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已經有游擊隊行動,受命行動的軍隊尚未發起政變,對身在國家首都的高中生來說,戰爭乃是離自己非常遙遠的事。他們想要的不過是公車月票,這理應是學生可以合法爭取的權益。即便集會時有人中二病發,標新立異開玩笑說要找遊擊隊合作,實際也馬上獲得滿場噓。
這群學生即便心儀當年流行的社會主義思想,骨子裡多半仍是中產階級子弟,期望能在體制內追求更正義、更公正也更光明的國家。公車月票的抗爭在學生有點激烈可也無傷大雅、包圍公家機關的街頭示威遊行後,政府正面回應,學生月票回來了!
大家都很開心,學運核心成員受這股熱情激勵,繼續在生活中思索自己能做的事。她們辦派對、發表會與讀書會,摸索並學習在政治上發聲的方法。如果是正常國家,這群對政治感興趣的青年們接下來,就是按部就班的朝自己感興趣的方向前進吧。
但軍政府政變之後,他們的國家變得不正常。當然阿根廷在此之前也不能說是什麼成熟民主國家,以裴隆夫婦為首的領導者其作為至今存在極大爭議。然而不管再怎麼說,跟1976年政變上台的軍政府相比……就這麼說好了,至少軍政府的作為按常識而言沒有爭議。
比較有政治敏銳度的大人立刻意識到事情不對勁,他們經歷過國家更糟糕的時期,儘管尚不知曉軍政府未來將如何刷下限,仍試著警告孩子,小心點,收手吧,很危險。可無論如何,實際發生的事是,這群孩子就這麼突然在生活中履次遭到政府破門而入,然後終於有一次破門而入的軍警把人押走然後殺掉了。
本片並未詳述「鉛筆之夜」這場綁架高中生,並進行血腥政治清洗的歷史背景與動機推測。包括軍政府政變還有骯髒戰爭,基本上都沒在電影中明確交待。我不確定這是因為當初這部片主打客群是阿根廷人,還僅僅事隔十年,所以有些事不用多提。又或者就像比較常見的形容方式:本片刻意省略事件背景,僅透過直接了當的描繪來盡可能引發觀眾共鳴。
然後我想起不少外國人在玩台灣電玩返校時,會自行將裡頭的白色恐怖事件對應自己國家的相似歷史,因此得以同理角色並理解故事。同時我自己會覺得無論有無描繪事件本身的詳細歷史背景,倒也都不妨礙理解與情緒。可遺憾之處在於,那往往也會減弱現實的批判力道。
所以到頭來我忍不住猜想,之所以沒有講太多,多半還是因為有些事不好講。可能當年不好講,也可能現在依然不好講。至少就阿根廷而言,現在也很難說有安全,更何況本片拍攝的1986年了。當時針對軍政府高層的審判還只是一年前的事,很多事仍然不方便直接控訴,不過至少本片還是藉由家屬角度切入並作出犀利控訴,不過這種事每次講反觀就得罪人,那就這樣吧。
另一個問題點則在於,軍政府發動鉛筆之夜的理由其實很難完全確定。現在之所以公認出手理由是因為前一年的公車月票學運,主要是基於帕布羅.狄亞茲在法庭上的證言。但實際原因究竟是什麼,仍然有不同的推測。可無論理由是什麼,始終確切的事實在於,這故事關於許多不公不義的折磨與死亡。
在那個當下儘管這群高中生漸漸感到不安,卻仍未意識到政府的惡意將毫無節制的投射到自己身上。徹底轉換生活形態、遠離投注熱情的公眾活動沒那麼快,而同時她們已經遭到軍警特務跟監。
很難確定如果片中這群年輕人,當時立刻放棄所有看似反抗權威的行為(即使只是在學校來點關於抗議的行動藝術),軍政府是否會就此收手。但無論如何在形容這群青少年行動時,我想迴避使用年少輕狂之類的詞,因為她們並未做出失控之舉。
雖然引用切.格瓦拉之名作為團體名稱,但實際做的是粉刷牆壁、發傳單、到貧民窟義教。即使其中某些人與被政府認證為武裝恐怖集團的Montoneros有關,但當時阿根廷的政治很複雜,哪怕有關也不代表涉及武裝抗爭與恐怖攻擊。遑論不管涉及何種罪責,都理應擁有依法逮補、程序保障、合法審判的權利,而不是就這樣被消失。
這是一群正常生活的青少年,為了追尋社會理想與政治抱負普通的展開努力。同時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如果軍政府行動的主因,確實如同帕布羅理解的那樣是基於公車月票事件的話。也許整件事就是政府或軍警當中有人想殺雞儆猴甚至報老鼠冤,那麼當下她們「乖不乖」也都不是重點了。
事後回頭看軍警的誣陷邏輯清晰可辨,這是一群搞學運的學生,她們有實績,比如逼政府重新吐出學生公車月票。她們崇尚社會主義思想,平時的言論也有左派色彩,看來就是馬列主義者。這樣的人是國家未爆彈,也許會成為游擊隊與恐怖份子的一員。又或者他們現在已經是了,真危險。任何企圖尋找、拯救他們的人,肯定也是同路人,不然怎敢質疑國家行動?
