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10日

第五號屠宰場

馮內果(Kurt Vonnegut)名作,想讀一直沒看,直到快看電影了才趕著讀。開場挑明要玩後設,馮內果本人二戰時曾受德軍俘虜,命運讓他在德勒斯登見證人間地獄之一,是的,總是之一。這事他一直掛在心上,始終掛在心上,因此下定決心要寫關於那場災難的書,而且應該是無關頌揚戰爭的書。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巧合應該都是真的,打開始讀者就知道書中書起始與終結的句子是什麼:諸位看倌,比爾.皮爾格林已經無視時間的存在了;唧唧啾啾。官方爆雷最大手,不是因為過程更重要,也不是因為那都沒差,而是基於極其深沈的無力感,以及潛藏在那之中仍然存在的期望。


作為一個想像中真實存在的士兵,比爾對時間的感受並非線性而是來回跳躍,他的意識不斷在人生不同時刻反覆穿梭,同時是孩子、青年、壯年與老人。德國戰俘營,婚禮,生意鴻圖大展,墜機,德勒斯登大轟炸,暗殺,回家鄉就讀驗光師學院,寫信,成為知名演說家,精神崩潰,被外星人綁架。


敘述乾淨俐落富節奏感,帶著黑色幽默的諷刺不停勾起會心一笑,閱讀本身便是享受。作者為主角編排出一個光怪陸離的荒謬人生,很有意思。我相信順著讀肯定也好看,不過藉由跳躍的方式來鋪陳與營造張力,成功讓小說表現更上一層樓。


整本看完可以意識到,插好插滿的伏筆讓書中的外星體驗與無視時間變得既可能是真的,也或許只是角色大腦受傷後的病變反應,一種純粹腦內的時間旅行。但真相到底為何不是重點,只是方便嚴肅文學受眾的救命索。


無論如何特拉法馬鐸人的出現,補充了比爾體驗的意義。發生的總是在發生,宇宙裡萬事萬物都是並列的,過去永遠不會是過去,未來也永遠不會是未來。沒有活在當下這回事,有的是每一個永恆的瞬間。可想而之當失去仍然如此令人心痛時,作者告訴你事情就是這樣。


本書大概不是第一部提出這種觀點的作品,但它發揚光大。科幻創作還蠻常引用這種觀點的,我第一次看到是星野之宣的藍洞,諸君,恐龍永遠活在那裡。姜峯楠則在妳一生的預言中,用正面的角度來探討這種思維模式與獨特的世界觀測法,如何在遭遇無奈與絕望時帶來慰籍。


不過在第五號屠宰場裡那一切彌漫的是濃濃的虛無,書裡談的是二戰,但反映和思考的無疑是越戰。在尊重民族自決和防堵共產勢力擴張之間,在對抗納粹與轟炸德國平民之間,人究竟該怎麼選擇?這世上多的是充滿後見之明照樣不靈光的問題,死於火風暴中的德勒斯登老弱婦孺和死於納粹集中營的老弱婦孺,哪邊更可憐?


對,都很可憐,但當身處歷史迷霧就是要秤的時候,怎麼辦?


不秤了,隨統治者高興就好?


沒人喜歡戰爭,但有時必須戰爭,然後我想起了作為二戰那一代的戴森,是怎麼從反戰者變成乖乖為國家而戰的年輕士兵的心路歷程。馮內果厭惡戰爭中醜惡的一面,卻也非常很清楚其中的弔詭之處,那沒有正解,於是小說只能荒謬。


他讓比爾不無自覺幼稚的對特拉法馬鐸人吶喊,請這些先進外星人傳授自己和平的秘訣,至少酸酸他愚蠢的人類同胞是多麼像群落伍的猴子,好讓他得以自我感覺良好。這段讓我想起赫曼.赫賽反思一戰的童話來自星海的消息,當少年來自的是最大苦難乃為無法替死者獻花的世界,這樣的人無論如何都只能理解戰爭荒謬的一面。


但時間來到二十世紀下半葉,世界局勢依然複雜,而流行的思潮則邁向虛無與內在探索,於是特拉法馬鐸星人覺得真正愚蠢的是竟以為有辦法消除戰爭的比爾。


「我們知道宇宙會如何毀滅,這與地球無關……只要一位特拉法馬鐸飛行員按下鈕,全宇宙便化為烏有……他過去一直在按,將來也一直要按。我們過去一直讓他按,我們將來也一直讓他按,我們的時間就是這樣構成的。」


