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義大利知名記者奧莉亞娜.法拉奇生平的電視電影,故事以前來協助法拉奇整理檔案、渴望成為記者的研究生視角切入故事。她對充滿傳奇色彩的前輩非常尊崇,那些時不時翻出的過往資料,也一次又一次牽引法拉奇談起往日回憶,關於女性記者在職涯中碰到過的極限、挑戰與人生關卡……
1929年出生,2006年過世的法拉奇職業生涯既長且充滿傳奇,二戰時加入地下反抗運動,往後更成為知名戰地記者。她是墨西哥政府在特拉特洛爾科事件(Tlatelolco massacre)中暴行的見證人,以獨特且不無挑釁的角度採訪無數藝術與政治圈名人,晚年則以對伊斯蘭文化激進的批判聞名。
電影可能預設觀眾都對法拉奇是何許人也已經有基礎資訊,所以很多事都是蜻蜓點水。我覺得這是那種導演與編劇有著強烈觀點的電影,只不過觀眾想看的可能是一名女性記者如何在屬於男人的大寫歷史裡綻放光彩的成功生涯,尷尬之處在於那並非導演和編劇想講的故事。
本片著重呈現的是法拉奇身如何在自己職業生涯中那些重要歷史現場,因為女性身分產生獨特的化學作用。正因為許多男人理所當然的輕視她,因此能瞥見這些人對權力的真實看法。還有在那個知名女記者仍屬少數的時代,她事業成功的同時又因此在生命中留下什麼缺憾。
她在印度採訪被迫嫁給陌生大叔的少女,人生只能寄望給命運,在她周邊男人覺得此事理所當然,女人們則無奈認命。她在越戰時期深入戰場採訪基層士兵,見證北越革命份子的義無反顧、南越政權的殘酷面貌,以及在戰場中渴望著未來卻只能失落的無數孤兒,外帶搞出收尾得轟轟烈烈的婚外情。
她前往軍政府統治下的希臘邂逅剛被釋放出獄的政治犯Alexandros Panagoulis,愛上那個充滿夢想的自私男人,也因此見證表面上看似民主化,獨裁統治結構依然堅實的國家如何抹滅追求轉型正義之人的存在。她在伊朗革命之後不惜假結婚好當面採訪何梅尼,並當面尖銳質問其政權與教義中性別歧視的合理性。
奧莉亞娜.法拉奇(Oriana Fallaci)採訪過很多男人,這裡頭有許多人非常重要並曾經形塑世界的方向。但本片真正聚焦的採訪對象,是那些處於邊緣,受到體制性壓迫折磨的破碎人群。連帶法拉奇也正是在同一個體制下,不斷在追逐她渴望的親密關係時經歷遺憾與失落。
她在這過程中不全然清白乾淨,更時常被自己的激情之舉弄得遍體鱗傷。當她決定豁出去追隨所愛時,遇上的是因此無法兼顧工作的事實。即使為懷孕無比喜悅,但當她在這途中必須跋涉萬水千山進行採訪時,卻得悲痛的遭受流產打擊。
所以無論機會再好她都應該為了孩子捨棄嗎?要是留下來還是流產呢?如果生了孩子因此失去事業的話?每種選擇都可能帶來更多遺憾,結果到頭來該問的也許是,為什麼這些選項與結果會變成某種理所當然呢?我們以為自己是自由的、可以選擇,實際上卻還是困在某種牢籠中。
當然結構性問題總是非常複雜,想要更重視哪個環節,覺得哪部分應該優先處理,往往只是不同觀點的競逐甚至互相壓迫。更嚴酷的是我們都渴望能夠面面俱到,卻也明白倘若拘泥於此那很可能什麼也辦不到,所以人終究得為了自己在意的事展開追尋。
癌末且不打算再進行採訪的法拉奇在紐約撞上了911事件,最終還是選擇動筆。她寫下的那個戰意十足、認定這將是好文化與壞文化終極之戰開端的觀點,在那個歐美開始省思西方國家的中東政策所造就的不公不義時,看起來顯得爭議、極端又食古不化,該清掃進歷史的塵埃裡頭。
但從整部電影的敘事脈絡這樣一路看下來,我又很能明白電影詮釋中的她寫下那些文字的心路歷程是什麼。法拉奇在整個職涯中不斷反覆親眼見證獨裁政權的兇殘、難以撼動的性別歧視,以及極具衝擊性的直接暴力,甚至因此成為受害者。
這一切的一切恐怕都讓法拉奇意識到911恐攻之後,那個西方學術界在這場衝突裡站立的主流文化立場,隱藏了多少身為一個人絕不能退讓,卻可能為了許多好聽理由被刻意忽略掉的價值之爭。帶著同理心去看歷史與政治情勢催生出的苦難,可能會因此讓一切相對起來,不管那是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還是伊斯蘭教文化裡頭最食古不化的部分。再怎麼相對也該有個極限,是否容忍那些價值觀當中絕對不可容忍的部分從來都是另一回事。
