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這是那種很親民的電影,就是很純粹的好看。電影開場名叫伯納德的年輕演員,在路上遇見心儀的女性展開一連串積極法式追求,不過對方完全不甩他而且從頭打槍到尾。不意外,當柏納德來到蒙馬特劇場簽約成為新戲男主角時,也發現那位女士原來是劇場的服裝設計師。
喔,浪漫情愫要開始了嗎?不,並沒有,他還是被狠狠打槍,不過大家都是成年人啦,打槍就打槍。伯納德嘗試融入這個生氣勃勃又在危機中齊心努力的劇院,正在籌備的新戲劇本則令觀眾感覺意有所指:一個來到莊園的男人,如何讓寡婦脫離封閉與受控生活?
代理導演帶著演員白天在舞台上排練,住在舞台底下的正牌導演則專心致志的記錄感想,並在夜裡將自己的最新見解告訴飾演女主角的妻子,不斷在互動中修正演出方式。所有人都希望新戲成功,,每個人多少得為此努力並做出妥協。畢竟大家多少得靠這部戲和劇院吃飯,不成功有很多人得去喝西北風。
同時團隊裡的大家也都有自己的支線,代理導演是男同志,為了劇院生存只能尷尬的建議瑪麗詠,至少和納粹的御用大記者去吃個飯。畢竟人家可是掌握了新戲的生殺大權,得罪了那傢伙弄個不好劇院會被勒令關門。
女配角演員老遲到被懷疑不敬業,但她其實是太拼了軋上好幾份工作。每天騎腳踏車衝去廣播電台再衝來排戲,還要奔赴各處到處趕場。沒辦法,因為我是真的很想紅,一個工作都推不起。
而當伯納德某天不小心開錯門時,哇啊啊,原來服裝設計師和女配角演員是一對代理導演表示,所以我早就叫你死心了啊--當然現代男人不想死心還有政確攻略法啦,比如要蕾絲邊學習開拓新視野,強暴都不強暴了
房門心儀經營黑市買賣的女郎,帶對方進入劇院的結果,是不小心讓全院遭小偷。和法國地下反抗軍有往來的柏納德,老覺得瑪麗詠絕對有問題,一直想試探對方。當然觀眾都知道瑪麗詠心裡真的有鬼,因為她可得想辦法守住老公還秘密生活在劇院底下的事實,絕不能被人發現。
就這樣透過戰時一家巴黎劇院的大小事,觀眾也感受到二戰時期巴黎的藝文圈氛圍、複雜世道以及每個人各自的掙扎、無奈,以及各種或大或小的反抗。同時也看見即使如此,這群人又是如何展現對生之渴望與熱愛劇場的心。她們盡己所能在一個最壞的時代裡閃閃發光,期盼終能迎來美好未來。
整部電影令人目不瑕給,開場Lucienne Delyle的經典名曲Mon amant de Saint-Jean一下,時代氛圍整個噴出來。老實說現在回憶起來,我當初可能就是因為喜歡從無到有製作戲劇的感覺,高中才會加入話劇社。但大概也是那段經驗燃燒過度,往後我沒怎麼再接近劇場(儘管嚴重來說社團活動不能算真正有接近劇場啦,可總之,我覺得夠了)。
不過看最後地下鐵時,我重新憶起自己對「劇場故事」的愛好,也許我真正喜歡的是看一群人努力製作什麼的感覺吧。儘管也沒那麼多能量一直參與下去,但在大銀幕上看一群有趣的人付出愛與心血還是非常迷人。
片名最後地下鐵取自納粹占領巴黎期間實施宵禁,為免被德軍找麻煩甚至拘捕,所有人都得想辦法趕上最後一班地下鐵的典故。但實際上整部電影根本沒出現有角色需要趕地下鐵的情節,那顯然是個隱喻,既關於巴黎人如何想辦法在納粹占領下遊走規則邊緣生存下去,也關於當戰爭令使人與人之間餘裕不再時,必得把握當下的焦急和渴望。
二戰時期的巴黎處於占領下的歌舞昇平,電影產業在納粹支持與民眾逃避現實的雙重需求下蓬勃發展。戰前許多重要的猶太製片、導演和編劇都已經逃亡或者被消失,而法國人又有意識的拒絕德國電影,於是許多法國本土電影人在這段時期把握機會表現自我。
既然屬於媒體運作的一環,法國電影人與納粹之間就會有很多不得不然的互動,甚至有些法國片廠背後的老闆其實是德國勢力。那是很灰色的狀態,許多人有所合作與往來,卻不見得認同第三帝國的政治理念,在當納粹軍官情婦的女演員也會私下救助猶太人。
羅伯.布列森是標準在那時期趁機出頭的優秀導演,他曾與同樣擁有夜間通行證的女演員一起去救快被抓走的猶太朋友,幫她躲在朋友家女傭房撐過兩年。但同樣那個時代想拍電影,拒絕與德國人交關不太可能。混沌可能是最貼切的形容,每個人都從現狀獲利,但有原則的人也為自己能接受的道德努力。
當然這是講得好聽,實際上就是有一大群人為了拍電影,做了許多的妥協。如果真要拍一部講二戰時期法國電影界的電影,那會變成一個很複雜很困難而且很沈重的故事,更別提在四十多年前。於是我可以理解楚孚把這這一切轉換為某座劇場的理由。
這座劇場實際上就是彼時法國電影界的顯現(一個比較乾淨的版本?我想是的),追求藝術,想辦法與納粹共舞並活下去。被邀來擔任男主角的伯納德發現劇場代理老闆瑪麗詠拒絕使用猶太人演員時,正氣凜然表示他沒辦法在歧視猶太人的劇院擔任男主角,在此瑪麗詠正像個勢利的人。