是的,在巨大的邪惡底下,人類無法徹底主張反戰的正義。而且人們往後仍得不斷測量反覆到來的戰爭,這場究竟是對的多呢,還是錯得多?沒有人死的時候是光榮的,就像也許每個人終究都死得有意義一樣。倘若即使如此仍然想訴說什麼的話,就是這本小說了。


比爾.皮爾格林的一生豐富多彩(又或者說至少在他腦內絕對豐富多彩),但整本看下來也能意識到,那種宿命論的全盤擺爛有多微妙。有些事沒辦法,但也有很多事即使以個人之力也足以有所作為。


但比爾從未做出任何嘗試,或許活在時間之外的意思就是本能的查覺到,任何努力都無法改變過去與未來。於是他平靜的迎接意外、悲劇與謀殺,這當然也是選擇,一種令人五味雜陳的選擇。


但人們究竟期望一個如何建構「正確」的社會?說到頭來,我想問題不在這本小說裡的命運究竟可不可以改變,甚至也不是到底該不該對抗命運或者人類究竟有無自由意志。而是人們是否應當堅持,無論那有無意義都繼續努力,對抗自己天性不好的那一面所形成的巨大結構。


是的,人永遠會有不好的那一面,老是製造出巨形的網來綑住自己,然後呢?然後馮內果寫了這本小說。真正的放棄是無所作為,既然他努力了幾十年終究是寫出來了,那第五號屠宰場即是作家對此的答覆。俘虜們,聽好了,如果迷路不知道怎麼回來,就說,第五號屠宰場!


日常殺戮之地卻在戰時成為庇護所,荒謬、虛無,有些絕望卻又不想放棄,佯裝灑脫,如此矛盾的人性關懷。當然這既是執念也是時代的產物,於是人們也從作品裡看見自己與世界之間的關係和渴望。小說本身因此熱賣,成為與終結越戰有關的重要文化象徵。


但無論如何有些問題還是在那裡沒有解決,所以作者才會自嘲「我想我是唯一自德勒斯登大轟炸獲利的人,平均每死一人我就賺四塊版稅」。就好像我閱讀時也無法不想,可是身為臺灣人對戰爭也是沒有選擇的,只能選是要當徹底的受害者,還是不那麼徹底的。


戴森在反叛的科學家裡提到,他當年因為理科成績優異,所以儘管從軍也沒有被派往戰場。但當時他很多成績沒那麼優異的朋友成為了轟炸機的組員,而那其實是死亡率非常高的任務(然後又想起第二十二條軍規的主角,出任務領航都不管任務只顧躲砲火,因為生還率較高因此成為同僚口中評價甚高的領航員。每次炸彈都亂丟,竟然有次還真的命中目標,結果莫名其妙得到勳章)。


考慮到轟炸平民的效益與造成的傷害,這讓戴森直到現在依然覺得即使參與二戰有其必要,但轟炸平民仍是無謂之舉,不管事情是發生在英國還是德國都一樣。連帶我不免促狹的想著,如果馮內果數學很好是個有潛力成為優秀科學家的人,可能就不會成為戰俘被抓到德勒斯登了。


他可能會參與曼哈頓計畫,又或者去到空軍相關的行政部門當然這也許會讓他寫出很像奇愛博士的東西,我是說像電影版而非原著小說。話又說回來,如果馮內果沒有去到德勒斯登也就不會有這本小說,然後讓那場大型人禍重新以作家想要的形象來到公眾眼前。戰俘經過與整個轟炸始末寫得極好,非常非常的好,好得令人恐懼到心碎。


每死一人就賺四塊版稅,很酸,但事情就是這樣。


第五號屠宰場(Slaughterhouse-Five)是省思人們對戰爭觀點的作品,反戰,但也不只是反戰,而是企盼能開啟更多觀點。小說本身很精彩,帶著黑色幽默的高明筆法提出了古老命題,反覆提問人是否該持續對抗人類本身?回答容易,執行困難,總是有那麼多複雜因素讓一切變得如此混沌,而個體總顯得那麼無力又無奈。


但只要想到那個曾經無力且無奈,在戰俘營拉到腦子都流出來,在德勒斯登的地底下恐懼渡過一夜的人,最後寫了本小說。那總而言之也就可以相信宇宙裡仍有些不只這樣的時刻,如同也或許根本沒有或不是只有特拉法馬鐸星人一樣。


最終人只能不斷遵循個人理念與良知做出自己相信的選擇,沒有哪種選項可以永遠正確,只能不斷衡量下去。稟持不知屬不屬於自己的意志,追尋無法確定能否改變的未來。不管無不無視時間,都可以選擇不忽視人。


那麼,我們就是自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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