當一個女人得穿著罩袍和假結婚,才有男人勉為其難忍受妳的採訪,而妳知道這還已經是面對外國人的優待,那個國家裡其他的女人其實都被當作次等家畜對待。當妳看著眼前的小妹妹被強迫接受痛苦的婚姻,出口很有可能只存在於死亡當中,然而妳除了記錄她人生的不幸外無能為力。
一切都那麼糟,更糟的是看過那一切的妳心知肚明,這世間的苦難遠不止如此,還有更多更多。這一切的一切全部沈積在妳心中時,最終法拉奇決定忍無可忍就無需再忍,有些事情確實比其他事情更重要。儘管比例上不太相同,期盼的路方向也截然不同,然而在某些取捨當下我也是這麼想的。
雖說將這樣的情緒和理念與更寬廣恢宏的格局結合,或許能讓這部電影更上一層樓。但有些時候就是做不到,因為那些情緒太私人、太洶湧,也太想訴說,所以哪怕會顯得有那麼點小家子氣,又或者被評為太極端,也還是想把自己的聲音傳達出去。想告訴世人,這就是我們的想法、憤怒與質疑,並非全然不合理,去你們的大寫歷史,這是我們想要對全世界大聲強調的意志。
傲然老去的法拉奇自己也已經成為大寫歷史的一部分,可即使如此她生命中還是有些缺憾,這些缺憾是一個義大利女人在二十世紀中葉,決心投身大寫歷史時就必需無奈捨棄的渴望。當然總還是有人得以兼顧一切,但法拉奇不是那些幸運之人,儘管在事業上她其實很幸運。
電影結尾她看著自己的年輕後輩,理所當然的選擇要兼顧生育和事業時十分百感交集。這讓我想起在看過本片的很久之後,讀到戰地攝影師Lynsey Addario的回憶錄時,是怎麼心情複雜的看著她描述自己身懷六甲的同事Elizabeth Rubin如何在阿富汗戰場上拚到最後一刻。
她自己又是怎麼驚喜的在極力隱瞞懷孕訊息時,被長期合作的編輯告知別擔心,只要身體許可她就會持續接到工作。也是本片中這個理所當然,是法拉奇這樣不得不捨棄許多的女人,幾十年來一路衝撞出來的空間。所以某方面而言那些作品就跟她的孩子一樣,也全是她成就的一部分。
然後我想起伊藤詩織描述她與性侵犯奮戰過程的記錄片黑箱日記(Black Box Diaries)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幕。那是在僅限女性的小型討論會當中,一位記者前輩含淚分享,其實自己年輕時也碰過一樣的事。所以在得知此事後她一直在想,如果自己當年也這樣拚搏過的話,是不是後輩就不會再受到這種苦,也正因如此,所以她現在一定要站出來支持。
而伊藤詩織最初之所以會受害,正是因為她想向業界資深前輩試探,有沒有適合自己的政治線外派機會,結果慘遭噁男山口敬之設計。大家都知道在這個媒體業萎縮的時代,新世代根本沒那麼多機會可以奔走世界,深入各地採訪並藉此傳達自身觀點,這是當前這個時代的悲慘之處。
但除了咬牙活下去繼續衝撞、展現自己之外,暫時也無路可走。法拉奇最後教會研究生,如何成為一個叛逆且問所應問、說所應說的記者,只因為妳非得為自己的生命賦予足夠意義,不然活著和死去都沒有意思。
作為一個記者,成為一名女性主義者,身為一個人,妳不可能討所有人喜歡,也不應該討所有人喜歡。妳要一直問很賤很尖銳的問題,說出應該講的話。運氣好的話,或許妳能稍稍改變幾個人的觀點,也許很多年以後這會滾成尺寸還不錯的雪球,說不定還會有雪崩。
繁華世紀:第一女記者法拉奇對我來說是一部明確呈現出觀點,技術方面執行得四平八穩的電影。本片的侷限也是其優點所在,故事一點都不振奮人心,反而有那麼點苦澀寂寞,可是有意思。當片尾蕭邦的練習曲Op.10-3輕輕響起時,一個淒美的離別也悄然而至。
不過道別之所以感傷正是因為曾擁有美好時刻,於是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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