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我苦哈哈的一生

因為在鬼的邀請裡看到鬧鬼夜這篇，笑到一個翻掉，一查才知道原來節譯自詹姆斯．瑟伯（James Thurber）自傳味濃厚的散文集。很想看，但這類作品好像不太能期待台版……什麼，有出？這就是會有這篇心得的理由。


以現在的眼光來看本書篇幅相當輕薄短小，由九篇作者人生趣事組成，從家裡其實沒塌的床塌之夜、俄亥俄州全哥倫布市民以為大壩潰堤的瘋狂逃難狀態，再到家裡鬧鬼的經驗或者歷任奇葩女噗等等，每則都讓人笑到翻掉。台版還加碼多收錄散文「詹姆斯．瑟伯的秘密生活」和電影白日夢冒險王原著「華特．米堤的私密生活」，可說誠意滿滿（不然大概就實在太薄了會賣相不佳）。

詹姆斯．瑟伯行文上有那種典型老派知識份子的機趣，敘事其實很東拉西扯，有股想到什麼就扯到哪裡去的味道。但實際上控制得當，總會在帶出讓人會心一笑的周邊花絮後，再適時扣回主題繼續把故事講完，而且整本書都非常用心仔細把每件事事講得超級歡樂。


或許是因為出身的關係，瑟伯字裡行間沒有那種滿出來的菁英氣場，反而有股濃厚的小州首府樸實氣息。對，我就鄉下人，儘管也不能說是以自己的出身為榮，但也沒什麼好抱怨的。而且我在那裡經歷的日常非常有趣，精彩到近一百年後仍可以讓外國讀者快樂。


當然這也不是說我排斥那種家學淵源與文化薰陶都無敵濃厚的文風，那讀來也充滿魅力。何況瑟伯家僱得起幫傭，還會有國會議員來訪，怎麼說也不是普通人家。可作者還是把故事寫得如此平易近人，他的散文之所以有趣不是因為他不斷強調自己很特別，而是因為他有能力找出獨特觀點來闡述經驗，寫出特別的故事。


想我苦哈哈的一生（My Life and Hard Times）閱讀時除了描述的事本身非常歡樂，另一個讓我感覺有意思的地方，在於書中事件發生的時點多半在1910年代前後。於是讀者會看見一百年前的文化景觀，那時代的美國人提起戰爭就是南北戰爭。同時作者引用的知識份子名單，和現在流行的自然也不是同一批，正所謂浪淘盡世代交替。


也因為每篇散文都歡樂，所以不太可能在心得裡把喜歡的地方全部碎念一次，以下只提幾個我最在意的點。鬧鬼夜裡媽媽丟鞋砸鄰居窗戶，要對方幫打電話的招術未免太經典。因為錯誤訊息導致全市以為大壩決堤，大家全慌不擇路的瘋狂逃難去。儘管發現沒事馬上一本正經回來，不過殘破的面子要在幾年後才修復到人們能公開討論此事，整個過程寫得既生動又機趣橫生。


然後那是我小孩的寵物，但真正寵的是家長也是自古以來的重要傳統。話說作者弟弟撿一隻狗回來，興趣是咬人。從家人、鄰居、親戚、郵差到市府官員和國會議員全都咬過。但他媽說什麼也不把狗送走，而且還跟被咬的人說反正只咬一口，或者你想它會咬你，它當然就咬你。


狗死了以後他媽還說要把狗葬在家族墓園，甚至本來想弄一個上面有兩隻小天使的大理石墓碑，作者想辦法說服她媽這樣違法才阻止。儘管最後的墓地版本回歸一般樸素場面，不過內有惡犬的拉丁文墓誌銘Cave Canem讓媽媽非常滿意。


然後全書我最愛的果然是這段：作者弟弟半夜把他爸挖起來，一本正經的警告他：「巴克，你的大限已至，快點起來！」並不叫巴克的爸爸嚇個半死，逃出房間把全家叫醒。大家一起去他弟房間查房，結果發現當天人不舒服的小弟正在睡覺，最後以媽媽的你根本睡迷糊做結。很多年後弟弟才承認自己是裝的。

半夜演這齣很機車，不過作者也差不多機車，在上述事件過後沒多久，他因為半夜想不起紐澤西州一個小鎮Perth Amboy的名字，偏偏對此又非常執著，於是也跑去搖老爸起床，要他講幾個紐澤西州小鎮名字來聽聽。


再次感到驚恐的老爸二度用喚醒全家尋求理智歸來，不過慘遭自己煩不勝煩的夫人在精神上放生。這展開讓我意識到，生了三個兒子後作者爸爸似乎自認生活在某種獸欄裡，生怕只要其中隨便哪個兒子發了瘋，自己就會邁向史蒂芬金風格的未來，光想就讓人竊笑。


不過也有些比較沈重的內容，像作者提及自己念大學時，在必修的植物學課上，無論如何就是無法用顯微鏡看到任何東西。而體育課的表現更是悲劇到，讓他果斷的直接找善心人士代考，我們懷念他。當一戰開打時，瑟伯更因為糟糕的視力直接免役。


散文十分幽默，對為何如此的理由則顯得輕描淡寫，要另外補充資料才會知道，作者因為小時候和他大哥玩威廉泰爾遊戲，結果被箭刺中一眼失明。後來另一隻眼睛也因為病變導致視力嚴重衰減，這讓他視力之糟超越一般眼鏡可以協助的範圍，並在晚年陷入全盲。


