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比川端康成其他設定驚人的名作，古都主線相對簡單樸素。至少我沒看出導讀提到的戀父情節和女同傾向，實在沒這方面的慧根，只能看見自己看得到的。回到小說本身，佐田千重子是京都布料批發商千金，美麗溫柔的她有個公開的秘密：她不是當前父母親親生，是遭遺棄的嬰兒。
自幼清楚此事的千重子難免有點冒牌者症候群，始終覺得與周邊環境格格不入。她不覺得自己是楓葉，反而感覺自己更像剛好長在楓樹上的紫花地丁。千重子保持善良並敬愛父母，不斷肯認爸媽對自己的愛。總穿著父親設計的樸素和服，每日勤奮做家事。當父親反對她上大學時，千重子毫不反抗的接受，問到婚姻的事就是但憑父母做主。
這樣的千重子某日在北山遇見和自己長得出奇相似的女子，又在八阪神社祇園祭上的御旅所，再次遇見正在做七次參拜的對方。這個名叫苗子的女人之所以做七次參拜，求的正是想見千重子，她那個嬰兒時期就分離的姊妹。
苗子興奮的相認，千重子卻因為驚慌而閃避，不過情緒緩過來後，她意識到自己疑惑許久的答案終於獲得些許解答。這是以千重子為核心，幾名階級與社會地位各有差異的年輕男女，就婚姻與人生規畫看似有選擇其實沒有選擇的，關於京都那無盡古老儀式的故事。
電影把千重子父母佐田太吉郎和繁為了浪漫化她的來歷，編造的「妳是我們偷來的嬰兒啦」、「妳是在櫻花樹下出生的」說法變成真實版本。但小說裡整件事沒那麼刺激，千重子就是被棄置在店門前，理由是忌諱雙胞胎的日本傳統。
千重子小時候難免想著為什麼被遺棄的是我，但隨著成長逐漸意識到，不管當初她的親生父母抱持何種想法，都還是有用心挑選該把小孩丟在哪裡。佐田夫婦為人溫和，長年膝下無女，也許千重子親生父母估算的是，就算他們不願收養千重子，至少也可以當京都好人家的女傭，那也算個不錯的出路。
實際上佐田家也真的把千重子視作掌上明珠養大，於是「為什麼是我」這問題再來變成「為什麼不是我」。整本小說寫得最多的，其實是京都無盡的儀式與習俗，所有人彷彿不斷徘徊在無盡的喧鬧祭典裡。對這些從小看到大的千重子眼界很高，甚至覺得太年輕、太觀光客取向的新祭典，比如嵐山的迦陵頻伽或曲水宴令她意興闌珊。
何況大小眼是一定要的，大家都挑得很，在這座一切遵循古禮，同時還不斷以復古為名發明新傳統的古老城市，人與人之間的階級也是如此界線分明。儘管是同卵雙胞胎，即使是正在走下坡的商店千金，千重子的社會地位也遠高於父母雙亡後，在北山山村富農家當雇工的苗子。
而苗子也理所當然的接受身分差異，但求讓她稍微感受一下姊妹溫情即可。請放心，她絕不會逾越本份，只要讓她稍稍做個夢就好，除此之外任何可能傷害千重子名聲的行為，不管別人怎麼想，都先過不了她這一關。
苗子敏銳地點出西陣織工匠家長男秀男之所以追求自己，是因為渴望自己高攀不起的千重子幻影，可她也是有自尊的女人，所以絕不可能接受這種追求，何況這婚結下去，往後要吃流言蜚語的可是千重子，她絕不可能接受這種發展。
但也或許，說不定苗子之所以對傷害千重子社會地位的一切可能性如此膽顫心驚，是因為她同樣眷戀著千重子讓她看見的幻影。那個她這輩子絕對無法達到的社會高度是如此炫目，於是哪怕她與其說死心倒不如說甚至沒做過這種夢，卻依舊把自己那份自尊寄託到千重子身上，絕不容許絲毫損傷。
千重子的社會地位讓她不可能理解，苗子看見的世界有多嚴酷。當她和父親想著領養苗子又怎樣，雙胞胎又怎樣，苗子就嫁給秀男又怎樣的時候，苗子很清楚那會怎麼樣，所以絕對不可以。
