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5日

法蘭克.卡普拉電影心得集 4 一日貴婦(Lady for a Day.1933)

法蘭克.卡普拉執導的一日貴婦(Lady for a Day)打片名就很吸引人,沒辦法我喜歡誤會系的故事嘛。只不過剛開始我以為本片會是窈窕淑女那樣的路線,而且扮演貴婦的應該會是年輕女性。但實際看了以後才發現,這其實是個關於摔出原有階級的阿嬤,還有愛、夢想與大蕭條時代的童話風味喜劇。


電影開場呈現乞丐與小販隨處可見的美國大蕭條期間街頭,同樣在街上討生活的「蘋果安妮」是溫暖又有親和力、儘管自己也不富裕卻總是開朗幫助他人的豪爽婦人。這樣的安妮有個秘密,那就是她在西班牙有個女兒,而且還長年在書信中對女兒假裝自己身處上流階級。


在那時代紐約與西班牙的距離,似乎遠得可以讓這個謊言永久持續下去,直到有天她收到女兒來信表示自己即將嫁給伯爵公子,而伯爵近期將與他們一同拜訪美國。這下本來就處於酗酒狀態的安妮徹底崩潰,大有準備一路喝到掛的氣勢。


不過天無絕人之路,相信安妮的蘋果是自己幸運物的黑道大哥Dave the Dude決定介入:反正伯爵只來一星期,這段時間裝到底就對了嘛!


當初看時不知道,後來才發現這片的卡司乃是一時之選。飾演黑道大哥的演員是有前海斯法典時代之王別稱的沃倫.威廉(Warren William),作為1920年代、30年代初的好萊塢當紅一線男星,極擅長飾演狡猾陰險、覇氣又迷人的反派主角。


本來我只覺得他有時也挺有魅力的,直到看了談前法典時代電影的紀錄片,看一群阿伯全部迷弟化興奮表示Warren William超帥時,才知道原來這位演員來頭不小。一日貴婦中的Dave the Dude是他從影生涯中相對少數的正面角色(儘管也是個有必要就把道記者關小房間好一陣子的黑道大哥),我相信對當時的觀眾而言這樣的角色形象肯定挺有衝擊性的,這就別提當帥起來時確實挺帥的而且氣場十足。


不過考慮到黑道大哥準備不計代價的跳下水幫忙時,要是身邊都沒人吐槽那感覺就不有趣了嘛,於是綽號Happy McGuire的黑道大哥夥伴便成為本片最強吐槽役暨冷面笑匠。飾演這位冷漠吐槽役的Ned Sparks,長著一副會在冷硬派小說中被形容為刀削般面容的臉,演員性格強烈到站在那裡就有戲。


在那時代透過極具特色的粗啞嘲諷嗓音與「結塞面」,成為三零年代的知名嘲諷綠葉系演員(啥會)。冷漠機誚的他在本片中成為最強笑點來源,不時發表各種巧妙雙關語外帶諷刺成性的性格,非但不招人厭還相當討喜,故事中大半的聰明笑點也都是由他來講。


而最重要的主角、也就是飾演安妮的May Robson七多多歲時在本片中以阿嬤形象在好萊塢嶄露頭角,不過她年輕時即是舞台劇出身的知名演員,在本片中有著很能抓人的精彩演出。我自己是私心覺得她的表現壓勝法蘭克.卡普拉自己在1961年重拍的錦囊妙計(Pocketful of Miracles)裡的貝蒂.戴維斯啦。


主要演員介紹完繼續回到劇情,話說為了確保自己的幸運物也就是安妮銷售的蘋果能穩定供應,黑道大哥Dave the Dude這個號稱貴族決定硬著頭皮幫忙安妮,好讓她在真正的西班牙貴族之前不會丟臉而能保住女兒的婚嫁機會。


而時候最重要的自然是場面先充好充滿,他先想辦法跟在豪華飯店裡有高級套房的友人借房間(對方也很阿沙力的表示,這事聽起來很好玩,只要不在油畫上畫鬍子就無所謂),再請關係良好的俱樂部大姐頭叫來一打專業人士替安妮打理外貌,並要求體面又談吐有格調的職業撞球賭客「法官」假扮她丈夫。


