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上面講的,本片主線非常單純,就是一群人奉令尋找黃金國,途中遇上種種問題。俘虜來的印第安人不斷因疾病死去,物資逐漸窘迫,目標又虛無飄渺,最終長官決定派遣一支小小的調查隊去勘查狀況。但這個其實只要意思意思就好的調查隊,卻因副官艾吉雷心懷不軌而逐漸失控。
當途中有人馬因為陷入漩渦無法離開時,為了不耗損資源艾吉雷暗中下令擊殺這些同伴。隨後更直接發起叛變,想辦法將原指揮官逼入死地。成功叛變的他向西班牙王室宣佈獨立,在一組大木筏上建國並開始溯河而上,打算征服眼前所見的一切。
但即使火槍與大砲能逼退食人族,但面對隱藏在暗處發動攻勢的當地勢力仍討不了好。不斷有人死於飛箭,而且隨著越來越深入叢林,各種物資逐漸稀缺。瘋狂、疾病與營養不良找上每個人,高壓環境更令眾人展開血腥鬥爭。最終這個筏上王國的居民一個個死去,除了艾吉雷外無一倖免。
老實說要是我沒看過這部電影,只看劇情簡介一定會以為這是那種整群人在叢林裡晃來晃去講些神奇對白,無聊到讓人兩眼發直的藝術電影。但實際上它很好看,即使主線就真的是看一群人在叢林裡晃來晃去講些神奇對白,而沒有其他更華麗的元素與情節,但它就是非常好看。
電影開頭長長隊伍在安地斯山險峻小徑攀爬行進的畫面便整個震撼到我,說真的就算不愛這部片,光看那些美到簡直不可思議的鏡頭也會看到心花朵朵開。不管哪個年代在叢林拍外景都是苦差事,而這部不但在叢林拍外景,還拍得精彩絕倫並充滿壯麗之美。
是,畫面窮,各種因陋就簡,但正是這種在極限中張牙舞爪的美才格外震撼人心。
本片演員其實是講英文,但全片最後採用德語配音,老實說嘴形完全對不起來,而且還有點棒讀。不過整體瑕不掩瑜,甚至那種落差,還有些微妙的契合劇情裡那股荒謬調性。
由克勞斯.金斯基( Klaus Kinski)飾演、史實上的確存在的艾吉雷( Lope de Aguirre),徹底體現什麼叫像蛇一樣的男人。瘋狂、狡猾、危險而且變態,他能掌握權力不是因為他是最強的,而是因為他是最瘋的。
他敢於無所顧忌的追求權力並許諾利益予他人,而且總以最大聲量強調自己才是整支隊伍裡最懂的人。艾吉雷擁抱虛幻甚至瘋狂的理想,宣稱所有追隨他的士兵將獲得黃金、女人與權力,透過暴行與利益引誘並驅使男人服從。
隊伍有人是基於恐懼,有人是心悅臣服,更有些人純粹只是跟著多數跑。雖說靠著幾把槍、一座大砲和木筏王國就想征服南美洲似乎比較類似妄想全開。但只要一想到真實歷史卻又突然笑不出來,本片最令人玩味的點也正在於此。那些全片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叢林勢力,最後終究是被跟艾吉雷相比好不到哪裡去的人征服了,事情的本質都是一樣的。
劇中在悄悄襲來並逐漸加劇的瘋狂中,一個建立在木筏上的國度逐漸成形,並以簡化卻清晰的結構描繪著權力是如何形成的。艾吉雷的權力建立在消滅所有質疑與反抗其意見的人之上,也建立在讓所有人都相信自己的利益與他的理念禍福相依。
無情殺戮者愉悅的執行艾吉雷的滅口命令,結成黨派威嚇其他成員,無止境的扭曲規則與常識以遂行政治目的。沒有實權的國王過著腦滿腸肥的生活,意圖展現別人架設給自己權力時,等著他的是極其愚蠢的死亡。
當有人私下計畫逃離時,就讓他脖子以上不再有東西。原指揮官的情婦請求隨隊教士出手維持公義時,教士表示為了散播福音,教會必須永遠站在強者那邊。
傻傻的印第安人主動送頭,根據傳說太陽之子會帶著鐵砲中的火歸來,請問你們是太陽之子嗎?剛開始艾吉雷一行人滿心歡喜想著引路人來了,可一發現對方全然的異質性,擁有絕對優勢的他們卻帶著驚慌屠戮對方。那是全然無法容許異見的極權統治,卻也是擁有強烈吸引力的政治結構,總能吸引看不清現實的理想主義者飛蛾撲火。
正因為艾吉雷很清楚權力是如何運作的,才堅持要把女兒佛羅倫斯帶在身邊,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確保女兒可以永遠受到權力保護。而佛羅倫斯與原指揮官情婦兩人原本良好的關係,在叛變之後那種既沒撕破臉,卻又彷彿放棄思考的互動模式,比什麼都更能突顯新的秩序可以多麼迅速的蓋過一切。
這個遠征隊一開始還算存在可以歸類為正常的秩序,但到片尾時,已然成為邊境線內沒有常識的本能王國。而有時妳除了頭也不回的走入叢林,以不確定的死代替確定的死之外,再沒有其他生路可言。
