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辦法採訪妓女、女侍與老闆,並偽裝身分親自入行擔任女侍獲取第一手資料(還很大膽的測拍,這部分的影像後來成為同名記錄片的一部分)。儘管沒有國際比較的數據,但在作者筆下英國性產業儘管違法卻非常猖獗,1980、90年代前期還以英國本地女子為主,但2000年以後從業者逐漸變成以東歐和中國女子為主。
書中一位妓院老闆對此說了,不是因為英國女子不再賣淫,而是因為「英國女人往往有小孩要照顧,太麻煩太囉嗦,不能好好工作。相較之下移民為了留在家鄉的孩子與父母,往往又拚又聽話,配合度極高」,簡言之就是外籍勞工不計較待遇又肯勤奮賺錢,比較好用。
當然這段話另一個略過不談的點,則是大多數入行的移民沒有身分,語言能力更十分受限,所以更好壓榨。看到這段當下我內心直接罵混帳,因為不管對這些國籍不同的底層女性來說,她們面對的都是一樣的境況,並因此遭逢兩種不得不然的悲劇。
若觀察這些移民為何投入性產業,幾乎也都是社會結構與法律制度的雙重夾擊。一就是無論是中國或者東歐,這些出身中下階級的女人在本國都看不見希望,收入若非無法養家活口,就是根本很難找到工作。
中國剩女一書曾提及,中國政府如何體制性的透過強大推力將女性塞回家庭,去年習近平在中國婦女第13次全國代表大會閉幕式的演說,更直接強調女人應當回歸傳統角色。但比起這些近期的夾殺,依據本書描述,中國對國內女性的打壓早在改革開放之初便已開始。
國營事業在二十一世紀初期的改革開放潮流中大量解雇勞工,而且解雇對象以女性為主,這驚人的失業人數無法倚賴微薄的失業賠償金過活。比起擔心會鬧事的男性,中國政府沒怎麼關注女性就業困境,同時這些失業女子也很難重新找到工作,前往其他國家打拚成為希望的所在。
這點在東歐也是一樣的,蘇聯解體之後很多國家的經濟不見得有比較好,看不見起色的收入對比沈重的經濟壓力,讓許多必須一人養全家的女人為了父母,也為了子女的未來,不得不想辦法前往西歐。
有意思的是這當中其實還是可以再依階級去細分,整本書讀完可以發現,這群女性移民在本國的身分會強烈影響她們在異國的處境。在本國曾經擁有還不錯工作、也就代表受過教育或至少稍有智識的女人,在英國儘管必須賣淫也還是能過得相對穩定。但在母國要是本來就無業又出身偏鄉,那等著她們的往往是十分殘酷的最底層命運,甚至直接沒命。
本書開頭提及的中國移民曉梅便來自農村,和丈夫兩個為了追求可能性向借兩萬英鎊的高利貸前往英國。但抵達之後他們卻發現自己連餐館的工作都找不到,只能揹著布袋在街上賣現在恐怕已成夕陽產業的盜版光碟。客人可能搞事,也可能被搶劫,遇上警察更恐怖。曉梅的丈夫不久後被警方逮捕抓進牢裡,剩她一個在英國街頭討生活。
英國男人樂於占這些女人的便宜,為了賣光碟這些女性面對騷擾往往也只能當作被狗咬,畢竟不能放棄任何賺錢機會。更糟的是有些男人會要求「試片」,也就是讓女人跟他們回家確認光碟真的可以看。所有在英國街頭討生活的中國女人都知道這很危險,但為了生活與還債卻不得不接受。
去了以後,們有時會被迫性交易,也可能直接被性侵或遭受暴力毆打,至於語言幾乎不通的曉梅面臨的命運則是慘遭謀殺。她的屍體始終沒被找到,而殺害她的48歲英國男子布朗,在找上她的前一周,才剛殺掉另一名妓女。又或者此時此刻仍要對此粉飾太平,將之稱為性工作者呢?這真的是應該包括在職業介紹所清單裡的「工作」嗎?