(還有不愧是 pre-Code時期的電影,往後夜長夢多那怕是劇情重點也屁都不敢放一聲的同性戀情節,這邊除了偶爾開開玩笑外,還明明白白的給他登場了。然後某對未婚夫婦親熱起來的激情程度,像是下一秒就準備要拍床戲一樣,對比往後的盆栽、盆栽還有更多的盆栽更是 WWW)


場面充得差不多人家伯爵也要來了,大陣仗到港口接人時發現歐洲貴族來訪太有新聞價值,一堆記者都想衝過來採訪,但開什麼玩笑,讓這些記者接觸伯爵的話蘋果安妮這個偽「曼維爾夫人」不就瞬間露餡了嗎?


於是為了避免出亂子,Dave the Dude撂一堆小弟來維護「清新空間」。之後有社交記者上門找麻煩?嘛,先關起來再說啦!(是說從電影來看那時代的世界真的比較大,洲和洲之間在人們心中的距離感超遠)


儘管形式上演得還算齊全,可缺少上流社交圈的日常交際仍是整個計畫的最大弱點。懷疑始終揮之不去的伯爵建議舉辦舞會,無可奈何的法官硬著頭皮答應,但黑道大哥一聽見這消息可是直接氣到剉起來。但剉也沒用,頭都洗下去了,到這裡他已經分不清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安妮,總之拼了,把旗下小弟和俱樂部小姐全部叫過來,大家開演!


只是窈窕淑女特訓一個賣花女都要練很久,想在短期內把一幫三教九流還不太積極的混混和舞小姐,變成上流社會的大人物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結果排練排到大哥眼神死,更糟的是這段時間老是隨便監禁記者的行為正好在此時業力引爆。


由於自家記者失蹤的報紙成天痛批警方無能,於是演變成州長譙市長,市長譙警方高層,警方高層再譙基層,一路這麼譙下來最後就是注意到黑道老大聚了一幫人不知在幹嘛(實際是為了練社交和舞蹈)的警方,針對現場展開包圍行動。


就這樣,原本預定成為安妮賓客的人們現在全都無法出發,被警方逮住的Dave the Dude在壓力下自爆,沒錯,就是他抓了那些記者,要是警方不放自己走,那他們就永遠都不會再看見那些記者了!


這下發火的警方高層索性逮補黑道大哥與他的搭檔Happy McGuire,把兩人押解到市長和洲長所在的宴會現場要他們自己解釋去。此時一切的希望似乎皆已破滅,一路走來始終機俏冷漠的Happy McGuire索性建議Dave the Dude進行最後的豪賭:去問問州長和市長那些大人物,他們相不相信童話故事?


當然啊,這畢竟是喜劇電影嘛。


雖然一般談到演技常常會把真不真實當作重點,但有時候我覺得有趣也是很重要的,而May Robson在本片中呈現的便是有趣的演技。劇中不管是安妮邊寫信給女兒邊酗酒(這表情生動度讓我想起傑克.尼克遜在鬼店中的表演),還是跟飯店經理索要信件,又或者是在黑道大哥前醉酒後分不清現實與幻想等等,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生動演出。


劇中沒有明示安妮的背景,觀眾只知道她是個強勢且擅於關懷他人的老太太。但從劇中隱約透露的細節,例如她可以瞬間優雅起來的儀態與談吐、寫信時考究的用詞遣詞、回家聆聽古典樂放鬆心情的習慣,外表問題解決後扮演貴婦人就完全沒有難度,也不會對豪華旅館客房不知所措等劇情來看,她在西班牙的出身背景應該不差、甚至還可能很好。


於是,觀眾不得不思考或許她的女兒露易絲也許其實是私生女,而她是為了掩飾這件事,才不得不留下女兒遠走他鄉,可能當初是號稱與結婚對象一同移民也說不定(從伯爵還算能接受她女兒做為兒子的結婚對象而沒有直接變臉來看,應該是真的不差吧)。


