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5月30日

鼠疫

決定要看時台灣和武漢肺炎的關係還是歌舞昇平的關係,不過抱著也該是讀阿爾伯特.卡繆(Albert Camus)作品的時候了,便挑了這本來讀。怎知道隨心情決定的閱讀順序排程,輪到鼠疫時,台灣也正好進入三級狀態,格外的有共鳴。之後平緩了一陣子,沒想到心得要貼時開始進入共存階段,心情格外複雜。


故事發生在1940年代阿爾及利亞一個叫奧蘭的城市,那是不特別有文化水準但人民積極過活的地方,誰都想不到有天會看見老鼠突然跑上街大量死亡。而當死老鼠的數量逐漸變少時,人們開始發病。很快的無法控制的疫情襲捲全市,在沒有行程表的狀態下漫長封城開始了……




可能是某種刻版印象也說不定,我原以為鼠疫會是以非常荒謬惡意的方式展現人性的小說,但實際開讀卻發現敘事比想像中平實很多。在醫生未能警戒、政府因循苟且,民眾不知不覺的時期過去以後,每周幾百人死亡的案例很快讓市民發現苗頭不對,封城令一下整座城市馬上迎來嚴峻時光。


居民在一開始的驚慌後大抵認命,同時懷抱著希望與絕望,度過物資和心靈越來越貧瘠,反倒家中空間可能越來越大的生活。施打血清、強制隔離、志願者組成的衛生小隊、隔離所、屍體緊急下葬與火化,一切遠離日常的行動莫不保持著某種行禮如儀的節奏。


小說以冷靜認真的態度呈現疫情逐漸爆發後,政府與群眾種種不意外但也不特別誇張的反應,從而展現出人類面對社會變動時的共通反應。看的時候比起嘲諷更多的是感慨,對於那些難以根除、完善、但那正是人性之體現的感慨。


其實整個過程並未全然失序,問題只是面對一場嚴重的鼠疫,基本程度的秩序完全不夠用。於是人類只能硬著頭皮承受未知與命運的擊打,每天盼望著疫情早點過去,卻又沒有什麼可以確切依賴的東西。


第一次世界大戰曾經流傳一種形容戰爭的說法:「百無聊賴好幾個月,然後恐怖至極好幾個瞬間」。同一句話修改為瘟疫版本的話,感覺大概是「沒有不恐怖至極的瞬間,於是好幾個月百無聊賴」。


宗教?善意?情感?是自己騙自己,還是真有個什麼呢?沒有正確解答,但還是得盡力去想,只因為人若要真正活著就非得如此。面對瘟疫這種強制性的生活脫軌狀態,書中角色與群眾的種種言行都能讓人理解甚至共鳴,這種感覺或許是我閱讀本作時最大的樂趣。


當然作者不時出現的某些如珠妙語也很讓我微笑,比如我好喜歡這段:「怎樣才能不浪費時間?答案:盡量體驗時間的長度。方法:白天到牙科候診室,坐在不舒服的椅子上耗時間;周日下午在陽台上度過;去聽一場用你不懂的語言進行的座談會;選擇最長也最不方便的路線搭車旅行,而且當然要站著:為了看表演排隊買票卻又不入座。」


又或者說在疫情當中被關在城裡十個月。


我喜歡卡謬在書中描繪出的那種氛圍,那種無論人世間有多少苦難,建築、自然與時間依然平穩互動的每一天。雖然那呈現出人類的渺小,卻也因此連帶讓苦難也變得渺小,而讓無關緊要的空虛片刻稍稍顯得甜美起來。當然這種美是矛盾的,但那種寧靜還是非常吸引人,或許只因為那當下能產生無比安穩的錯覺吧。


書中有很多這種既殘酷又美麗的描述,我喜歡那些晴朗、吹拂著風的日子,但也喜歡像這樣的夜晚:「在懸著月亮的天空下,城裡的灰白牆與筆直街道整齊排列,沒有沾上任何黑黑的樹影汙漬,也沒有受到任何行人腳步聲或狗吠聲驚擾。


