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10日

無言的山丘(1992)

王童導演以日治時期金瓜石採礦小鎮為背景的史詩電影,也是台灣三部曲的最後一部。聽說很好看之後就一直想看,趁著這次金馬線上影展有播自然要跟。雖然一查發現片長175分鐘差不多等於三小時當下感覺驚悚,不過實際開始看體感根本零負擔,從頭到尾都深深沈浸在劇情裡,不知不覺電影就播完了,真的很好看。


老實說我剛開始只簡單的看劇情簡介說是礦工喜歡妓女的悲戀,又看見主演是澎恰恰,我就一直以為這是澎恰恰喜歡上藝妓的那種很可憐也很藝術的電影,所以做好接受三小時精神虐待(?)的心理準備。結果看下去發現角色安排不是這樣,而且整部電影比想像中更大眾,我就……就好高興。




主線描述鄉下的長工兄弟阿助與阿尾聽了如何發大財的鄉野傳說後,連夜落跑去尋找所謂的金蟾蜍山,最終來到由日本人全權高壓管理的金瓜石金礦礦場。懷抱發財夢的兩人成為礦工,並向精明幹練啥錢都賺由楊貴媚飾演的寡婦阿柔租屋。


他們在礦場中認識了福州來個性灑脫的憨溪、知書達禮的土公成,大家全都一樣抱著發財夢來這裡混口飯吃。薪水微薄的他們想的全是同一件事,那就是在挖礦時想辦法弄點「外快」出去。阿助和阿尾的目標也是早點存到足夠的錢離開金瓜石,到鄉下買塊田自給自足。


當然在一個有大量礦工的地方,妓女的存在幾乎也像種自然生態。由文英飾演的媽媽桑代替老闆管理妓院「萬里香」,驅策來自四面八方的妓女們賺取收入。妓院中最受重視的是來自沖繩的年輕女孩富美子,被當作未來金雞母的她被小心荷護,上頭的人盤算著要如何才能獲取最大利益。


遺憾的是不管是礦工還是妓女都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她們期望的都大過於能得到的。而且她們的努力被礦場老闆與警察認定為非法,所以可以任意的殘害與剝奪。整部無言的山丘談的正是這份剝奪,以及遭受這般待遇的人們如何活著與死去的故事。


電影很悲情卻又充滿韌性,足夠的戲劇張力與深度從頭到尾都牢牢吸引住觀眾如我的心,很單純的好看帶出了複雜的故事,多麼好的作品。


象徵著殖民體系的礦長柴田,在電影裡給人的感覺就像集中營裡的納粹軍官。熱愛古典樂的他大概腦中有一個理所當然的階級體系,裡頭包括人、次等人還有不是人,維護這個秩序既是他加強壓榨力道的嚴苛管理以追求升官的方法,或許也是他覺得應該要捍衛的美好價值。


觀眾不難想像這個礦長身處在同階級的日本同胞中時,肯定會被視為一個有魄力又能幹的好人,親切有禮又富學識,討厭他的人絕對是自己有問題。但在台灣人眼中的礦長全然的冷酷無情,既無同理心外,大概還缺少了某種重要的東西。


但問題是他真的算是那種病態社會人格嗎?我想不是,他就只是不打算把身而為人的重要事物,應用在自己覺得不是人的對象上。出身沖繩的富美子在礦長心中比不是人好一點,但無疑也是次等人。


於是他當然不能容許次等人跟不是人的紅目結婚然後變成不是人。就算這代價是富美子必須承受根本等同輪暴的未來也一樣,反正是次等人對吧?人不該對當工具用的家畜投入過多的感情,更別提這些家畜還都是賊,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更別提這些東西不值得。


但為什麼可以把和自己一樣的人當作家畜來看呢?這不只是殖民體制之惡,同時也是由強盜資本主義所構築而成的社會體系之惡。容許人為了成就自己,理所當然去踐踏一切的制度無疑有問題,也是無言的山丘中種種悲劇的源頭。


我看之前沒想到本片對女性會有如此出彩的瞭解,即使是看起來最無力的富美子都有著精彩的轉折。出身沖繩的她儘管離開時爸爸講得很好聽,但她無疑就是被賣掉的(說不定還是為了供弟弟讀書呢),簽了六年制賣身契的她來到台灣北方的萬里香,從普通的清潔工作開始做起。


她當然知道自己在什麼場所工作,也不會沒有想過說不定自己有一天也得下海。但我相信直到掛牌那天之前,她說不定都還想著也許自己真的可以六年都當女工,當完就回老家。畢竟那個媽媽桑對她也特別好是吧?再說自己和妓院裡的其他人來歷都不一樣,到底也是個日本人對吧?