可當之後的劇情顯現,瑪麗詠其實在劇院底下窩藏猶太老公時,一切又被翻轉。這讓我想起荷蘭作家哈瑞.慕利希的小說攻擊,以及由該作改編而成的電影心靈裂痕(De aanslag.1986)。情有可緣不等於正確,有時只是價值權衡,但問題是人一生總得不斷做這件事。
當瑪麗昂把丈夫性命、自身安危與劇院存續,放在天秤上和猶太演員的工作權一起秤時,要選那邊她問都不必問。即使她同樣不恥納粹與通敵者,可為了劇院能活下去她會勉強虛與委蛇,有時還硬著頭皮攀關係。
對為了尊嚴與愛國心說爆氣就爆氣的柏納德來說,某些混帳他根本不能忍,結果兩人理念明明相近,卻因為價值觀不同而產生衝突。當下沒人確切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是錯,一切顯得如此混沌,只能勉強權衡所有的重要價值,盡可能做出不愧己心的決定。
那可能是要如何努力趕上最後一班地鐵,也可能是終歸要決定自己究竟繼不繼續乖乖搭地鐵。我想某方面而言電影也是用溫柔的口吻為無數巴黎人、法國人在二戰時期的妥協做出辯解。是的,那不是什麼具備道德勇氣的決定,多數的人都是瑪麗詠而非伯納德(好吧,實際上可能連瑪麗詠都稱不上,但至少能在想像中以為自己是)。
可即使如此,懷抱對明日的希望,謹守道德界限做能做到的事,在戰時也是種堅強。我想起了在戰時不加入游擊隊但也拒絕納粹招待,靜靜畫畫的畢卡索。
當然更直接的問題是,那是巴黎,一座世人願意付出沈重代價拯救的城市。這世上很少城市有一樣的條件。所以該怎麼說呢,不是巴黎人的人們,大概還是規劃自救比較實在。畢竟誰也不知道等著自己的會是回家的地鐵,還是通往集中營的火車,誰知道?
當生命不再安穩,沒人知道隔天會發生什麼時,明日復明日不再可行,把握當下成為更重要的事。其實看電影時可以意識到,瑪麗詠和伯納德早在第一次見面時便彼此看對眼了。但他們小心的把情欲藏在心底,現實太過複雜,誰也不想因此節外生枝。
瑪麗詠仍愛著丈夫,問題只是她也感受到伯納德的吸引力。但好吧她需要煩惱的事太多了,沒必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更亂,有些事裝死是會過去的。到頭來是她的丈夫意識到這件事之後推了兩人一把,他要準備加入地下遊擊隊的伯納德趕快和瑪麗詠上個床,因為我知道她愛上你了。
這讓我想起法國當時最受歡迎的演員丹妮爾.黛麗尤(Danielle Darrieux),她與片廠老闆離婚後和拉丁美洲裔的外交官交往,但基於政治因素這外交官被抓進集中營。後來尤麗黛被納粹官方邀請去柏林訪問,她本來不想去,但被用妳外祖父是波蘭人(也許是猶太人?)威脅,只好乖乖去。
她索性開了條件,讓我見那個外交官!納粹留給兩人的時間不多,但尤麗黛很多年後表示,當下我們有沒有做愛?應該是有吧,不然我去幹嘛?這實在是個很法國的故事。
不用顧慮太多,誰又知道明天會怎樣?或許我們都會死,即使是有夫之婦。這世上有些事無論如何都不能越線,但在那永遠存在的灰色空間裡,在巨大殘酷的狀態裡,有很多事能被原諒。
比起看著扛住沈重壓力的妻子可能終生心懷遺憾,倒不如鼓勵她追求這份渴望。或許是因為對愛情來說,這份遺憾將比不忠更可能壓垮婚姻。有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的是她高興了而我也就高興了,即使是夫妻,即使是外遇。
把握現在吧,就跟戲劇這種藝術形式一樣,每個場次都獨特又永恆。在無法重覆的空間與氛圍中,當下璀璨且閃閃發光,那是生命的美,技藝的美,也是緣分的美。身為導演,身為丈夫,盼望能追求這樣的美,這可不是最自然的事嗎?好吧,也許只在電影裡。
於是電影結尾的轉場精彩萬分又大快人心,瑪麗詠前去探望在戰地醫院裡,在特寫鏡頭中陷入解離狀態的伯納德,並訴說對他的愛與永遠的不離不棄。但隨著這段台詞講完,鏡頭拉遠,很好,這是劇場在戰後的新戲。正是片中提到導演正在思考的那部新戲,而現在很明顯首演成功了。
在謝幕時瑪麗詠同時握著自己丈夫與情人的手,觀眾不知道她們現在的關係如何,但顯然已存在某種平衡。戰爭過去了,正義得雪,充滿希望的明天已然成為今天,這世上也是有這樣的事。戲如人生,人生如戲,而這是快樂的電影。
最後地下鐵(The Last Metro)對我而言這是那種無一不美的電影,題材討喜,處理也高明,萬分迷人又有意思,由凱薩琳.丹尼芙(Catherine Deneuve)飾演演的瑪麗詠更是令人難忘。同時本片也讓我感受到,是啊,有時把喜歡的東西想辦法通通塞進一部作品裡,真的能讓每個人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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