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所謂的臉盲症,是在臉:由表情密碼開啟人心深沈的奧秘,讀到原來這種症狀是大腦辨認機制問題,而且患者會傾向把人的五官分開來看時,我瞬間懂了什麼。雖說從未到認不出親友那麼嚴重,但我確實不擅長記憶和辨識臉孔。
同時我眼中的臉和一般人看見的臉可能不太一樣,這導致我會給出各種微妙評語,也會把多數人覺得不相似的人當作同一個。當然這不會造成什麼很大困擾,了不起就是有點搞笑或尷尬而已。不過光是得到答案便足夠撫慰人心,於是當我發現這本談論自身臉盲之旅的回憶錄時,自然不想錯過。
海瑟.賽勒斯(Heather Sellers)既是作家也是大學文學系教授,我得說剛開始自己對本書的期待類似失去嗅覺的廚師那樣,以對嗅覺科普的追尋為主、個人經驗為輔。不過開讀後很快發現這本書以比例來說是倒過來的,書寫重點放在壯年才發現自己無法辨認臉孔的作者,終於能夠正視問題本身的心路歷程。
考慮到作者的臉盲程度是最嚴重的那級(實際上她後來去哈佛做檢測時,研究員表示自己只看過一個人比她更嚴重,還全程讚嘆天啊妳大腦梭狀區根本都沒在運作),從常識出發不免會想吐槽:等一下情況嚴峻成這樣,應該小時候就會注意到有問題了啊!
實際上她後來「出櫃」時也引發不少質疑,哪有可能,妳感覺很正常,真有這種事妳父母又是怎麼處理的?而這問題恰好正中紅心,閱讀本書時我總不住思索,臉盲也許是作者成長階段相對較小的問題了。
因為她的母親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她從小的記憶就是一直被媽媽強迫遵守各種規則。門禁、管理、在家裡說話和走路的方式,使用空間的方式都有一套嚴密規範需要遵守。她母親相信政府在監視她們,所以家中的所有文件、金流、電話全部都可能受到監控。
於是不管按電鈴還是電話鈴聲都有約定的方式,還會事先約好密語以防萬一。家中所有的窗戶都要釘起來,所有的畫作都要封上,如果畫面過於明亮甚至會直接塗上黑色顏料魔改。作者要很多年以後才會發現,太過明亮的畫面與門戶,會讓作者極可能在童年受到嚴重創傷的母親感到害怕。
不少患者會覺得這些門戶與圖像充滿危險能量,不好的東西可能會因此入侵並造成傷害。所以為了保護自己和孩子,她母親非得變得極端不可。然而她的愛很沈重,作者母親可能上一秒還很親切,下一秒卻變得惡毒又傷人。她能烤很好吃的餅乾,也能把生活變成惡夢,比如衝到男友家警告他離我家女兒遠一點,不然我就控告你們。
有時作者會在早上五點被挖起來,在寒冬中穿得幾乎衣不蔽體,陪母親開隨時可能在路上拋錨的破車上路,跟蹤那些「有問題的車」。不管多遠都跟,非得弄清楚對方是從哪來的不可。又或者有時事情單純一點,她們只是開車去尋找不知道搬到哪裡的父親。
談到父親那是另一場惡夢,擔任會計或總之某種顧問的他財務能力比母親好上不少(媽媽既拒領支票也拒絕理會法院和銀行的文件)。當終於受不了自己母親時,作者堅持要去跟父親一起住,只不過等著她的是另一種混亂。
她的父親重度酗酒,而這損害了他自身工作能力的評價。也因為酗酒所以他生活作息混亂,不在意家中狀況,而那通常是指自己小孩的狀況。他會在半夜穿上女裝,在外頭渡過一整夜直到凌晨才回家。