我想這樣的她對妓院裡像是青梅竹馬般的小廝紅目,多少是抱有好感的。但富美子是個晚熟鈍感的女孩,身處妓院的她對性更加害怕,所以無法產生足夠的動力與渴望追求男女關係。倒不如說她希望可以一直維持現狀,繼續安全的當她的清潔工,純純的愛很好,六年後什麼都沒有改變的回家,多好?


但殘酷的現實等在她前頭,礦長無情的透過警察剝奪她作為商品最大的價值,而在那之後掉價的她也成為因走私黃金,倒閉過一次的萬里香再出發最好的號召。本來準備當高級品買賣的富美子,變成和其他妓女一樣普通的存在,但她的出身還是讓她成為熱門商品,而那個身心傷害殘忍到令人無言以對。


故事最後她被剝削到除了殘破的身體外什麼也不剩,而她也只能靠身體來說服自己還有尊嚴、還有價值,還是一個值得活下去的人:那怕一開始她就是因為這個身體的價值才會被賣掉,並慘遭剝奪心靈中所有重要事物的。六年以後可以回家,但回得去嗎?回去的又會是什麼呢?


由文英飾演的媽媽桑有著渾然天成的氣勢,文英的幹你娘真的是國寶級的。在電影中這位媽媽桑精明能幹又果絕俐落,罵起人來牙尖嘴利且拳拳到肉(這也表示她把事情看得多精準),但面對該討好的對象她那個轉身即變臉的親切笑容,完全是典型的職場女強人。


但這樣的她就算不到刀子口豆腐心,好歹也像花枝丸那樣有顆具彈性又保有柔軟度的心。妓女阿英因為肺結核咳到都要死了,換作其他妓院早把她趕出去,但媽媽桑就是很厚道的繼續讓她正常工作,還主動分配工作。她對旗下妓女嚴厲,但該討的福利比如休假也都能趁勢到手,在她底下妓女就算辛苦但也可以確實的存起棺材本,不多,卻也是小小的希望。


這樣的她對自己收留的小廝紅目感情格外複雜,最初大概也是基於同情才養這個小孩,養得也不算很認真、栽培什麼更是沒有。但好歹是正正常常健健康康的養到大,平時打罵嘲諷毫不留情,但卻會記得要替他弄點新衣服,還準備補藥叫他自己熬去喝。那絕對不到當兒子養的程度,可在無情的妓院裡這也是有情的照顧,甚至多少抱持了點期望。


但當然要做大事要有尊嚴的男人不會體認到這種細膩幽微的心思,大概只覺得被虐待被耽誤了吧?做了「大事」也因此死去的紅目,讓萬里香裡頭的每個女人都為他哭了。原本藏起傷感硬是繼續吃飯的媽媽桑,或許是突然也有股妳們怎麼全都看不出我心意的悲憤,這才突然道出了心聲。


觀眾不會知道媽媽桑的收入多少,但橫豎會比普通的妓女再好一點。雖然經過礦長搜索元氣大失,但以她的精明程度未來應該也不至於困頓潦倒。但即使是這樣她依然感到絕望,或許她養紅目也有那麼點退休時要一起走互相照顧的意思。


雖然紅目一點也不可愛,媽媽桑大概也不指望美夢成真,但變這一齣讓她連原本的一點點希望都沒了。她說了,妳們都還年輕還有希望,但她呢?老了!我想那當下她比較的不是自己和妓女的收入,而是想起了自己曾經的可能性吧。


電影沒告訴觀眾媽媽桑的過去是什麼,但顯然她曾經的夢想是很遠大的、至少絕不只想成為一個鄉下礦場妓院的媽媽桑。但到頭來她人生的高峰顯然就只是這樣而已,年輕女孩的未來無可限量,但她呢?夢想同樣早已破滅。


相較於萬里香裡的妓院人生,寡婦阿柔簡直戰力爆棚,兩任丈夫都早逝留了好幾個小孩給她。但她也不氣餒就是咬牙養起來。她靠自己討到或租下一棟房子,然後再分租給礦工確保基本收入。她也當妓女而且收費低廉更接受以物以物,但收入全拿不用給人抽成的結果,讓她能全部存起來。