而同時間千重子對自己作為商店千金、也就是店裡最大商品的意義心知肚明，並隱隱以此來向養父母輸誠，看呀看呀，我是個多好的女兒，不枉費你們費心養大。於是我實在無法從這種討好式的互動中看出什麼戀父情節，只看到很多裝傻與放棄。千重子其實跟苗子一樣，她也死心了，畢竟一個好女人，特別是被收養的好女人不該逾矩追求太多。
然而無論如何苗子和千重子都算幸運了，小說裡明白點出，至少她們不是茶館出身的女孩，理所當然被期待長大要去當舞妓。看著茶館老闆娘擠眉弄眼的向千重子父親暗示，你看中的這女孩現在年紀還太小，不過只要再等幾年，你懂的。
同時那個叫小千子的女孩也因為是茶館出身，所以當然聽得懂大人在講什麼，而且早早開始用心奉茶。該怎麼說呢，太吉郎心想這孩子未來肯定會成為當紅舞妓，但這實在是讓人笑不出來的階級複製。於是我想起了1956的電影流逝（流れる），又或者更加慘烈的無言的山丘。
那誰可以展開追求呢？附近生意蒸蒸日上的大批發店「龍村」有兩個兒子，水木龍助和真一。真一是千重子的青梅竹馬，長相應該相當英俊，而龍助照書中他父親的形容，其貌不揚。千重子不討厭真一的溫柔，但要談到結婚又是另一回事。龍助則正好相反，他強勢且勢在必得，幾乎是對千重子步步進逼。
故事結尾他們的父親出面向太吉郎提議，龍助喜歡千重子喜歡到，讓他這個做父親的只好無奈考慮讓他入贅佐田家。畢竟龍助已經有如自走炮般的先建議千重子去向掌櫃要求看帳簿，再親自殺過去要店員在自己面前清點存貨了。失禮呀，真是太失禮了。
電影讓我產生龍助真的準備要入贅的錯覺，但小說讓我意識到大概不是那麼回事。實際上那更像是打著「幫忙店鋪」的理由，讓龍助去侵門踏戶，也順便被讓被哥哥長年打壓的弟弟真一能獲得自己的生長空間。龍助的目標自然是和千重子結婚，但入贅什麼的恐怕是說說而已，未來店鋪八成會被吞掉吧。
溫吞的太吉郎多少意識到這提議背後的侵略性，讓大店鋪的繼承人入贅自己家，這再怎麼說都太不現實了。水木爸爸很可能也不認為千重子是媳婦的完美人選（如果可以，當然寧可挑家裡有錢而不是家道中落的），但既然自家能幹又強勢的長子無論如何都不放手，也只好嘴那句「你怎麼養育出這麼一個漂亮的好姑娘」啊。
太吉郎當然明白入贅這提議很可能只是說說而已，但他又沒辦法立刻硬起來表示，那就直接來入贅再說。他得為自己的未來著想，即使那相當於賣女兒。但會吞家產的不只有掌櫃，現在龍助領到店主之命可以「幫忙」了，以後會怎樣大概來日不會很方長。也難怪獲得太吉郎鬆口後，水木爸爸高興到不行。
事後回想龍助和真一帶千重子去「大市」吃甲魚火鍋時，不住講的那句「扔在我們店門前就好了」，我來撫養，讓母親幫忙我就能撫養……根本控制狂，難怪千重子當場嚇到酒醒臉色發白。無論太吉郎再怎麼推託要看兩人以後感情怎樣，但我看千重子跑不掉了。
然後苗子在夜裡悄悄來到千重子家圓她的姊妹夢，也許千重子萬求千求不惜代價也想留下苗子，骨子裡期望的是讓自己掉價好讓龍助變得看不上自己。但就像上面講的，苗子可絕不會容許千重子掉價。千重子在壺裡養著金鐘兒，金鐘兒世世代代都在那小小壺裡，出生又死去沒有其他可能性，一切規規矩矩，京都人是否也一樣？
一夜過去，苗子的夢結束了，她搖醒千重子向姊妹告別。儘管千重子要她以後再來，但兩人都心知肚明，苗子絕不會再出現於千重子的生活當中，她們的未來都已經決定好了。我始終不太確定自己喜不喜歡古都這個故事，但幽微的人情世故，以及那份感傷與對階級分明京都社會的敏銳描寫都很有意思，此部分確實極富魅力。
AP連結：古都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