某方面而言這幾乎等於把少女放養在他那些狐群狗黨,或天曉得究竟是誰的傢伙會隨時跑來敲門的家……又或者拖車。作者和狗一起窩沙發的第一晚很糟,但跟大量蟑螂亂爬的無數夜晚比起來,那還不錯了。她父親會不斷醉薰薰的發表各種糟糕言論,心情不好時甚至瘋狂辱罵女兒。
又或者說,她爸媽喜歡指責自己女兒精神有問題,反正都是她有問題。
從小經歷這一切的作者所認知的正常,一開始就和實際意義上的正常不同,於是她反而得盡力在不穩定中拼命維持穩定。她小心翼翼不去觸發母親的情緒,盡可能讓媽媽保持在不錯的狀況,越久越好,但事態從來都不如人意。
她希望能在父親家中擁有穩固地位,期待能被明確的關愛,而不是隨時有可能被趕出去,還不斷遭到各種否定與羞辱。同時間儘管左支右絀,但她仍努力在學校保持形象,儘管有點邊緣,但至少表面上看起來還算正常。結果就是她本來就覺得自己不正常,而且之所以如此除了因為她爸媽有問題,也因為她自己同樣有問題。
連帶她也就無法分辨自己的臉盲究竟是怎麼回事,不曉得這到底是她自身能力不佳,又或者那是某種精神疾病,更不可能尋找是否有其他合理原因。更糟她不知道世人將如何看待這問題,如果講出來會不會害自己下場變很慘?風險難測,既然如此不如得過且過撐下去比較安全。
正因為已經過度習慣不正常,為了自保更不習慣質疑或者揭露這份不正常,所以作者的臉盲問題便在成長過程中逐漸消融於她的日常中。即使在常人眼中很嚴重,但對她來說那只是無數問題中的一小部分,別聲張、別抱怨,儘管痛苦無奈,反正撐過去就對了。
作者想辦法掩飾相關問題,靠著髮型、衣著、對話、環境和情境來辨認人別,同時儘管徒勞無功但仍努力辨識臉孔。書中記錄了她各式各樣的失誤經驗,最慘的一次她讓自己曾經的好友,對著她大聲抱怨學校裡的上司與競爭對手。卻認不出那些朋友正在抱怨的人就坐在朋友後方,她完全不知道該提醒對方,那之後當然朋友也沒得做了。
不過哪怕經常遭指責,自己是個故意假裝不認識她理論上應該認識之人的刻薄人,但總之作者撐過去了。即便自我評價如此之低,然而以帳面條件來看成年後的她狀況不差。身為財務健全的大學教授,她教學能力評價良好,寫作也有一定成果、時常有講座邀約,看來是如此明亮自信。
然而問題在於,問題還是在那裡。她的成長經歷讓她極度渴求正常,而臉盲問題也讓她總是過於親切,時常處於侷促不安中,更會因此失去友誼與人際連結。不安的她認識了一位名叫戴夫,有兩個兒子的單親爸爸,而已經與他離婚的孩子母親則有精神分裂症。可能是因為這個經歷,又或者保守派的政治傾向,這讓戴夫一家很能接納並無限包容作者的無助與認不出人的誇張反應。
不過這也可能只因為戴夫同樣有自己的問題,他的財務狀態是個洞,處於酗酒邊緣,對孩子的教養太放任了一點,恐怕對自己也是。作者之所以愛上戴夫,可能有一部分是因為她太渴望正常。她想向父母又或者不管是誰,證明自己很正常也值得正常:她現在有伴侶和兩個繼子,是一個成功的女人。
本書開場描述的,正是作者帶這三位「預定家人」回奧克蘭老家見父母的經歷,而那簡直是場地獄之旅。她父親整個腦都泡在酒精裡了,不斷帶剛認識的「朋友」回家,然後讓這些朋友把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甚至帳戶裡的錢全部偷光。房子狀況一團糟,本人健康狀況更是。
相較之下母親的狀況好上不少,儘管同樣沈浸在被害妄想中,可至少穩定的維持日常生活,只是會在麻煩的時點發作:誰鳥之前是不是講好了,休想讓那三個男人踏進我家!