除此之外搬運木柴的體力活她也一肩扛起,就算做到一身是傷,只要能掙到足夠的錢有天到鄉下買塊田,那她就能比較輕鬆的把小孩養大。至於那之後就要看小孩們自己的造化,不管是要栽培還是種田怎樣都可以,總之有不動產作為依靠就不怕餓死了。


這樣的她對總是在發夢的男人們嗤之以鼻,附近村民都知道她靠什麼討生活,人們多少有點看不起她,但也敬重她能靠自己這樣掙錢養活一家子。她是整部電影裡最堅強也看得最清楚的人,然後也是除了那些遠在天邊的日本人大老闆之外,唯一在金瓜石達成夢想的人。


在這部電影裡的登場角色無分男女,沒人比阿柔更強。阿柔不是沒有酸苦,也不喜歡賣身,但她知道自己要什麼,也知道自己做得到什麼,然後她就去要去做,一步一腳印的把錢賺起來。


她多少還是期望再有一個老公的,一個可以包容她、幫助她、愛著她孩子的丈夫。但阿柔也知道想找到符合自己理想的對象,那也只可能用招贅的方式了,只有這樣她才能保留原本的獨立性與對生活的控制。


畢竟像她這樣強勢的女人,需要的是個能正常工作卻又願意主內的男人。如果阿助沒死的話,大概有機會讓她達成人生全部的理想吧?但很遺憾無言的山丘終究會從每個身處其中的人身上奪走東西。


最後決定時機到了的阿柔,當眾剖開自己存錢的竹筒把尊嚴一次掙回來(但錢財露白還是讓我有點不安,只能說那時民風真淳樸),豪邁的從阿尾那裡討走阿助的牌位。她要去鄉下買地了,以後她可能會再找哪個人,也可能不會,但她會繼續這麼強勢的走下去,雖然還是辛苦,但卻是不同層次的辛苦了。


相較於本片中的女性描寫,關於故事中的男人們的故事雖然也都很有韻味,但不免我想起之前和狼姐聊天時談到的,賈德.戴蒙曾在性趣何來?(Why is Sex Fun?)一書中,諧趣的探討男人有什麼用。


話說在原始時代或者現代傳統部落中會出現一種常見的風景,也就是男人負責發大夢(比如獵山豬之類的偉大事情),女人則腳踏實地的採集食物並獵捕小型動物。兩方無論就熱量上的貢獻又或者生活中的實務都一面倒,檢討到後來賈德.戴蒙自己都忍不住吐槽:男人還真的沒有什麼用。


這大概是無言的山丘裡男性角色的悲哀寫照吧,阿助和阿尾兩兄弟一開始就是因為覺得當長工沒前途,所以聽完老人講的神奇故事後決定冒險。經歷長途跋涉後到達的金蟾蜍山就是現在的金瓜石,雖然一到就看見因炸山死亡的工人屍體,但他們頭都洗下去了,還是滿懷期盼的成為礦工。


這份工作雖然危險不過有苦也有樂,問題只是和當長工一樣,如果只拿死薪水那礦工也一樣看不見未來還更不安全。既然如此,想出頭也只能鋌而走險了,想辦法暗中偷渡金礦出去,變成礦工理所當然的選項。


而新任礦長無疑是為了改善現況而來,為此無所不用其極的剝奪礦工的尊嚴與人生機會。考慮到人性,其實報酬能讓人看得到未來才是最好的防弊方式。但遺憾的是連人都算不上的礦工,殖民體制中的日本大人又怎麼會在意他們的未來?


看這部電影時能讓人強烈體會到,人命不值錢的時代離我們沒有想像中遙遠。窮山惡水出刁民,而刁民在想像中需要強者才能整治,在那時代能利用畜牲榨取更多利益的人才稱得上成功,某方面而言這無疑是關於涓滴經濟的黑色笑話。


在這描繪染血黃金的故事裡,資本家以外的人都同受日本殖民體系與強盜資本主義的剝削(礦場很恐怖,但長工主人在長工跑掉之後,派人過來追殺要取一手一腳其實也沒好到那裡去)。商品收入與中低層員工的報酬明顯不成比例,而這不成比例的低薪報酬,大多數最後都拿去吃飯、租屋,以及發洩壓力。