整部電影充滿極度的瘋狂與愚蠢,但恐怖的是觀眾其實能從中意識到,這些瘋狂和愚蠢並不僅限於那艘木筏。人類社會既可能無所顧忌的侵害人權,也會以追求美好價值為口號做出瘋狂之事。
有時我不免疑惑,在還來得及時,建議踩個煞車看看究竟正在發生什麼,真的有那麼罪大惡極嗎?遺憾的是,許多激進運動家就和電影中的艾吉雷一樣,絕不可能容許有人踩煞車,任何妨害他遠大理想的人都該去死。
看電影時我一直很好奇所以這個角色究竟把停損點設在哪裡,要到什麼程度他才會後悔?原先想著或許是他珍視的女兒死去時吧,但當他女兒真的死了以後,顯然也還是無法阻止艾吉雷。或許到那時他已經失去太多,回頭沒有意義了,也可能和瘋子討論這種事才是愚蠢的。
因為直到結局艾吉雷都不存在所謂的停損點,他就是溺死在自己的極端理想裡。
儘管東尼.賈德不是學術意義上的歷史大師,但他的戰後歐洲六十年中有著許多令我難忘的句子。其中一句提問令人印象深刻,是恐怖的理論危害較大,還是可以被用得很恐怖的理論危害較大?對,當然是兩種都很恐怖,但這仍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要陪這些艾吉雷衝到什麼程度,人才能清醒過來?面對正在把其他個體的人生當祭品燃燒的狂信者,該如何拿出足夠的常識與道德勇氣,跳車尋找更好的方式實現理想?悲慘歷史血跡斑斑,有時難免盼望在無數悲慘例子後人類不會再犯錯,但根本不可能。
電影中的艾吉雷並非沒有自我質疑,他也有想過或許自己的行動不可能成功,應該要停損了。可他又忍不住反駁這份質疑:如果我現在幹的真是蠢事,那為什麼那些人征服墨西哥的行動成功了?如果我現在放棄,那以後就會由其他人來征服這塊土地。然後我們終將成為那種只能眼巴巴看別人成功的失敗者,所以絕不能放棄!
聽來簡直虛妄,但最令人感慨的乃是,他悲憤指控的事在某種層面上是對的。即使不是在艾吉雷手上,但南美洲後來確實被「征服」了。那是極其血腥的歷史,弔詭的詠嘆著艾吉雷的瘋狂也可以是腳踏實地的瘋狂,只要換個方法幹,甚至只要夠幸運便行。
也許有時候狀況其實是,很恐怖的理論被用得非常恐怖。
電影最後所有人都在營養不良的狀態下生病並陷入幻覺,一個個死於原住民的飛箭攻擊(牧師表示:結果也沒有很痛嘛)。最後只剩下一個人類還有一大群猴子,艾吉雷只能在木筏上四處走動,虛無的驅趕猴子企圖奪回主導權,但只要一離開原本的位置,猴子又會立刻大批湧上。
事態很明顯,當艾吉雷再也沒有任何制度甚至社會結構的痕跡可以支撐他的權力時,即使還有武器,仍然滿溢瘋狂,但在全然不與其邏輯接軌更不受控制的猴子眼中,那一切都毫無意義。很魔幻的場面,卻比什麼都更清晰的呈現出權力的本質竟是如此空無。
老實說這段美得令人屏息,雖然用現代角度來看,導演真的弄了四百隻猴子來拍戲,然後拍完猴子全部就地不知所蹤這簡直生態災難。可那充滿不可思議氣息的畫面實在如夢似幻、令人難忘。這是現在絕不可能重現、顯然也不該重現的畫面,可它曾經存在,而且至今仍以那種超絕的美感訴說著人性恐怖面貌的存在。
片尾艾吉雷獨白,我會征服這塊土地,迎娶自己的女兒,建立史上血統最純正的王國(現在觀眾知道他死也要帶女兒弗羅倫斯上路是什麼理由了,不是親情,是乾淨的生產工具)。我是自由王子,新西班牙之王,我的憤怒即是上帝之怒,所有支持這個理想的人都應該要跟我一起來,吶,誰要跟我一起來?
整件事最令人無奈之處,正在於總有人肯跟上去,總有人想成為說這話的人。
作為一部精彩電影,天譴(Aguirre, The Wrath of God)的結局是每個人都走向死亡。基本上看這樣的故事時我總希望它可以只是一個隱喻,關於人類如何不要在現實把事情搞成這樣的隱喻。
但正如同大多數的狀況,這不容易,特別是當人們真心相信自己站在歷史正確的那一邊,並把自己的憤怒和上帝之怒劃上等號的時候。但好吧,透過精彩的創作學習瘋狂也許會有用,更別提天譴正是那種各方面都超對我胃口的電影。
這是瘋狂中有光的作品,不是那股瘋狂很厲害,而是那整個狀態讓人得以清晰看見許多關於人性的本質問題。在顯得荒謬可笑的同時,卻也極度黑暗的呈現出人類體制中的核心問題。這種正經八百又藝術又Cult的電影真是太有意思,非常值得一看。
韋納.荷索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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