總而言之,歡迎來到比較不一樣的真實世界,那裡沒一件事會照期待普通的發展下去。儘管整本書讀完我不禁思索,作者怎麼還能在行前規劃時把事情想得那麼美。但我又想也許實際經驗沒有讀起來那麼糟,又或者這份想像力甚至可以永懷學不乖的虛幻期盼,正是她能撐過童年沒有長歪的理由。
先不提臉盲,母親的妄想性精神分裂症她也是很後來才發現,正是上面這次返鄉順便參加同學會時,向她提起此事的正是那個被威脅不分手等著被告的前男友。她一開始震驚、否認、深感受辱,然而最後慢慢在回憶與思考中接受。天啊,好像真的是這樣沒錯,現在一切有了合理解答。
她試著研究整件事究竟怎麼回事,嘗試找出家族病史是否存在(喔,沒有家族病史,但妳有個長輩某天決定她這輩子再也不踏出房門了,她就這樣待在房裡直到過世,不過我們沒有精神病的家族病史)。
在研究這些事的過程中,她終於正視自己的臉盲問題。又或者說,她最初打算把這問題與母親的精神分裂症連結在一起。或許有精神分裂症的人容易養出臉盲症小孩,您知道的,就嬰兒的成長觀鍵期缺乏眼神接觸之類的照護問題。
不過她很快發現此路不通,同時她也正在把自己生活裡的驢子牽到塔上。身邊的朋友一直在告訴她,戴夫不適合妳,他是個糟糕的結婚對象,他的政治立場(極端保守派、支持槍枝開放)、品味、家庭與財務狀況全部都跟妳合不來。但作者當時太執著於所謂正常,所以堅持要結婚,結果很快發現戴夫沒辦法組建她理想中的家庭。
作者想要大家一起住,每晚大家坐下來用餐,她會理所當然的盯兩個繼子功課,她們可以成為快樂家庭。但實際上他們先是找不到理想房子,而想也知道既然戴夫有信用問題,這房子得要作者來買。不過,好吧,她買得起,可再來的問題是,那三個男人似乎沒有要搬進來。更糟的是他們不想要坐下來一起吃飯,寧可看電視配披薩。
她結婚了,卻過著分居的生活,沒有家庭活動,也缺乏更進一步的情感接觸。結果剛開始是為了處理母親精神分裂症對自身影響的心理諮商,在對諮商師爆怒N次後發現問題像個粽子串,同時也從一開始的抗拒轉而思考離婚的可能性。
這中間有一段超好笑,因為作者成長過程臉盲症的概念還沒建立起來,更不是什麼普及的概念(儘管她繼子的高中課程已經有上到了)。就像上面講的,她一直到2000年以後才發現自己可能有臉盲症,接著又花了很多時間釐清她的臉盲和母親的精神分裂症到底有沒有關聯。
她的心理諮商師一開始也不懂臉盲症,還企圖說服她說這是心靈創傷讓我們一起解決。不過吵架三百回合加上論文投擲最後作者吵贏,諮商師後來改口說服她說,妳要開始告訴自己身邊的人妳有臉盲,說出來!
可是實際上很難開口,她總是開不了口。此時她終於獲得專家回應,前往波士頓哈佛大學參加一個為了搞懂大腦運作機制,所以想研究臉盲症患者腦部運作方式的實驗計畫。實際方式是讓她躺在磁振造影儀裡接受圖像測驗,而那得進行上好幾個小時。
可是作者有嚴重的幽閉恐懼症,所以花上大半天做MRI和要她半條命沒兩樣,測試當下還先吃了煩寧才能進去。研究員表示當晚會告知她結果,但她當晚收到的通知內容是:對不起,機台有問題,但妳的腦部資料真的很重要,可不可以拜託再來一次?
作者:不要,休想,不可能,我明天要回去了,而且妳們是哈佛欸,一定有辦法的吧!!!
研究員:好吧,我有一個辦法,我老公是認知行為療法的專家,他今晚可以去找妳嗎?
看到這段我真的快要笑死,為了完成論文,多麼求生意志堅強的研究員。不過更猛的是,研究員的老公真的花一個晚上把作者的幽閉恐懼症治好了,這個護妻狂魔。他先冷靜告訴抗拒心滿點的作者,幽閉恐懼症的源頭是來自演化時人類為了增加生存機會,對可能危險的狀態產生的自然抗拒。但在現代社會某些恐懼可能已經不合時宜,既然如此就可以在理解恐懼後嘗試看清它。
接著他帶作者回旅館房間,讓她選擇自己最恐懼的位置也就是衣櫥。於是作者便被進進衣櫥,在那裡面思索待這一切對她來說最糟的是什麼?結果答案是,事情看起來沒有想像那麼糟,她是在恐懼自己的恐懼本身。