如同憨溪在礦長頒出新政策後立刻閃人的理由一樣,已經連該有的油水都沒有了,那趁早認賠殺出才是聰明作法。可沈沒成本是種恐怖的東西,擁有越少的人越看不開這點,更別提大多數的人也許根本沒有選擇,這就是他們唯一指望的吃飯工作,甚至為了養家不得不做。


土公成吞忍不下礦長的壓榨,揭竿而起的結果是被警衛意外槍殺(於是觀眾永遠也不會知道,為什麼一個讀書人會跑來這裡當礦工),阿尾崩潰過痛罵哥哥還不如繼續當長工,至少看得見太陽。但阿助呢?他還有一個夢,夢想有天可以抓住屬於自己的蟾蜍金粉,回家鄉去正式安葬父母,然後買一塊田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所有還在這裡工作的礦工其實做的也都是同一個夢,於是某天夜裡幾個好朋友大家跑回礦場,打算一次盜走大量黃金。但就在炸山的時候日本警衛衝過來,警衛大概也沒有選擇,要是放行的話最後倒大楣的是自己。


結果這個囚犯困局以一種非常壯烈的方式終結,除了阿尾以外剩下的人都變成要用塊來算,哥哥阿助甚至是連一根毛都找不到的屍骨無存。懷有夢想的人什麼也不剩,最終金瓜石在中成了窮山惡水的無情之地,但在螢幕上那景色分明如此明媚秀麗,於是窮的惡的,其實是人心。


本片也不免讓我思考起關於性交易的弔詭之處,為免可能產生的剝削,應完全禁絕是一種論點;認為這很傲慢,應該要合法化自由開放又是另一個論點。也有人認為問題出在沒有適當的管理,但問題是要怎麼適當的管理?


現有的產業結構基本上和黑道緊密連結,德國開放性產業之後沒有帶來天堂,反而滋生了更殘酷的剝削。某些人心中想像中的合法性產業就跟夢幻天堂差不了多少,但那卻建立在刻意忽略性交易在人類社會文化意義的結果之上,至少,無言的山丘裡的性產業也不是違法的啊。


覺得應該禁止的人都是假道學是也可以啦,但這種人講出的話常常可以翻譯成這樣:我想幹炮,除此之外問題通通都外包給政府和社會啦!性工作者會怎慘關我屁事,我工作也很慘也累啊,住口,反正我就是想幹炮,都讓我幹啦!


好吧,寫著寫著某些怨氣倒是湧上來了,冷靜冷靜。當然對性交易是否適於合法化這個我目前仍未有定論,這顯然需要更多的知識與智慧才能下判斷。我只能說如果真有打算要設置這種機制,那保留彈性與陽光能夠射入的空間無疑非常重要,但一個黑道把持的空間,陽光?彈性?合法化就可以改善,德國現況?


阿柔與媽媽桑的「成功」到頭來應該要被歸類進倖存者偏差裡,多數的人就算沒有慘如阿英或富美子,但至少也是人生浮萍,空空的來空空的走,還要被人恥笑職業傷害又大。最終我只能默默的想,所以她們的差別在那裡呢?運氣絕對是一個,除此之外看起來有沒有自己的房間又是一個。


需要自己房間的不只有作家,還有性工作者,我驀然又想起了馬修.史卡德系列裡的妓女位階差異。結果吳爾芙多年前的問題回來了,為什麼有些女人最後只剩這樣的選擇?在無言的山丘所敘述的那個時代,女人要想靠自己工作賺錢甚至養活一家人根本不可能,越正經的工作就越沒女人的分,而做的工作收入越差,搭上階級溜滑梯的機率就越高。


當然在這部電影裡不管是女人還是男人都一樣被剝削,的確是都很悲慘。但男人被其他男人剝削,女人再被男人剝削的關係圖還是如此明確。礦工們在礦場裡不被當人看,下了工到妓院裡也不把女人當人看。


劇中富美子第一次掛牌時那種不管是白領階級還是礦工,突然間沆瀣一氣大家都是好兄弟的嘴臉,著實讓我湧起了噁心的感覺,也想起最近Pornhub走多了夜路終於被抵制時,那些樓主大大一生平安的死士護航者的嘴臉。


更別提礦工好歹是一份正經的工作,但妓女呢?這不是應該要去污名化別再做這種比較的問題,而是污名本來就在那裡,那這個污名那邊來的?有時談到這種帶有女性主義關於性別歧視的問題,就會有人拿著放大鏡出來表示但是男人也一樣慘。


但我得說就算都很慘,但某些系統性的差異還是擺在那裡,這讓男人和女人永遠不可能「一樣慘」,但該如何把這樣的想法、資訊甚至情感傳遞出去呢?