但到了美國之後很明顯她的發展並不順利,最終成為重度酗酒的街頭小販,甚至還還撞上大蕭條。對那時代的人來說安妮的境遇肯定頗能引發共鳴,應該有不少觀眾都曾知道那個誰、某個人,有著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被迫從原本階級摔出去的經驗,而每個人多少也都會擔心自己會碰上一樣的事,甚至正在遇上一樣的事。


於是當安妮等待多時都不見賓客,終於下定決心說出不堪真相時,她氣勢萬千的行進儀態令人動容。在那一瞬間我相信在觀眾內心階級頓時成為不值一提的小事,看著安妮那極具渲染力又能帶動觀眾情緒的莊嚴儀態,只會讓人重新意識到應該要用本質而非外在條件來評斷一個人。


而接下來劇情迎來高潮,以市長和州長為首的眾多賓客讓童話成真,將一切光輝加持到安妮身上時,戲劇性翻轉所帶來的喜悅直接且強烈。看著安妮從一臉呆滯、不知所措,再到滿懷感謝的配合演戲、最後興奮到簡直快暈過去的情緒轉折,整個過程充滿層次又讓觀眾覺得溫馨愉快。


最終蘋果安妮等到了理想的賓客,舞會大成功、臨場加持的大頭們徹底消除了伯爵本人的疑慮,而安妮女兒與伯爵公子的婚事自然也水到渠成。接下來回西班牙的時間也到了,有關係就一切沒關係,為了讓伯爵一行人趕上船班時間,官方還交通管制並派出摩托車隊做前導,風風火火的派出黑頭大車隊恭送伯爵一行人前往港口。


(原來與龍共舞之偷偷愛你結尾是這邊來的啊,附帶一提,這段有帶到最後,意外看見因為廣告下得太好,結果改變全美國、全世界刷牙習慣的白速得(Pepsodent)牙膏街頭霓虹大廣告 ,有興趣的話可以參考引爆趨勢:小改變如何引發大流行這本書 ~ XD)。











這次事件的全部關係人也都在車上快快樂樂的進行大和解,唯一不爽的只有被要求吞下去的社交板記者。只能說雖然Dave the Dude的手段不可取,但既然原始目的是為了做好事,而記者除了被軟禁幾天外也沒做什麼壞事,那就,就,當作人生的一種體驗吧 ~(汗)


結尾安妮與船上的女兒一行人進行道別,幾乎可以想像這大概會是這對母女此生最後一次見面。能以圓滿的方式完成這次會面,想必對兩人來說都會是一生中難以磨滅的快樂回憶(然後暫且忘記三年之後就要打西班牙內戰的歷史之壁,但反正有錢人大概不會受到太嚴酷的損失)。


一日貴婦這部電影透過虛構出一個理想化社會來撫慰人心,在維持得當的社會秩序中,有權有勢者對弱勢個體釋出的誠懇善意令觀眾感覺安全。那怕本來不是底層的人因為時代因素滑出原本的階級,但這仍是所有人可以互相幫助並一起做夢的世界。安妮是回不去了,但在眾人幫助下卻讓她的女兒可以登上更高的階級。


雖說冷靜下來會發現比起大人物們一天(或幾天)的善意,改變社會結構毋寧更加重要。但只要不讓這份善意變成麻醉現實的工具,我覺得對於人與人之間的善意仍應加以肯定,畢竟這種善意很多時候是形成更大改變的契機。如果人們能在電影中意識到階級的弔詭之處,以及有時會因此被磨滅的人本身的價值,那即使是一片雪花等級的改變也有其意義。


要說天真也可以,但就像碟形世界觀裡聖誕豬父的故事一樣,有時相信也是一種練習,這能讓我們培養出追求更美好事物的能力。這是個在不知不覺間有很多人出力幫助一位貧窮婦人,為了讓她的女兒獲得幸福通通一起下海演戲的故事。最終一切是如此動人圓滿,甚至連本來互相懷疑與攻擊的人們,突然間都因為一起做了件好事而握手言和。