這之後研究員的先生嘗試從外側敲、搥、擊打衣櫥,還隔一段距離衝撞衣櫥的門,經歷這一切的作者突然間意識清明的意識到,即使如此,在這狀況下,幽閉本身也不會傷害她,正如同幽閉以前也不曾傷害她一樣(這大概是重點,如果曾經受害的話事情大概不會那麼簡單)。
那瞬間她原本的恐懼消失了,隔天她同意回到哈佛做MRI,而且這回不用吃煩寧,事情證明她的確有臉盲症。臉盲(face blindness),又或者臉孔失認症(prosopagnosia),目前所知可能與基因和遺傳有關(有時也可能與中風病史相關),不過和父母親的精神分裂症無關。
在尋覓資料時,作者提及她看到一些資料,提及到激進團體崇拜臉盲者,並將正常人貶為簡稱NT的神經典型人士(neurotypicals)。因為這太奇妙了所以我就查了一下,但其實沒直接看到與臉盲有關的神秘集團,倒是看到autistic self-advocacy movement這類運動。
簡言之就是覺得自閉症不是病而是一條光譜(對,又是光譜),一切都是相對的,應該要由社會主動協助、將制度變革得更友善,好讓自閉症患者人順利融入人群、找到工作。因為這群不適合現行社會制度的人,可能在其他方面具備優勢,不應該否認這點。
會被認為激進大概是因為,一他們不針對社會現象的成因做研究,二拒絕治療,認為治療乃是一種壓迫。覺得重點不該放在要求神經多範性者回復或盡可能接近正常,資源應該不應該放在這裡,而應該直接倒在如何提高或維持患者生活水準上。
這一切乍看之下言之成理,但這些理念實作起來,到底是能解決問題還是變成永續社運,倒挺值得思考一番。本書作者對上面提到的團體直接吐槽:「就好像我們才是大家想成為的人,其他人不但單調又無聊到一望即知,走來走去到處都認得每個人,把大腦當成理所當然的東西」。
這段對所謂「我很特別教信徒」的嘲諷,酸到我忍不住笑出來。而如同作者這樣的高功能患者群多半不支持此類理念,則是另一塊值得省思之處。曾經期待搞清楚問題出在哪裡的作者,正因為終於明白了,所以也知道臉盲症無法痊癒,是幾乎無從改善的腦部問題。事情反正就是這樣了,這不是「我的錯」,是天生如此,那麼再來呢?
當她正視這件事的同時,也開始考慮拖了很久的離婚,以及如何在生活圈中公佈自己有臉盲症的事實。離婚部分儘管戴夫非常抗拒,但他也夠溫和又或者說極度逃避現實,所以最終毫無抗拒的讓作者獨自訴請法院判決離婚成立。
事後來看這是段互舔傷口的關係,作者需要戴夫成為她與世界之間的牆,包容她的臉盲症狀,也為她帶來成為「正常人」的機會。至於戴夫則可能期盼能有個友善伴侶,也許過往經歷讓他習慣逃避現實,所以他也無法接受新的現實。比如改變自己原本的生活習慣,或者嘗試做點什麼來挽回這段關係。
最後她們意識到儘管彼此都是好人,但他們的關係問題重重甚至不健康,分開對兩個人或許不完全好,但繼續在一起顯然更糟。至於公佈臉盲的事,頭幾次的口頭嘗試都很糟,人們不太願意接受這件事,傾向覺得是作者自己編出來的、想太多,甚至想逃避自身責任。
老實說這種帶點攻擊性的反應,和我對美國偏左自由派的想像不太一樣(照作者描述她的朋友全是這個圈子的,包括她自己)。但因為資訊太少所以很難判斷問題究竟出在哪邊(也可能是作者平日偽裝得太好了,突然畫風不一樣反而無法接受)。
不過最終在提前跟副校長報備並獲得肯定後,作者全校廣發電子郵件說明自己的問題。回應有攻擊也有包容,同時更因此找到病友(同時病友很多都不願意公開這件事,似乎與不想被認定有精神問題相關,這令人意識到在美國這其中存在沈重的文化意義,這大概是為什麼有些群體會過度追求去病化的理由)。
之後她更上今日秀談論自己的臉盲經驗,現在這不再是沒人知道、被發明出來的怪病。而是獲得神經醫學和心理研究確認存在的大腦運作問題,而作者對此選擇學習、擁抱和接受自己的臉盲。
記者:如果動手術可以好轉,妳願意嗎?