很遺憾的,需要的是受眾的知識與智慧。


我很喜歡戲中一段,大家在替土公成送葬時,眾人感嘆他的老婆和小孩再來要怎麼辦。這時阿柔在旁邊強勢的表示也沒有怎麼辦,反正拖個幾年小孩就長大了,長大以後不就好了?就在這時阿助當場吐槽,又不是每個女人都像妳一樣那麼勥跤(能幹)。


這句多少帶點貶意,所以阿柔當下有那麼點不爽。但接下來她突然得意起來了,是的,她很能幹,這並不是壞事,而是代表她很強!於是她得意洋洋的扭頭大步離開,阿助與她的關係也徹底產生變化。


相較打一開始就沒有看不起她的阿助,雖然阿柔剛認識阿助時冞預設對方跟其他礦工半斤八兩,阿助的善意與口拙也老被她認定是多管閒事。但漸漸的阿助比其他人更加敦厚的特質展現出來,對孩子的親切阿柔也都看在眼裡。


於是那句評語讓她意識到,那無疑是阿助模式的直接肯定,而這其實正是她一直以來都想要的尊重、認同與對等看待。在那之後鈍感的阿助更親切的照顧小孩,半是吃醋半是關心的趕跑了上門的嫖客。


阿柔其實猜得到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但又怕自己自作多情,又捨不得沒賺到的錢,索性強硬的逼對方表態。對方究竟只是想上床,還是期望能建更深的關係?阿柔豪邁的試探,終於確定阿助肯定喜歡上自己了。


接下來兩人都有意識但又不好意思說破的段落看起來非常可愛,阿柔得意的在阿助面前炫耀自己的本事,然後提到自己夢想也是要去鄉下買田。雖然戲裡從沒明確演出來過,但同住那麼久關係也越來越好,說不定阿柔早聽說過阿助的夢想是什麼。


而阿助在聽見這個夢想時內心也一陣喜悅,在那瞬間他肯定也把自己同樣放進那個夢想裡。於是這對男女朋友成了事實上的夫妻,阿柔嘴上說著什麼上次收錢沒做現在補你,但其實就是她有欲望想跟阿助做愛。畢竟阿助還是一個完成以後會溫柔的替另一伴挖耳朵的男人,而不是躺在那邊睡覺或等太太服侍自己。


但無奈的是那怕阿柔期待的根本不是一個厲害的富有男人,但阿助還是期盼自己能成功,那怕阿柔明擺著分析給他聽,阿助還是不能捨棄那種渴望,於是在那天夜裡踏上前往死亡的礦坑之行。


在死前他笑著對朋友講,等到發財了他就要去鄉下給人招,結果被同伴吐槽發財了還要給人招。那當下阿助失笑了,沒錯,即使發財了他也還是要給阿柔招,那不是傻,那是他喜歡上阿柔了。既然阿柔說她要招人,那想跟她在一起的話就是得去給她招啊。


很可愛,很樸實也非常的動人,阿助是真正的看見阿柔這個人,而阿柔也真正的看見阿助這個人。他們都對等的認同彼此並愛上對方,是這部電影裡最美好也最動人的感情。但遺憾的是在一個殘酷的社會裡,美好的事物總如此容易被剝奪。


阿柔在葬禮上透過博杯強悍帶走阿助牌位的段落真是很歡樂又很感傷,楊貴媚豪氣萬千喊著「阿助,跟我走!」時非常帥氣,但之後之不住小聲提醒聖杯條件是怎樣又很可愛。但即使如此她怕的不是阿助不跟她走,而是怕這傻子會弄錯杯……嗯,不管是運氣還是顯靈,這都非常的動人。


而弟弟阿尾、妓院小廝紅目,與來自沖繩的富美子,三人間的關係則與阿柔與阿助完全相反。紅目大概是本片中最悲哀的角色,出生在妓院的他不太可能確認自己父親是誰,媽媽桑或許是小時候哄他,也可能只是當初想要從最有錢的客戶身上多討一點,於是就告訴紅目他的爸爸是日本人。


而紅目也就以此建構起他的個人尊嚴,那怕媽媽桑心情不好起來還是會跟他強調誰知道你爸是誰,但紅目版的我有一個夢無疑關於我是日本人。雖然實際上只是妓院底層的幫傭,可他的爸爸可是個日本人,這表示在這個殖民體系中他還是高貴之人!


