係我就是要出浴室也來不及了。明明不想上社會版新聞的,明明不想變成那種瘋狂宗教團體的,可如果這個世界就是如此瘋狂的輾磨某些人,那最後就會釋放出某種可怕的回應。


假想儀式(仮想儀礼)就是這樣一部宛跑馬燈般,快速的描繪宗教、人性與現代社會複雜互動的模式與過程的小說,相較之下我孫子武丸的彌勒之掌,簡直成了創辦新興宗教的簡易模式(不過很爽啦)。


作者對筆下的主角殘忍無情,不斷摔落至人生新低點的描述生動得恐怖,被信徒強暴然後挾持的過程,更令我邊看邊在內心驚呼都讓我看了些什麼啊。小說中幾個要角其實都奮力想自救,只是她們最後找到的救生索卻綁在別人的脖子上。


更糟的是除了這種綁在彼此脖子上的救生索以外,這群人都抓不到其他東西了,於是那整個掙扎過程也就變得令人玩味。這之後的佛系逃亡與最終那種不知該說入定還是放棄的一肩扛起都讓人感慨萬分。不過說是這麼說,結局還是算友善的,可以當作小小的救贖吧。


當然這個結尾有那麼點令人感覺是弔詭的溫情,確實有弱勢被撿起,教主也確實為信徒犧牲,至於這整個過程中的情感糾葛和實際想法卻又那麼混沌複雜,讓一切都只能推敲了,可這正是讀小說的樂趣。


讀到最後我不禁想起談賣淫與販毒等地下經濟的地下紐約:一個社會學家的性、毒品、底層生活觀察記,該書最終的結論是底層的人能否掙脫原有限制,差異其實在於有沒有辦法踢開身邊需要幫助的人、甚至反過來剝削其他人。


也就是說一個弱勢者能否成功,就在於這人有沒有辦法不去救其他弱勢者,而是踩著旁邊的人往上爬。當然並不是說勇於剝削他人就一定可以翻身,但至少做不到的人大多會被拖回泥沼裡漸漸下沈。結果終歸來說,問題是良心的有無與能不能狠下心去剝削他人吧。


這部小說關於兩個想騙錢,但同時也想幫助別人的笨蛋最終失足殞落的過程,所以那些沒有摔下去的例子又是怎麼回事呢,陰德?人品?那些殘破苦痛的生命究竟能靠什麼救贖?


假想儀式不見得全都不好,有時把人逼到那裡頭去尋求救贖的體制性問題,以及有良心的人反而更容易失敗的現實,才是最大的破滅製造機,很遺憾太大的敵人總很容易被視而不見啊。



篠田節子相關作品心得:鏡子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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