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莉安偽造餐飲旅館學校的畢業證書,假裝自己在麗池酒店的廚房工作過,成功獲得銀行貸款,準備在巴黎開餐廳。雖然資格是假的,但她確實能煮,儘管捉襟見肘、缺乏適當的進貨管道,不懂如何精算成本且人力不足,外帶只能克難的住在餐廳裡。不過,吃我吧,她渴望能透過販賣精心烹煮的佳餚來創造,嗯,什麼呢?
開於開店的故事我很難忘記蓓納蘿.費滋吉羅的書店。該怎麼說呢,那實在是個讓人很難過的致鬱系故事,大概也是我看過印象最深刻的開店文。也因如此閱讀這本法國小說時,我做足心理準備。
儘管期待一個蒸蒸日上的快樂經營造事,像英國廚房征服法國那種的。可在文學的世界裡,所有誘人的甜美濃郁最後都可能變得苦澀。吃我吧,可也許終究沒人想吃。不過還好本書作者阿涅絲.黛札特(Agnès Desarthe)沒走那個路線,儘管過程混亂又時不時能量爆射,但這仍是關於癒合的故事。
閱讀這本會讓我想起倫敦塔秘密動物園,可儘管同樣機敏、帶點魔幻氛圍,但本作沒那麼溫暖可愛又精雕細琢。吃我吧(Mangez-moi)比較混沌、充滿欲望,暴起暴落,不斷橫衝直撞,這是徬徨的人努力想抓住自己位置的故事。
小說採用意識流的方式書寫,敘述在回憶與當下間徘徊,緩緩道出蜜莉安的人生為何來到這裡,她真正需要的究竟是什麼。我很喜歡本書使用文字的方式,鮮活靈動又討喜。時不時展開讓我驚豔的思緒跳躍與描寫,偶爾彈出趣味十足的對話和批判。更別提那些看起來很美味的食物描寫,我就喜歡讀這種東西啊。
比如:「我想改變這個世界,安妮和西蒙跟我提到妳……還有妳的風格。我很感興趣,我感覺妳在嘗試某種新東西,我也想參與體驗。」可憐的小笨蛋,我在心裡說,你想從倒閉裡體驗到什麼?
然後關於法國有名的哲學義務教育:
「那些中學時把我嚇得半死的題目,現在想來還是讓人昏倒。『若我們不知未來,有可能了解過去嗎?』『我們是否應該盡力證明一切?』『我們可以改變歷史嗎』『人類天生是理性的嗎?』這些題目,每一題我都想回答,不!絕對有力的不。我只想趕快答完擺脫這些題目一溜煙跑掉。
但我必須坐在桌前,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並非真正回答問題,而是建構一些句子,就像是那種規劃完美的散步路線,讓你繞一圈或一個橢圓,你往前衝得再快,也只能回到原點。這所有一連串的問題,目的都只是為了回到第一個問題罷了。整個過程讓我感覺疲倦且虛偽。」
嘛,我就蠻喜歡看這種吐槽的,至於那些寫得很美的思緒與意象這邊就不截了,因為很多,難選。就算故事本身馬馬虎虎,這也是那種整個閱讀過程光看文字就很愉快的作品,就更別提劇情我其實也蠻喜歡的。
剛開始主角也就是蜜莉安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只是迫切意識到必得做點什麼才行。之所以開了叫「我家」的店,選擇用餵食的方式追求目標,只因為下廚看起來是她唯一稱得上專業而且說不定能掙錢的技能,還是她唯一能討人歡心的本領。想要有人喜歡她做的菜,渴望有人愛她,分享與接受,內心空洞在尖叫想被填上。
小說沒有講得很白,一切全關於蜜莉安的心境描寫,於是要詮釋也只能依讀者自己的理解。而我個人的理解是,蜜莉安從小就焦慮自己究竟該怎麼做,才能靠自己在這世上爭取到安全的一席之地。成長中的她渴望能重塑社會規則,但進入大學就讀,接著成年以後,她終究要面對社會現實。
於是她恐慌了,或許因為閱讀障礙,也可能她其實沒有問題只是因為課業成績不佳所以缺乏自信,總之她長成了一個自卑的人。低落的自尊讓她放棄靠自己勇敢逐夢,反而選擇最為傳統的結婚生子,因為在那當下這看起來最安全、不會出錯,更可以安穩的成為一個受社會尊重的人。
但她嫁的是一個會家暴的控制狂勢利醫生,希望她最好別外出工作。更糟的是她在兒子雨果出生第三天時,因為丈夫殘忍的一巴掌陷入產後憂鬱症。她因此認定自己無法愛孩子,而且本來就不愛老公。蜜莉安醫生之妻的身分讓她獲得尊重與友誼,但這種沒有救贖一灘死水的生活卻讓她無比痛苦。
她渴望被需要,想變得重要,結果接受雨果同學的追求,並被錄下性愛畫面交給她的丈夫和兒子。在恐怖毒打後她逃出那個家,流浪了六年。這段期間她得到巡迴馬戲團的接納,克難的成為廚工,練就一身好本事。
當馬戲團不得不結束營業時,她想辦法弄到貸款開一家店。食物很美味,經營卻一團糟,沒生意時安心卻也擔心,有生意了以後卻又痛苦萬分,只因為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真正想要的,顯然也不是一家生意興隆的餐廳。
那所以她真正要的究竟是什麼?