站在強調解殖的現代來看這樣的思維固然悲哀,卻又無比鮮明的體現出人性如何隨著社會制度一同扭曲。這樣的他對富美子格外親切友善,一方面是因為她美麗,另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富美子是他想像中的同胞。而且作為沖繩人這個微妙的次等身分,也讓他這個想像的東京人感覺安全。


我實在忍不住覺得富美子對紅目來說,大概比較接近一個配得上自己的對象。於是他和善的與富美子相處,期望能搏取她的好感,和她成為真正的情侶。但當然妓院殘酷的生態讓紅目體會到,富美子不過是個自己買不起的商品,這實在太可惡了,自己長年被欺壓就算了,但富美子必須奪到手才行!


或在某種美好想像中,紅目覺得自己可以和富美子結婚然後得到成功吧?儘管這個想像很不現實,但礦長的安排讓紅目更深刻的品嚐到苦澀的現實,他認識到自己只是一個無能為力也不被當日本人的畜牲而已。


他美好的夢隨著富美子的童貞一起消失,最後剩下的只有想像中自己身上一半的血。那一夜紅目到礦長宿舍去與之談判,就連那一半的血都被否定了,既然如此紅目只能用暴力來奪回尊嚴。


手刃這座礦場裡最高貴的日本人的他,穿上了對方明顯過大的西裝(甚至不是他念玆在玆想要的和服,而是來自歐美的西裝,就如同礦長自認是個高貴的日本人,所以要聽西洋古典樂一樣),化身成他理想中的日木人並慷慨赴死,反正他本來就什麼都不剩了。


但說真的即使是這個慷慨赴死本身也是個可笑的結果,紅目的夢甚至比礦工的黃金夢更加虛幻荒謬。以私賣猥褻物給礦工賺零用錢的紅目,看不出有腳踏實地去追求什麼的努力,既沒有足夠的才智與手腕尋找機會學習經營,也沒有足夠的意志力去吃苦打拼。倒不如說抓著自己想像的血緣裝出很行的樣子,得過且過的做著春秋大夢的幻想系男子才是他最好的形容。


當然站在紅目的立場覺得自己根本是被媽媽桑欺凌虐待也是可以想像的啦,但只要對在地的客觀條件有基本的認識,應該不難察覺他目前的待遇其實算很厚道了。要說媽媽桑不栽培他,倒不如說媽媽桑已經把他看透了,這人栽培不起,只有留在身邊做個保險的價值,然後養久了也有感情而已。


當然到後來發現連當保險的價值都沒有就,也是同一個故事。雖然說好像有點木工的天分,但只要想到許多吃過苦的藝術家在成名之前是怎麼拼命的,看這性格我就覺得還是別指望能磨出點什麼。


到頭來紅目給我的感覺就是那種典型覺得自己有什麼,但實際上就算有也不是很多的夢想家,而建立在這之上的尊嚴虛幻又可悲。我忍不住殘忍的想,這樣的他即使在某條世界線裡成功跟富美子結婚,也只會用他幻想中的「東京之血」拖死富美子吧。


不過紅目其實對自己實際到那裡也不是沒有自覺,所以當他發現阿尾跟蹤自己時態度非常警戒,畢竟礦工對他來說大概是一種他既看不起,卻又因為能正經賺錢而忍不住感到自卑的存在。不過當他發現阿尾個性耿直單純還覺得自己有點酷時,臭屁的感覺就繼續飄出來啦。


而阿尾嘛,他大概從小到大都是跟著哥哥走,沒太多個人的意見。要不是礦坑生活壓力實在太大,說不定也永遠不會想要反抗非常重視自己,對理想也非常執著的哥哥。不過終歸來說阿尾其實是隨波逐流的性格,對哥哥期望的未來他根本沒那麼在意。雖然有點脾氣不過性格還是溫和又善良,就是個很單純的大男孩。