帕布羅.狄亞茲(Pablo Díaz)不是第一波就被抓走,但因為他是最後活下來的人,觀眾便跟隨他進入這場政治迫害。軍警半夜衝進家裡,把全家人抓出來用槍指著壓制在地,家裡能拆能摔的東西都搞爛,搜到什麼想要就拿,連個打火機都要偷。
接下來等著怕到一直慘叫、可憐兮兮帕布羅的是各種凌厲逼供手段,軍警使出無數凌虐手法,目的是要他吐出更多名字。問到一定程度後遍體鱗傷的帕布羅給矇著眼、雙手反綁送到一所監牢,在那裡與他七位曾經的學運同伴「精神上重逢」。因為嚴格說起來他們是被關在個別牢房,只能透過聲音與偶爾作弊來交流。
繩索沒綁得很緊,可能是刻意的,所以很快能自行掙脫。被非法綁架監禁的這群人在獄中承受惡劣生活,因為難以活動和品質和份量都極糟的食物變得瘦削虛弱。時不時有人被抓出去拷問,女性除了受到拷問外也經常遭到性侵和猥褻,若敢不配合則會慘遭毆打。
在這樣痛苦的日子中他們會講喪氣話發洩情緒,卻也互相激勵,想辦法在牢裡做點運動鍛練身體。同時還盡力互同幫助,男孩會把自己量也不多的食物讓給孕婦,當發現有人即將生產時,全牢房的人一起替她尖叫求救。
可那畢竟是非常極限的狀態,有人非常絕望,也有人很憂鬱。帕布羅是其中精神狀況比較好的,一方面是因為他受監禁的時間較短,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心儀的克勞蒂亞就在他隔壁牢房。
電影設定中帕布羅早在學生運動時代就喜歡克勞蒂亞,而她儘管本來對他沒感覺也果斷拒絕告白,可兩人到頭來雙雙落難成了獄友。她們在牢裡心靈都被徹底粉碎再粉碎,不斷經歷恐懼與絕望,也互相見過彼此最骯髒的面貌。於是帕布羅那始終仿若活在夢裡的戀愛少年狀態,到頭來成為克勞蒂亞的心靈支柱。
這世上還是有個人能從自己身上看見入獄前的她,而且始終一往情深,無論究竟要不要跟他交往,至少此時此刻這不失是個做夢的方式,而那份溫暖也令人難以割捨。儘管克勞蒂亞恐怕早已心知肚明,這無論如何都只是一場夢。
老實說因為直接聽過證言,所以會覺得這部的感情戲處理太過甜美,很多段落處理都過於和諧。證言本身給人非常大的衝擊,遠遠超過片中那種恬淡式的苦命鴛鴦甜。但也許就是因為事實太殘忍了吧,所以最後電影選擇講述了一個非常溫和的淒美故事。
瑪麗亞.克勞蒂亞.法爾內科(María Claudia Falcone)是鉛筆之夜重要的象徵人物,她的父親曾任拉普拉塔市長等官職,母親則是阿根廷知名作家Délfor Méndez之女。1976年9月16日的鉛筆之夜,克勞蒂亞在姑婆家和她的朋友瑪麗亞.克拉拉.喬基尼一起遭到綁架。
電影其中一條線,是克勞蒂亞父母想辦法在當時的軍政府體制迷宮中尋找女兒,而這段過程也成為當時阿根廷無數受害者家屬境遇的縮影。她的父親因為算是公眾人物,也比較難容忍嘲弄,很快就給有點關係的政府官員建議,最好別自己出面,而是要讓身為知名作家之女的太太處理。
但聽從指路去找警察局長的太太也碰了一鼻子灰,警察沒有綁架人,是誰跟妳說警察綁架人的?妳的消息來源是誰?不同的人?把清單給我們,這件事需要好好調查。別被馬克斯主義者騙了,綁架妳女兒的是偽裝成軍警的恐怖份子,全是為了誣陷政府不守人權(哇,原來他們知道世上有這東西)。
爸爸找上自己的律師朋友請他撰寫人身保護請求狀結果被拒絕,你知道現在有多少律師消失了嗎?大家都怕自己是下一個。四面撞壁的兩人還是想辦法寫出人身保護請求狀,但前往政府機關遞交時,看見的是大排長龍都想找回自家親人的無助群眾。