那怕劇本處理得有點發散(但看過後來重拍的錦囊妙計後,我只能說,一日貴婦的劇本已經很凝聚了啦啊哈哈,那部拍到像是兩部片剪在一起 ORZ),所以焦點也沒能好好匯聚在安妮身上。但戲裡只要是她的主場演出都很有渲染力而且存在感十足,除此之外的每個演員的表現也都恰如其分,比如一開始公事公辦各種翻白眼,到後來越來越萌而且整個變超開心的管家就很萌。


然後我最喜歡的是Happy McGuire這位現實死硬派的表演,作為全片唯一一個幾乎從頭到尾都覺得這件事蠢透了的人,當所有人都越來越認真的投入這場大戲時,只有他繼續質疑一切,不斷反覆吐槽並在冷靜中露出各種WTF的表情,這一切皆構成他在本片裡的標準形象。


也因此當故事來到最後,他在車上意有所指竟然真有這種事的一句傲嬌發言「小時候我爸媽費了很大工夫讓我相信聖誕老人」,自然成為了本片最畫龍點睛的結語。


這或許很像童話故事沒錯,但只要人們願意互相幫助,有時童話確實可以成真。儘管電影中不少情節的說服力說起來有點三條線,但話又說回來,既然沒造成什麼大損害,又何苦破壞已經達成的幸福呢?關邏輯吧,這可是安妮幸運超人的一天!


雖說一日貴婦這個大賣階級反差萌的初始設定,乍看之下似乎是有那麼點政治不正確,但實際上故事裡仍放進許多作為導演特色的社會關懷與底層百姓大進擊。看了那麼多部法蘭克.卡普拉的電影,漸漸可以意識到這位導演似乎期待著一個正確又和諧、每個人都努力向上的社會制度。


一個能讓每個人都獲得機會與安身之所的社會才是他的理想,而在這樣的社會當中有資源的人應該多行善少掠奪,沒資源的人則該努力過好自己的每一天,為社會的進步盡一已之力並追求向上流動的機會,我想這種非常草根的烏托邦理想正是他大多數電影的精神源頭。


於是儘管電影開場街頭的小販與乞討者個個都受大蕭條所苦,但俱樂部裡面有錢人卻在用一千五百元賭蒼蠅會先降到誰的方糖上時,這個對比超鮮明到簡直充滿惡意。不過實際上整部片裡底層人民就算生活清苦也要樂天知命努力過活,而從黑道大哥以至於真正的政治高層最終都樂於幫助需要協助的人。最終社會階級中距離最遠的兩端各司其所的合作成就一樁美事,實在是個極度追求光明、正向思考與公平正義的作品。


我想某方面而言或許法蘭克.卡普拉這位導演,此時此刻已經沈浸出他創造的小宇宙而且停留在裡面了吧。只是隨著往後世界局勢、美國政治與個人經驗的轉變,也讓他的小宇宙不得不面對現實的衝擊。當往後那份現實顯得太過殘酷,以至於無法再和極致的理想調合時,這位導演的作品也將變得越來越灰暗陰沈。


不過至少在一日貴婦裡一切都還那麼的單純而且明亮。


對我來說這是非常可愛又極度討喜的老電影,或許她不是第一部,但往後許多作品確實也都看得見本片的影子(附帶一提,成龍也曾將之翻拍成「奇蹟」)。簡單、直接又明快的節奏、溫馨正面的故事主線、兼具知性的搞笑段落全都讓電影顯得迷人,點到即止的階級「修正」與安定社會和樂融融的描寫,也自有時代意義在其中。


整體而言,這是一個很夢幻卻又因為編導能力,而不至於成為純粹糖漿故事的佳作。演員表現精湛到位,故事也充滿娛樂性,即使在八十多年後的現在來看依舊有其亮眼之處。無論是想看看毫無壓力又明亮可愛的法蘭克.卡普拉作品,又或者只是單純想要放鬆或撫慰心靈,本片都十分值得一看。



法蘭克.卡普拉電影心得集系列心得



本片在1950年代曾經歷膠卷遺失,到了70年代由法蘭克.卡普拉親自提供私人版本才得以重新面世,2012年完成數位修復,感興趣可以看看畫質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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