要注意,在英國個人賣淫並不違法,有問題的是開妓院,但本書的田野調查結果恰恰證明即使如此,那些古老的基本問題也沒怎麼獲得改善。因為個體戶往往很難確保自己的安全,更別提擁有自己的房間對某些人而言如此困難。到頭來合法掩護非法的狀況極其嚴重,而那個非法的兇殘程度相當駭人。
作為本書敘述主軸的兩位「主角」,是被國營事業裁員的中國女子阿敏,以及靠著波蘭「理想工作」也難以養家糊口,決定前往英國的貝婭塔。出發現她們都做好心理準備,只要能賺錢就不怕吃苦。
但抵達英國之後兩人都發現事情比想像中困難,她們根本不可能在英國獲得白領階級的工作。這倒不是說她們本來有期待可以找到白領階級的工作,當然沒有,但她們連餐廳、農場還是食品工廠這些,負荷極重的高工時低收入工作都找不太到。
阿敏的身分讓她無法在英國合法工作,所以得過著看苗頭不對就跑路的生活。本書出版時仍同屬歐盟成員的波蘭人貝婭塔好一點,她可以合法工作,卻面臨工作量不夠、收入難以應付日常生活開銷,更遑論扛起故鄉家計並清償為了來到英國積欠的債務。
賣身原本都不在她們的選項裡,阿敏在餐廳工作了好一陣子後,決定接受不知為何積極鼓勵她投入性產業的室友推薦(但對方自己可沒打算要做),決定到妓院應徵女侍,也就是負責在作為妓院使用的公寓裡煮飯、管帳、照顧小姐和其他助理工作的人。
女侍這個缺儘管比其他低薪工作好賺一點,但也常被老闆苛扣薪資和必要經費,儘管有些人經驗豐富可以適度應對糟糕的嫖客,但當這些男性威脅或動用暴力時基本上也無法應對,還是會被搶或遭受暴力。更糟的是,女侍往往會被要求「撞鐘」,也就是下海的意思。嫖客可能對其他小姐沒興趣,為了嘗鮮要求和女侍性交易甚至3P。
為了避免收入跑掉和確保抽成機會,許多妓女和妓院老闆都會積極要求女侍賣身。當然是要在老闆管理下賣身,如果是自己偷賣的話就是搶劫老闆,那可是大忌。阿敏第一次私下接客的結果在客人向老闆說溜嘴後,被擔心自己會受連累的妓女出賣。她懂那個壓力所以不怪那位妓女,卻也因此被解雇,而下一次應徵就是從事性交易了。
貝婭塔的故事則更加曲折,當初出國前仲介講好的,可以排得滿滿的工廠或農場工作非但排不滿,甚至根本沒有。這些仲介為了賺錢總把英國的狀況講得比現實好,貝婭塔發現並非如此時已經被卡在英國還被仲介放生。後來自己找到咖啡廳服務生的工作,結果沒過多久咖啡廳便經營不善結束營業。
陷入不知何去何從的迷茫時,她遇見來自阿爾巴尼亞的友善男子。對方親切的對待她並展開追求,貝婭塔很快便搬去跟他同居,因為她很孤單、很寂寞,而且渴望能有人依靠,並對自己竟然能在異國邂逅這樣的好人感到幸運。但結果這人其實是個經驗豐富的皮條客,專門狩獵像貝婭這樣落單的東歐女子,懷柔並照顧她們,最後再露出真面目PUA她們進火坑。
事後回頭想也沒見過這人正經工作,卻又租得起不錯的公寓外帶出手大方,便已經宣告事情並不對勁。實際上他的收入來源正是「女朋友們」賣身賺來的錢。整個事情是循序漸進的,先和孤苦無依的女人同居,給予對方短暫的穩定生活,讓對方依賴自己的同時摸清楚對方性格與背景細節,再瞄準時機宣稱介紹妳一個工作,就直接把對方帶到妓院宣稱這就是工作。
沒什麼了不起的,這是為了妳的小孩、妳的父母,再說性工作也是工作,不然妳要回工廠去嗎?就算妳真的回得去,這邊賺得更多啊!書中對阿敏和貝婭塔第一次賣身的內心之淒苦與悲怨的描繪令人印象深刻。但不管是妓院女侍還是皮條客對此都很習慣了,都要求她們盡快適應然後自己轉念。所有人都是這樣過來的,他們已經看多了,從妓女手中收到的錢也是。
跟可以進到口袋裡的錢比起來,女人的痛苦與性交易的危險又算什麼?誠如作者強調,保守派和激進派在這方面殊突同歸,熱愛強調從事性交易只是一種自願性質的個人選擇。但所謂的有選擇應該是指,個人有權力能掌控並針對酬勞價格與工作條件進行談判。