作者:我不想改變自己的大腦謝謝。
先不提開腦手術風險一直都很大,在並未嚴重影響生活與健康的情況下,本來就不該隨便嘗試。同時這也關於作者如何看待臉盲之於自己的人生意義,她在「出櫃」時,並不願對自己的成長過程和父母狀況多所著墨。她當時還沒準備好,這也不是簡單幾句話可以交待清楚的。
她很早便決定把這件事寫成回憶錄,但她聯絡的編輯告訴她,這故事缺乏了某種洞見。我同意這有點尷尬,畢竟世上不是每件事都理應存在某種洞見,有時事情就是事情,只是發生了而已。然而讀者閱讀一本書時,確實會期待某種洞見,讓我們伴隨著作者達成精神上的昇華,或者諸如此類的思考洗禮。
所以非要擠出洞見嗎?不能純粹只是交待發生了什麼嗎?關於這問題我思索之後得出的結論是,當然可以,洞見不是必要的,問題只在於當讀者會質疑「所以重點呢?洞見呢?」的時候,就是那個所謂純粹的交待並不夠好看的證明。寫得夠好那不會是問題了,可是如果沒有,那還是請交出洞見吧。
歡迎來到真實世界,讀者都是鬼。
作者的人生在迷茫中持續行進,稿件內容跟著改變,然後她意識到此前的那些缺乏,是因為時機還沒到,也因為她真的還沒準備好。然而在道路的盡頭,她開始認真思考自己想要怎樣的生活,而不是她以為自己需要怎樣的生活,同時所謂正常對她來說又代表了什麼。
離婚的她先和戴夫成為密西根最快樂的離婚夫妻,接著變成普通的離婚夫妻,平淡但拉開距離的告別彼此。同時她也能以更清明的方式,看待臉盲症是如何伴隨自己撐過艱難的成長歲月。
如果她是個普通、平凡的所謂正常小孩,或許那樣的父母與那些經歷會讓她的人生滿是憤恨與怨懟。她會痛恨每件事而且完全走不出來,覺得父母甚至社會虧欠自己,並為永遠無法索討到的一切痛苦最後變成習得性無助。可是因為臉盲症,讓她從小就身處不穩定狀況。她記不住一張臉,結果光為了「假裝正常」以維持生活穩定就耗盡自己全力。
對她來說臉盲帶來的不穩定,反倒讓她得以應付甚至習慣父母帶來的不穩定,然後咬著牙在一片混亂中平安長大。而她之所以能完成這一切,是因為無論如何她都愛著自己的父母。沒錯,不管他們有多糟糕、不管她們製造了多少麻煩,在她的人生埋了多少次地雷,而她對此又有多痛苦:可她依然愛著爸媽,並以此為基礎重新認識雙親。
她永遠不會知道真相,但母親的病因應該與她親近的父親,也就是作者爺爺在她十四歲時過世有關。同時作者也懷疑可能發生過強暴事件,但這件事大概會永遠成謎。她也懷疑自己的臉盲或許遺傳自父親,在回憶中她母親可以辨識人臉,但她父親從未有過類似發言。
也許他總是亂七八糟的帶朋友回家,是因為他根本不確定自己認不認得對方。夜夜上酒吧,是因為常客永遠坐在同一個位置,酒保總會認得你。而異裝癖可能是有臉盲症的他試想尋找成為自己、標籤自己的方法。不過也或許這是過度解讀,無論如何,這同樣無法確定了,作者的父母兩人都不願鬆口。如同荷蘭心理學家Lydia Flem談自己爸媽囤積行為的我如何清空父母的家一樣,她的父母同樣無法對自己孩子開口。
至少有件事是說出來了,作者爸爸一直說自己知道她媽媽一個很糟糕的大秘密。現在告訴妳,那個秘密是,她媽大學根本拿不到學位,之所以能順利畢業,是因為她爸幫他寫報告還有行賄。嗯,好喔,謝謝你告訴我,又一塊神秘的空白填滿了。儘管兩人當時會互毆,但至少不是更駭人的秘密。呃,對啦,互毆然後女方被扁得慘兮兮已經夠嚴重的了。
我想臉盲症讓作者得以在自身與父母的糟糕關係中,保留住個人純粹的愛。多年後當她開始能把這件事看清楚時,那股愛也因此閃閃發光。這讓她在與身處人生最後階段的父母互動時不只有痛苦,而是在痛苦之外仍然存在著光明。那種很純粹的情緒便成為心靈支柱,讓她可以繼續走下去。
一生記不住一張臉(You don’t look anyone I know)是本大半時候都讓人很焦慮的回憶,充滿神經質又讓人困窘的經驗與心境分享,那些混亂時刻讓人尷尬的程度還挺痛苦的。然而當看見作者逐漸認識並接納臉盲症,並面對自己人生中無數尷尬的過去與當前問題時,我的內心也跟著變得清爽起來。
混亂依舊,認不出臉還是認不出臉,但至少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又為何會成為這樣的自己。好事向來令人開心,洞見不需要很偉大,有時可以只是個很小但對自己很重要的發現。
畢竟在一片混亂之後,那是如此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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