完美的服務生與廚房助手班登場,好得不現實,卻讓蜜莉安得以脫離恐怖的行政與廚房雜事,還很擅長行銷。他對愛情與性交沒有興趣,但仍需要人際關係,一個需要被接納的人。於是一切慢慢上了軌道,蜜莉安愉快的發現自己的努力有了回報,她的酒吧、餐廳、咖啡店又或者外賣事業欣欣向榮,人們喜歡她這個地方,也滿足的被餵飽。
可然後呢?如果這真的是關於經營的故事,那接下來的擴張就是打蛇隨棍上了。但蜜莉安不想,那不是她要的,開餐廳對內心傷口的止痛效果消失了,她又開始徬徨,她終究得認真面對傷口,不敢說出口不敢面對的渴望究竟是什麼?究竟怎樣的大小才是正確的,她該如何調整才好?
然後我想起了小說一開始蜜莉安做的夢,有個女人想來她的餐廳為自己兒子舉辦成年禮,但後來因為丈夫的關係不得不在一切都準備好之後取消。也許蜜莉安一直想陪雨果成長,但她在恐怖鬱悶的生活中無法意識這份情感,而且太過擅長說服自己她沒有能力愛孩子。
但在流浪的過程裡她重新意識到這份情感,她害怕會受傷,害怕重建關係是不可能的事,而那好像也真的不可能,所以她想都不敢想,反正本來就不應該。可是「我家」確實讓她重新取回與社會的連結,也確實讓她重新找回自信,療癒,復健,契機。
餐廳成為了一個獨立於自己之外系統,由喜歡且適合的人們接手管理,由她所愛的人負責提供食材。蜜莉安不再是核心,但連結依舊存在。她找到了能點燃自己的愛情,也尋得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兒子從未不需要母親,只是得學會長大,接受母親也是女人,會為了逃避現實犯錯,並修復自己的創傷。
現在母子的愛重新連結,已經成年的兒子應邀坐在她大腿上,媽媽還是瘋瘋癲癲的,不過那就是她。唉,結尾甜死人,不過沒什麼不好的。這本小說總之就是一個人開店,煮出很多好吃的東西,走出過往傷痛,找到所愛之人,最終生活重新步上軌道。
雖說這不免回歸一個問題,那就是對於秩序的觀感,受大眾歡迎的故事要不是從極度混亂回到可控的混亂,就是反過來從過度的整齊走向存在彈性的整齊。儘管視立場不同切入方式存在差異,但到頭來能讓多數人感覺安心的狀態都很類似。
講來未免八股,但「吃我吧」這部作品的精彩之處正在於把整個過程寫得靈巧生動,迷人且別出心裁,確實把支離破碎仍然撐在那兒的勁寫活了。確實,有時也會嚮往索性碎個亂七八糟,要墜得多深就給他多深的故事,那樣的作品也充滿強烈魅力。
不過也或許之所以喜歡那些零零落落卻還是把自己重新組裝起來繼續運行下去,世界也對此微笑的故事,肯定也有部分關於在閱讀過程中自己同樣有些什麼得以修復,因為仍想要抱持期待的活吧。想知道為何有人會碎掉,想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不替創傷添脂抹粉,而是辨認憂傷與迷茫的真正源頭,重新學會快樂,不管幾次都把輪子發明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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