如果實際上等著一個人的是死豬價、工作條件極糟、整個業界運作制度與規則極度不透明,政府又無力監管的話,那個其實不叫有選擇權,而且企圖使人為奴隸。而賣淫比其他「工作」更糟糕的點,還包括對人身安全與身心理健康的高危險性,以及合法掩護非法問題,黑道入侵更是種日常風景。
如同上面說明的,在本作成書期間的英國法令,個體戶的性交易合法,但組織性賣淫也是就是開妓院不合法。可實際上大多數的移民基於語言限制和經濟能力,都不太有個人經營的空間。等著她們的是散佈在英國各大市鎮的「場地」,經營者會租賃公寓、招募,並接受女子預約時段上門賣淫。
性交易一小時的價碼大約是八十鎊到一百英鎊再多一些,半小時或二十分鐘的費用則大致依比例縮減。每名妓女每天都要支付經營者數百英鎊的租金和管理費,作為她們在特定公寓賣春的代價。同時經營者也會再從每次性交易裡抽成,這些被美其為性工作者的人,等於要被非法經營者一頭牛剝兩次皮。
更糟的是照作者調查,黑道控制介入的環節是人口販運,也就是女人這種貨源的供應。然而關於安全性問題,通常不在場的經營者大抵是不管的,都把現場都丟給女侍顧。特別是為免被認證是妓院,很多經營者同時間只讓一個女人在公寓裡販賣她的肉體使用權。所有事情都由女侍和性工作者自行應付,可想而知就時不時會被搶劫或白嫖。
這還是比較好的,書中有個案例是,一位妓女就這樣在房間裡被割了喉嚨,事發當下完全沒人發現。至於妓女離開公寓以後,就連女侍都沒有了,只能自行應付暗夜裡可能存在的風險。而當警方頻繁上門稽查時,這些妓女就會被經營者趕出公寓,無處可去的她們只能從事次一等的在街頭阻客。
想必是看見了這些問題,所以長期以來有一種論調,聲稱管制只會讓性產業藏污納垢,應該要合法化讓公權力進場控管,藉此促進整個產業安全化,並提升從業者的權益和安全。話講得很好聽,但德國實作的結果是絕地大爆炸。女人不但被剝削得更慘更極端,而且這次一切合法謝謝指教。烏克蘭戰爭爆發逃往德國的難民,在向相關機構團體諮詢就業機會時,甚至被建議可以去做性交易。
就這方面我只能說,在幫助陷入沼澤裡的人時,沒有一種幫忙的方法是從讓底部變得更深開始的,然而這正是性產業合法化後會產生的效果。相同問題在同樣涉及買賣女性身體,並因而存在人口販賣空間的議題時皆十分類似,比如台灣現在主流政黨聯手推動的開放代理孕母政策。
在這種本質其實就是剝削與奴役的市場裡,所謂的「個人選擇」不過是作為道德遮羞布的話術。在伴侶盟都已經開好的一百萬價碼中,在那些已經摩拳擦掌準備發大財的婦產科醫生眼中,女人只是一塊可以秤斤論兩賣的肉。
這些人目前實際的所做所為,都已經在明示未來不會容許女人擁有談判的主導權,這些已然可以想見多半處於經濟弱勢的女性,只能接受別稱定型化契約的死豬價。這些志得意滿的富裕知識份子或許將聲稱這個叫有選擇權,妳自己選的,搞不好還有削價競爭的空間。經濟學原理,依據市場需求女人的子宮其實沒那麼值錢,不要以為妳子宮鑲金的,趁自己還年輕乖乖拿這個數字吧(赫然間與八卦版合流的社運團體,我也是笑了)。
賣淫合法化,基本上也會撞一樣的問題,就好像性專區的規定攤出來一看,全部都是在保障嫖客。這就是某些人口中所謂的讓公權力介入管理,促進整個產業安全化,並提升從業者的權益和安全,嫖客的。
請問以後消費者保護條例可以用在性產業上嗎?至於說好的勞檢,請問一下有常識的台灣人,台灣的勞檢有用嗎?這還不提已經確定一定會進入性專區的黑道集團,會讓這方面的努力變得多艱困,我是說假如有要努力的話啦,看起來是不會有。
回歸本書,來自波蘭的貝婭塔儘管生活艱辛,但至少身分是合法的,藉由在相對高級且生意興旺的公寓工作,加上與土生土長英國人的女侍長時間對話後,貝婭塔的語言能力大幅提升。當皮條客眼見她已經逐漸習慣性交易準備收割時,她痛定思痛果斷逃離並切斷關係,並在對方來電威脅要她還錢或企圖哄騙說自己愛她請她回去時,勇敢的嗆回去,敢搞事我就報警,看我們誰會更慘!