所以儘管在書裡把這些事寫得很好笑，但實際上用顯微鏡看不見東西、難以運動和免役，對他而言全是很嚴酷的生命考驗。說真的我覺得對這種事不可能接受得如此平順，可顯然那時代又或者至少作者本人沒興趣，全力哭鬧推廣可憐無敵論。這反而成為了他的特質，背著這一切不卑不亢繼續向前進成為他作品的肥料。


瑟伯認真的面對人生，就和在一戰期間每隔段時間又會收到兵單，然後再度前往接受必然不過的體檢相同。他一去再去，最後對程序熟到可以假扮醫生：只要穿上白袍，大家就自動對你臉盲。常人的荒謬矛盾在他筆下卻顯出人生哲理，到頭來即使在美國內陸的體檢場上，作者都描繪出戰爭的無奈及苦澀。於是在象徵結束的那無數尖銳的慶賀聲響中，我強烈感受到時代氛圍。


實在很想多碎念一些本書內容，畢竟亮點實在太多了，只好在這邊強調超級推薦自己找來讀，接著簡單提提額外收錄的兩篇作品。「詹姆斯．瑟伯的秘密生活」是讓人拍案叫絕的散文，開場用並不卑怯的自嘲開起達利先生在這經濟不景氣的年代（1930年代），一本自傳開價六塊。但我這苦哈哈的一生在經過出版社精密考量後，售價一塊七毛五，真是同人不同命。


差異何在的答案很明確，人家可是活在炫麗西班牙，生活多采多姿又充滿女人緣，相較之下美國鄉下小城土包子的經歷怎麼能比。正所謂：「若要拿我個人赤裸裸的真相跟薩爾瓦多．達利赤裸裸的真相比較，那就好比擱置在閣樓裡的舊烏克麗麗之於掛在樹上的大鋼琴。達利先生從起跑的時候就贏過我了。他記得在子宮裡是什麼感覺，也鉅細靡遺描繪出那種感覺。我最早的記憶是陪老爸到俄亥俄州的哥倫布市投票所。」


但即使如此在提高書本售價，咳，我是說專業寫作之道的路上不能輕易放棄。詹姆斯．瑟伯經過痛定思痛、躬身自省後慎重做出結論：「問題就在於，非常簡單，我對家裡發生的事著墨太多，對自己的內心世界又寫得太少。」


於是雖然沒辦法在生活裡的每個角落看見乳房，但總之作者開始挖掘個人回憶裡那些僅限於腦中的奇異想像。那多半關於他小時候如何認真看待人們對話中的每個隱喻，基本上就類似當有人說自己剛剛撐過水深火熱的修羅場時，他腦中會想像那個人經歷了T-1000在魔鬼終結者第二集結尾的境遇。


而那些奇思妙想可愛又有趣，所以看著作者一本正經的描述個人想像挺開心的。當然會如此直觀的解釋文字，不免讓我思考瑟伯是否也有一點點輕微泛自閉的傾向。可話說回來，單純的腦洞不也時常發生嗎？


總之無論如何，作者挖掘了他的內心世界，寫出讓人笑個不停的散文。雖然因為沒有帶乳房的鋼琴，所以大概會被某些遵循九品書人法閱讀的知識份子鄙視，但我很喜歡。


本書最後收錄的是電影白日夢冒險王的原著華特．米堤的私密生活（The Secret Life of Walter Mitty），如果用務實的角度來看，這是一位叫華特．米堤的普通中年男子不斷在生活中愰神的故事。而他愰神時大腦的運作方向，是不斷幻想出一個又一個精彩刺激的非日常經歷。


他是勇猛果敢的海軍水上飛機指揮官，也是能用一支筆修好（二十世紀初期標準）精密醫療儀器的頂尖外科醫師。更是能以非慣用手操持任何型號槍支，擊斃三百呎外人類的無敵神槍手。沒有什麼不可能，辦不到的事對華特．米堤而言根本不存在。儘管回神後的生活如此平淡，尊嚴還不斷受損（成天恍神也對此盡了一份力），但那些腦內的激昂想像撫平了他的心情，甚至還比原本更加高昂。


儘管通常會被嘲諷為空虛，但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生活，這讓米堤先生的腦內活動喚起讀者心中的共鳴。在此同時，故事結構又存在莊周夢蝶的味道。所以當小說結尾急轉為行刑場面，同時也是全篇唯一具重量感與現實意味的「幻想」衝進讀者心中時，劇情便一瞬間令人玩味起來。


顯然之前那些幻想的卡通程度是為了襯托這份重量的有意為之，那麼究竟從哪裡開始是幻想，又或者哪些部分才是幻想？這是一個叫華特．米堤的男人做的各種白日夢，還是某個更孤傲的人在死之前想像，自己是個愛做白日夢但活得很安全的凡人之夢？


合理性似乎偏向某一側，可正是那份共鳴的心情在機率並不為零的狀況下，開創出綺麗瘋狂的想像空間，也還有個選項是肯認所有的平行世界呢。於是我想起在不知是真是假的瘋狂人生非線性跳躍的第五號屠宰場，還有少年究竟是否將自己所面對的真實幻化為想像和譬喻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


本作可以說是這個路線的鼻祖作品，短、激烈，絕不多做解釋，某方面而言強硬又粗暴，可是有用。讀者可以自由選擇符合偏好的詮釋方向，而且都能得出一番頗具意義的詮釋。但不管那是凡人內心用來自我療癒的美好空想，還是冰冷無情卻絕不服輸、人生最後一刻的甜美幻覺。沒有哪個可以絕對壓倒另一個，正因無解所以動人。


果然直到最後一刻還是那麼高深莫測，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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