萬籟俱寂的大城此刻只不過是一堆動也不動的巨大方塊,其間散落著遭遺忘的善心人士或昔日偉人沈默不語的塑像,永遠被窒悶在青銅之中的他們,戴著鐵石假面,各自試圖呈現一副已然毀損的舊日面貌。


陰霾的天空下,這些庸俗的偶像昂揚矗立於亳無生氣的街道路口,像一頭一頭無感的野獸,倒是頗能象徵我們所受到的僵化統治,否則至少也能體現它的最後階段,那就是所有聲音都被瘟疫、石頭與黑夜給壓制下來的墳場景象。」


相較於這份美麗,書中對死亡的描述有時非常突然、駭人,並可能引發強烈的心痛。這些段落會讓人感受到深沈的遺憾與無奈,並感受到人類所構築的秩序,在自然的狂野中是如何的不堪一擊。


可即使瘟疫冷酷無情血腥殘忍,但這座黑暗孤絕的城市仍散發著人性光輝。當看見主要角色群都幾乎無私的為對抗疫情而努力時,感覺真的有點熱血,說有點是因為卡謬特意把這些事寫得很平靜、很理所當然與公事公辦。


如同作者強調的,那不該稱之為偉大,而該說是一種日常,只因為人類本性即包括那些很好的部分,若過度強調反而就把這種善給特殊化、稀有化,弄得好像惡意才是普遍的狀態。因此所有可歌可泣的事蹟都是平凡的,又或者說我們期許這應該要是平凡的,因為這才是值得追求的社會。


我也喜歡這段:「世上的惡幾乎都來自於無知,而善意假如未加以闡明,也可能和惡行一樣造成重大傷害。人性其實是善多於惡,但問題不在於此,而是人們有或多或少的無知,這才是我們所謂的善與惡,至於最無可救藥的惡則是無知到自以為無所不知並自認為有權力殺人。殺人者的靈魂是盲目的,假如未盡可能地洞澈,就沒有真正的善也沒有美好的愛。」


連帶我也不意外當小說寫著寫著,到最後會突然將鼠疫肆虐與人類體制性暴力加以聯結。在那時代人們可以理所當然的聯想到,瘟疫就是納粹的隱喻,而在現代這一切可能更複雜、更幽微。


瘟疫也可以是那一切人們作為日常容忍的制度化暴力,也可能是某種以為是好東西的理念,又或者是最為古老且從未遠去的歧視與暴力。應該要起身對抗的人們卻輕易接受一切,得了病而不自知死亡永遠緊隨身旁。


我太喜歡小說末尾這段:「但他知道這篇記事並非記錄最後的勝利,而是作為見證。有些人無法成為聖人且容不下疫災,儘管個人心碎痛苦,仍極盡可能想成為醫者。這篇記事見證的正是這些人應該做些什麼,或許以後還得再做些什麼,以便對抗始終全副武裝的恐懼。」


總是有人無法忍受這一切,就是沒辦法接受,就像書中那位最終成為死者、而在那時代(視立場不同也或許是所有的時代)顯得可笑的廢死主義者一樣。鼠疫就是鼠疫,不會因為習慣了就不再是病,自己深信有問題的制度也是。


但反抗流行的習慣或者思潮往往會令個體顯得可笑,而這份可笑是否只限於當下則得暫時打上問號。或許這正是為什麼必須去做點什麼的原因,不是為了成就偉大,而是因為那問號非得推倒不可。


鼠疫(La Peste)很值得細細咀嚼,雖說有著不少諷刺之處,但整體還是認真且必需嚴肅以待。靜靜的、深沈的讀著作者的一字一句,並思考造成這一切現象的普遍人性,然後學習如何以更溫柔的方式務實思索眾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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