他對富美子就是一見鍾情後愛上對方,他不認識她也無法與之有效溝通,但反正喜歡就是喜歡。而且重點是他很善良,在那個男人對女人非常殘忍的妓院生態裡,阿尾是少數稟持良知去認知到妓女也是人,而不僅是洩欲工具的男人。


先不提富美子,他對罹患肺結核的阿英也抱持深刻的同情,當然那多少也伴隨了對死亡的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本能的同理和善意。他會有充滿性欲的時候,但和其他也只有性欲的男人不同。當阿尾下定決心要把富美子當作妓女來對待時,一發現富美子正因病痛苦,他的性欲就安定的消失,愛與良知再度歸來。


但除了他以外的男人,先不提愛,可是連良知都沒有。


這種對比帶出的控訴很強烈,不管是富美子還是紅目也都點滴在心頭。雖然終歸來說不管是紅目還是阿尾,其實都沒有真正去認識富美子這個人。但即使如此這種將自身美好理想投射到對方身上的情感,或許也不能說不是愛,對懷抱這種心意的男人來說他絕對是真情真意。


問題只是站在女方立場這種沒能獲得尊敬與對等看待的愛,總令人心情無奈又複雜,不想要這種愛的女人也越來越多。只是很遺憾富美子沒有選擇權,或許在很漫長的年代裡女性都沒有選擇權,甚至難以意識到自應該要被尊重並對等看待。


我把妳當人看,和妳跟我是一樣的人之間的差距很明確,而前者這種思維至今還以各種變形持續存在,比如千萬別跟女人爭論(下略)等自以為是的發言。即使是活在現代的女性,往往也感受著類似的苦澀,這是幾乎沒有這種經歷的人難以感受到的痛苦。


有些人還是可以透過強大的想像力來同理,但對缺乏相關能力的男人而言,這種事講破嘴也無法讓對方理解。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思考的事,不可能催生出新的神經突觸,成為平行線自然也成為理所當然的結果。


電影到最後同樣失去一切的富美子和阿尾,只能以互不相通的語言試著去傳達、確認彼此的心情,但結果兩人的想法尷尬的錯開。對阿尾來說,他感覺到的是富美子在談論關於自己的事,而他當然想趁機與她溝通並討好她。然後她釋放出可以的信息時,早就很可以的阿尾把富美子剛才究竟想說什麼全部丟到腦後,也不在意她現在情緒究竟如何,迫不及待的上了。


但站在富美子立場,她的理解很可能比較像紅目認證阿尾是個好人,自己欠他一個人情,所以如果他是來討人情的,那我能還你的也就只有這個身體了,這是我在世上僅存的價值。她現在比誰都切身體會嫖客是怎樣的存在,而最終阿尾的表現也和嫖客相去不遠。最後兩人在初次相遇時花叢裡展開前戲,但兩人的心卻和分隔開來的墓地一樣永遠錯開。


我曾想過這算不算互舔傷口,但不管怎麼想都不覺得,富美子不是能靠性來撫慰自己的人。結果到頭來電影是以放棄一切的富美子,接受阿尾的洩欲作為結束,就好像阿尾對於礦場體制帶給自己的傷害無力反抗只能承受一樣。


但至少阿尾的人生還不只有傷害,或許這次性交能帶給阿尾些什麼,讓他從失神中再度奮起,也許這兩人以後還有造化還有沒有。但無論如何富美子心中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已離她遠去,作為一個人的尊嚴與意志也全磨耗殆盡。別說自己的房間,她連身體都不是自己的,更沒人在乎她的心。


在這晴朗的日子裡她接待一位客人,然後永遠失去了朋友與未來的可能性。


這實在是個意味深長,同時也是整個故事縮影的結局。


無言的山丘確實是一部令讚嘆的傑出電影,雖然礙於技術與經費冞在許多方面不可能達到好萊塢等級的精準。可即使如此我覺得有時與其在追求精準中模糊了焦點,還不如確實的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到最好,而這也正是本片之所以如此成功的理由。


無論佈景、美術設計還是戲服都有模有樣,吳念真筆下的劇情所呈現出的複雜面貌令人收獲良多,台語對白更是非常精彩(再一次,文英的幹你娘真是國寶啊)。我覺得這部電影的節奏大概是在恰到好處和偏慢之間,但既然從頭到尾都能把觀眾的注意抓得牢牢的那就是好的節奏,能看到這樣的台灣電影我很滿足。


有機會絕對要看一次的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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