之後再接觸的政府官員,則表示對妳女兒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不過就算什麼都不知道,也知道她很危險。人會不見可能是因為她已經轉入地下活動,政府才會掌握不到,真的是非常的邏輯自洽。
太太在絕望的盡頭找上天主教會,可儘管丈夫擔任拉普拉塔市(La Plata)市長時曾給大主教「方便」,但現在她連大主教都見不到。負責接待她的秘書只是輕輕鬆鬆一句,放棄吧,她們不會回來了。好了,事情就是這樣,接受現實,反正她們死掉了。公理正義,那是什麼,能吃嗎?阿根廷天主教會在骯髒戰爭時期的無力甚至同流合污,是其組織至今仍未完全面對的問題。
更荒謬的是,本片在的這個時點,克勞蒂亞其實還沒死,當時包括帕布羅在內,牢裡很多人儘管遭到綁架、監禁、強暴、凌虐,都還是努力活著。大家為了療癒心靈並振奮精神時會唱歌,電影裡唱了兩首,都出自阿根廷出身的拉丁美洲重量級搖滾天團Sui Generis(1972–1975,其中核心人物為Charly García與Nito Mestre,都是國寶級的歌手)。
而且該怎麼說呢,兩首歌詞都很切合當下情節而且非常地獄,第一首是超級金曲 Canción para mi muerte(我的死亡之歌),描述曾經純真之人離開美好過往,在成長中已然理解世事嚴酷,學習並準備面對死亡的過程。在劇中那個孩子們想像出獄後要做什麼的時刻,這樣的歌曲以詩意而殘酷的方式道出現實。
第二首Rasguña las piedras(刮石頭)則關於一名男子,奮力挖掘自己被活埋在石牆中的情人,曲調很甜美歌詞卻相當陰森絕望。這首歌是在獄中的聖誕夜唱的,這群被關押於高牆中的政治受難者確實等同被活埋,而無論他們如何掙扎著在牆上留下痕跡,等待她們的未來依然一片黑暗。同時這幾乎也可以視作,帕布羅註定失去克勞蒂亞的明諭。
附帶一提關於Rasguña las piedras(刮石頭)這首歌有個都市傳說,說靈感源起是歌手Nito Mestre的女友真的被活埋了。但有人詢問過Nito後,得知另一個故事,那就是當年Sui Generis在利馬演唱時,一位電梯操作員曾問過他們這都市傳說是真是假。當下他們故意開玩笑假裝這是真的,結果那操作員嚇跑了,也許從此開始更盛大的轉述這個傳說。不過實際上沒這回事,他們已經想不起這首歌靈感的確切源起,但反正不關於真的有個女人被活埋。
查詢歌曲資料時,我在上面這個連結底下看見一個西班牙文留言,機翻的意思是某77歲阿根廷伯伯說,1988年軍隊企圖對阿根廷 新政府政變時,上街抗議的他遭到槍擊,前後兩次在加護病房住了75天和15天,總共經歷七次手術。直到現在他仍為阿根廷的民主在奮鬥,而這首曲子讓他想起那個為理想而奮鬥的青春。
電影在刮石頭這首曲子出來時已近尾聲,甜美曲調和冰冷無情的牢房特寫形成音畫分離的效果。然後轉折來了,之前的劇情已經暗示同伴們其實都猜到,帕布羅也許是所有人之中唯一活得下去的。因為軍警到現在還堅持要矇他眼睛,也就是說怕自己被看到。
除此之外的人不用,因為紀錄上他們已經死了。
而後果然帕布羅遭到「合法逮捕」的消息傳來,他現在是國家紀錄有案的犯罪者(附帶一提,罪行是發傳單),即將離開這處死牢。在那當下所有人都很興奮且真心為他高興,至少現在有一個人確定能帶著「故事」出去了。於是在帕布羅被移監時,所有人都哭著喊他名字,別忘記我們,一輩子記住我們。
這群人已然預見自己的死亡,卻仍未知曉以後會怎樣,也還不確定屬於自己的「真相」究竟有無可能重見天日。所以她們只能把希望寄托給那個應該會活下去的夥伴。那既是詛咒也是請求,更是絕對的祝福,帶著對我們的記憶,長長久久、好好活下去。
