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15日

夢的重擔(Burden of Dreams .1982)

韋納.荷索的陸上行舟是令我印象深刻的電影,劇情描述熱愛歌劇的主角為了在秘魯鄉下蓋歌劇院,拚命想辦法發財,因而展開一場叢林大冒險,關於狂熱、喜悅與平靜的故事。當初看完查資料注意到導演以幕後花絮拍出一部紀錄片時,嗯,想看,超想看,沒想到還真的有得看。


總之陸上行舟很不可思議的在亞馬遜熱帶雨林真槍實彈拍了五年,但當然不是紮紮實實的拍上五年,而是整個拍攝過程一波三折,爭議滿滿,到了導演還被國際人權組織調查的程度。加上電影表現確實驚人,所以我想這片某方面而言也算有點自清的味道。


陸上行舟剛開始選定的拍攝地點位於秘魯和厄瓜多的交界處,結果陷入戰爭風波,還惹上當地的原住民委員會。結果劇組被不斷造謠破壞山林、掠奪自然資源、連用印第安人的屍體煉油之類的說法都出現了。


彷若這還不夠瘋,德國甚至有進步人士殺過來,拿集中營大屠殺的圖像指責這是韋納荷索對當地人做的事。不用說荷索對這些破事非常氣憤,他其實可以理解這確實是柿子挑軟的捏,某些弱勢族群根本是在找情緒出口。


畢竟當地勢力不敢惹軍隊,也動不了石油公司,但搞個小小劇組沒有問題,甚至還很有成就感。最後情勢越來越亂,只能暫停拍攝,全體劇組工作人員展開逃亡……說真的即使如此還是換個地方繼續拍下去,只能說真的有夠勇往直前。


但陸上行舟的波折還沒結束,接下來發生的是主要演員因為健康與檔期因素必須退出,已經拍了百分之四十的進度現在不能用了,全部要重來……總之拍攝期間的慘劇慘到快要沒人理解荷索為什麼還能撐下去。不過顯然他還是撐了下去,而且堅持要付出各種代價去拍得精采。


本片提及的許多拍攝細節都令我印象深刻,比如韋納.荷索堅持整個劇組親自前往叢林深處拍攝,相信可以拍出完全不同於棚景的效果。老實說我覺得這種事很難說,高規格的深入大自然製作不一定會帶來優質水準,有時那也許只是好大喜功的煙火秀而已。


要達到優質水準終究需要帶頭的人有能力控制整個劇組,知道自己要什麼以及如何執行。韋納.荷索本人在紀錄片中總是眼神死的對著鏡頭說明,看起來一副悲憤在心又可憐兮兮的模樣,感覺十分無力。


不過考慮到陸上行舟最後拍出了怎樣的效果,嗯……我想他肯定有著變態等級的控制力。然後獻出的(一部分?)祭品就是整個劇組在地獄級環境拍戲,所有的補給都要用小飛機送過來,拍戲途中還失事導致有人犧牲。


也是這片讓我意識到當背景複雜時,要拍到滿意究竟有多不容易。光是電影開頭看似簡單過場的男女主角下船走浮橋上碼頭的鏡頭,因為涉及穿著複雜的古裝走不平穩的路,加上大量臨演路人,只要有個地方出槌就得重來,重拍的次數令我訝異,而這還只是幾十秒的開場而已。只能說電影需要的不只運氣,還有等待運氣到來的信心與耐性。
 
 
另外雖說劇中只有一艘船,不過實際上買了三艘來用,開一開還會擱淺,脫困前只好再做一個模型繼續拍。印第安小船群包圍大輪船的畫面,要如何用有限人力拍出具說服力的畫面也令我印象深刻。這就更別提荷索還堅持只在神奇時刻,也就是黃昏時分光線對的時候才拍。跟隨這種導演的劇組感覺會看見地獄啊啊啊。


紀錄片本身另一個很讓我感嘆的是,劇中參與拍攝的原住民全都是當地真正的「土著」,也就是還未被西方文明同化,仍以傳統方式生活的印第安人。考慮到語言、文化、傳說與習俗,在沒有金錢捍衛的狀態下流失速度將會多駭人,這群人恐怕會消失得比熱帶雨林還快。誠如荷索所說,陸上行舟或許是最後一部存在「真正土著」的電影(反而紀錄片裡預估雨林會在2010年掰掉,但實際上現在還勉強撐著,這麼多年來的保育多少有點用)。


或許也因如此,紀錄片拍了很多印第安人的日常細節,她們洗衣服、吃飯、製作馬薩托酒,還發生各種人與人之間的糾紛。同時由於前來拍片的印第安人男性與女性分屬不同部落,導致當地產生麻煩的性需求。


甚至來訪的教士都建議要請娼妓來才人道,否則這些男人要是去招惹附近部落的女性那就麻煩了,於是導演只好再度眼神死的找了妓女來(就懶得吐槽那女人的人道呢?不惹事的活該倒楣)。


當然道德問題不只一個,導演付給歐美工作人員與印第安人的薪水天差地遠,他也知道這不公平,但現實是他必須要維持這種不公平才能繼續拍片,不然預算會爆炸。更恐怖的是不同文化帶來的可能性,比如說拍攝途中,有印第安臨時演員受到附近的部落攻擊,喉嚨與身體被木箭射穿,然後幾個族內的好手就組團去報復……