帕布羅確實做到同伴對他的期許,他在未經審判的狀態下總共被監禁四年。即使如此還是在出獄五年後,勇敢扛住被報復的壓力在1985年大審作證,留下震撼人心的紀錄,也讓鉛筆之夜受到全國矚目。
話說帕布羅.狄亞茲要出獄時曾被警告不准再回學校,不過他還是想辦法私下求助神父,得到進入夜校的機會。網路上沒太多他後來私生活的敘述,應該活得滿低調的(至於為什麼可以如此低調感覺又是另一個謎)。
不過有看到一則新聞是,2023年時66歲的帕布羅終於「拿到高中畢業證書」。本人自述他曾經抱持罪惡感,覺得無法離開也不該離開同伴。但這張畢業證書在如此多年後終於讓他獨自邁步向前,終於。
其實我有想過為什麼獨獨他活了下來,這裡面有沒有可能發生一些存在道德疑慮的事。但隨後又覺得,如果有這種事的話,那他當初作證時應該早被辯方律師攻擊到體無完膚,而且恐怕網路上會有些爭議紀錄可查。但這些都沒有,所以,嗯,就這樣。
因為大審上那段證言以及隔年拍出的本片,鉛筆之夜成為骯髒戰爭中極受重視的事件。以帕布羅為首共四名學生自這場屠殺中倖存,但包括克勞蒂亞在內的232名學生,許多至今仍不知下落(據推測克勞蒂亞等人可能在1977年1月左右被槍決),但她們的故事將長長久久成為阿根廷公眾記憶的一部分。
鉛筆之夜(Night of the Pencils)是一部質樸真摯的電影,和紀錄片阿根廷正義審判放在一起看,可以發現編劇上是盡可能把骯髒戰爭中無數面向置入其中,控訴得十分自然。
整部片好像沒怎麼用力,只是很平鋪直敘在拍,然而看完後想想,將殘酷罪行拍的如此直接明確,卻又能保持本片條理分明外帶點嘲諷的冷靜視角,也是滿厲害的。它理論上該是一部芭樂片,但比起渲染情緒,更強烈的一直都是個體受到失控權力輾磨的無助、恐懼、苦澀,以及在那盡頭的堅毅與打不倒的幽默。
是故觀眾如我也就靜靜看著發生的一切,有時皺眉有時微笑,整體基調很悲愴,但情緒一直不強烈。直到壓力漸漸累積,細節越來越多,絕望形貌逐漸鮮明,然後在全片最情緒化的刮石頭之後,聽見同學們喊著別忘記我時,那股不知何時已然成形的勁道便成為片尾的餘韻。
要講說本片拍出真實感什麼的,我覺得沒有,畢竟也不是高規格製作,反而窮的地方滿明顯的,有時獄中生活還拍得略嫌兒戲。另外轉場時常會出現強烈的影格搖晃或跳躍感。我最初想那是某種阿根廷特色手法或者特殊表現形式嗎?但後來覺得更像是技術限制,也或許跟膠捲量沒多到可以優雅的剪接有關。
無論如何,到最後電影本身確實能夠以其誠懇說服人。我想其中關鍵之處在於,其追尋正義的熱情乃是以節制有禮的態度、踏實穩重的技術及演出,透過審慎面對歷史與國家苦難所展現出來。即使有限,但該錨定於正確位置的核心始終沒有搞錯。
在此同時我又想起YOUTUBE底下那則留言,不禁思索有沒有一個可能,就是導演赫克托.奧利維拉(Héctor Olivera)在這部電影中保留了當年阿根廷的氛圍。或許不是1970年代,而是1980年代的。可無論如何,時代總接續而行,於是空氣中的恐懼、創傷、傲氣與奮戰意志也一脈相承。
那是Sui Generis,那是仍得要上街頭與軍警戰鬥才能捍衛的民主,一次次的失望、落敗、受創,然後活下來繼續講故事,講述關於盡可能延續如何吶喊永不再犯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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