這種狀況不阻止不是,要阻止又怕自己出事,最後只能眼巴巴的看報復遠征隊出動,然後希望不要引爆什麼業力炸彈。看著導演對螢幕說這已經超越我的想像力了,真的不知道再來還會發生什麼事時,真心慘到讓我笑出來。


而且看電影時那個沒有金屬箭頭的弓箭我不覺得可怕,但當紀錄片清楚拍出那個扁平寬大的木箭箭頭實際上有多銳利時……好,這真的會死人我現在相信了 ~(抖)然後荷索一邊說打算拿這個回家給兒子當紀念品,但這畢竟曾經刺穿人的脖子,雖然沒造成死亡但是這樣那樣的糾結時,嗯,我懂,但這也是看陸上行舟的感覺喔。


最關鍵的陸上行舟,也就是把船拖向山頭另一邊的拍攝過程更是血淚斑斑。首先現場因為拍攝時程關係水位降低,好不容易等到少見的大雨,結果現場成了可以浸到大腿的泥濘場。從巴西找了建築師來設計一套利用木頭與桿摃的拖船機制,但這是基於20度緩坡的設計,荷索卻表示:要60度的坡拍起來才好看啦!


這世上存在不兇殘的好導演嗎?看起來不兇殘的,會不會只是兇殘在心裡而已?那位巴西建築師表示不行這會死人,直接甩手走人,留下劇組繼續蠻幹。我只能說真是幸好沒出事,因為一旦出事就是全部一起死。劇中那場恐怖的意外死亡,其實就是真的發生意外但不嚴重,就喔喔喔好機會正好當作很嚴重來拍。


這也是全片道德疑慮最重的地方,其他地方灰色空間都很多,但這個真的是要求現場所有人一起賭命(至於買來的便宜二手拖吊機常常壞掉就,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有時又不得不感嘆,卓越往往是這麼和運氣一起來的,問題只在於值不值得而已。


片中韋納.荷索對自己為何選擇導演這條路的發言讓我心情複雜,他說,我們都懷抱夢想,只是我們的不同是我有能力把自己的想法傳達出去。我除了拍電影外沒有其他一技之長,也好在我似乎真的能拍出有一定深度的作品。


會這樣講話的人真的是一身傲氣。


老實說由於夢的重擔(Burden of Dreams)和陸上行舟關係實在太緊密,所以我會建議一定要先看完電影再來看這支記錄片,而且最好短時間內連看會更有感。單看可能只覺得是個辛苦的拍攝過程,不至於無趣但情感上還是有差。先看過電影那個令人嘆為觀止的表現,再來看紀錄片是真的會更有共鳴。


還記得當初看完這部不久,正好讀到黑澤明女兒替父親排的最愛電影一百部,而且是每個導演只挑一部的選法。這當中韋納.荷索被挑中的就是陸上行舟。我只能說真的是很厲害又很恐怖的電影,就像上面提到的,這部電影拍攝過程實在有太多微妙之處,搞得要承認喜歡都有點道德疑慮。


當初看到黑澤明挑這部讓我有點釋懷,但想想黑澤明也是會找大學生拿真弓真箭射三船敏郎的導演,根本半斤八兩吧。唯一的差別是三船敏郎有常識但克勞斯.金斯基顯然跟韋納.荷索一樣瘋,戲外跟戲內一樣精彩。


金斯基抓狂在現場開槍打斷工作人員手指,韋納荷索則鼓動現場臨演對金斯基的憤怒讓畫面更有張力。當然或許是吵太兇了,電影殺青以後臨演中一位酋長還建議荷索,可以幫他幹掉金斯基……標準的貴圈好狂,我需要安妮亞頭像


我很喜歡陸上行舟這部電影,但這也是那種光看就能意識到整個拍攝過程肯定極其嚴竣,說不定還很危險的作品。於是幕後花絮可以成為一部精彩的記錄片,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吧。關於藝術的道德爭議我至今沒有結論,因為那無法忽視,卻又難以堅壁清野,人的關係莫過如此。


講白了夢的重擔多少有點自我辯白的味道,是「有些」問題,但「那些」絕對是子虛烏有的指控!而且一個好導演透過影像來做這件事本來引導力就很強,這點絕對無法忽略。


克里斯馬克記錄片來自西伯利亞的信,一段同樣的蘇聯鄉間小鎮段落,換上不同政治立場旁白便可帶出全然不同意義。更別提二戰時刻一眾好萊塢大導演,是如何直接替意志的勝利配上扭曲的英文旁白,以對抗納粹政治宣傳了。


夢的重擔終究是關於拍攝電影的紀錄片,不是什麼重大歷史事件,事隔多年以後的現在,這很可能已經變成唯一的主要資訊來源,極致的隨便作者講。當意識到這點卻又覺得紀錄片好看時,各方面而言觀眾又得再來一次陸上行舟的內心掙扎。


然而換個角度來看這或許正是電影的本質,這些騙局同時包括謊言與真實,人們甘不甘願被騙,又願意被騙到什麼程度?該怎麼說呢,有些電影會讓人想起馮布朗同事講的那句,今天是太空船誕生的日子。


韋納.荷索電影:

天譴(Aguirre, The Wrath of God.1972)

陸上行舟(Fitzcarraldo.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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