但那是因為貝婭塔出身的階級與成長環境,以及她在英國的身分與生活能力,那她有那個實力可以反擊。但不是每個人都和她一樣,她長期工作的公寓女侍叫潘,是土生土長的英國老阿嬤,見過很多賣身女子的血淚,也喜歡分享她長年經驗累積的智慧。
她見過的英國本地妓女多半從小出身破碎家庭,不斷與糟糕的男人交往,並將賺來的錢全部上繳對方,只因為無法想像另一種可能性。這些女人要不很早就死了,就是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因為「她從沒被愛過,從沒有過正經像樣的機會,她自然不懂如何去希望、爭取更好的人生」。
而這樣的女人在賣淫這圈子裡不是特例,這個圈子裡充滿妓女與控制她們的男人。實際上潘的公寓一天到晚有皮條客上門替他們的女朋友、親人或者同鄉「找工作」,貝婭塔運氣非常非常好才得以安全的脫離控制。
更糟的是,根據書中一位知名的妓院老闆自陳,早期環境相對單純,但現在整個英國性產業已經被黑道徹底入侵。許多經營者若非不敢處理明顯的人口販運,就是只要有錢賺,才不想管那些帶女人來的男人實際上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勾當。
貝婭塔和阿敏確實都靠著賣淫賺得她們移民之初期盼的金錢,讓故鄉的家人可以平穩度日,貝婭塔甚至在波蘭成功買房。有意思的是曾在貝婭塔第一天賣淫時技巧純熟的安撫她,長年告誡她不要受男人控制、別輕易愛上男人的女侍潘,卻在得知她成功在自己家鄉買下公寓後徹底轉變態度。
她和同為女侍的姊姊變得尖酸刻薄又殘忍挑剔,並不合理的提高貝婭塔每日在公寓「上班」必須支付的「靠行」費用。這裡頭很明顯的是相對剝奪感以及順此而來的心理不平衡,她們此前的溫暖友善,都以這些妓女全是人生注定失敗的可憐人為前提。但如果偶爾真的遇到一位妓女當中的獨角獸,也就是下海之後成功達成目標的倖存者,那她們可就見不得人好了。
但無論如何,阿敏和貝婭塔仍然稱得上是「幸運」,因為除了被謀殺的曉梅外,書裡還有無數被人口販運到英國強迫賣身的女人。她們來自阿爾巴尼亞、拉脫維亞、愛沙尼亞、捷克、泰國、立陶宛還有羅馬尼亞。年紀最小到十六、七歲,而且往往受到皮條客嚴格控制。
共同的經驗要不是在派對上遇見親切男子追求,進展到結婚以後辦護照出國,卻被輾轉賣往英國;就是在故鄉被友善女性邀約,說一起到外國打拼或短期旅遊,結果被帶到阿爾巴尼亞一座城市,被關在某間公寓裡展開「職訓」。如果哭訴自己因為宗教或者還是處女不想賣淫,等著她們的是性侵,想像一下,在整整三星期裡,不停被無數男人輪暴。
附帶一提職訓內容是看A片,學習如何取悅嫖客。
她們可能搭船或飛機到達英國或者靠近英國的海上,然後要妳跳下水自己遊到岸邊,再從肯特郡中部一路自己用兩條腿走到倫敦。她們總是被控制,護照被扣住,被迫與號稱「男朋友」的男人寫作同居念作控制。這些男人會前往妓院替自己的女孩爭取工作機會,每天賺到的錢會全部,是全部被男人拿走。
在語言完全不通的狀態下,這些女性連自己可以以跑到哪裡去都不知道。有人試著跑了,在三條街外被抓回來,失踪幾星期後再出現時臉上掛著微笑。警方上門盤查有沒有傳言中的人口販運時,她笑著說她是自願的,沒有什麼人口販運,於是警察很生氣,再也不管這事了。
這就是某些人口中所謂的「個人選擇」,我就問對這種狀況台灣支持合法化的人要怎麼管理?英國模式管不了,德國模式也管不了,都變成人間地獄,台灣人哪來的信心覺得我們國家管得動?又或者根本不在乎,只是想買賣女人而已,然後提出來的所謂保障條款全都在保障嫖客?
即使在第一世界依然存在人間地獄,這些東歐女子就在熱鬧的倫敦被迫成為牲畜。這當中最大宗的是羅馬尼亞女子,因為英國政策對羅馬尼亞勞工數量與可從事行業的管制特別嚴格,最後把比例極高的羅馬尼亞女子都趕去賣身了。實際上英國的政策,已經催生出一個針對最貧困羅馬尼亞女子的大規模人口販運組織網。
不過實際上貧困的東歐女子幾乎逃無可逃,東歐許多城市都成為西歐富裕國家廉價買春的洩欲聖地。快樂幾日遊、脫衣舞俱樂部裡有無數女人供君選擇,只要有錢便能付費觀賞脫衣舞,再付多一點可以到小房間私人獨舞。不是每個人都肯為了外快從事性交易,但也有夠多的人肯接。
這點在英國也是,俱樂部、按摩院和所謂中醫診所,很多都是性產業的白手套,大家不說破但基本上便是這麼回事。這本書看到後來會很無奈,因為現況很難改善這個問題。女性的體力難以負荷長期重度勞動,而性產業明明對身心的傷害不輸許多重度勞動,卻為了利用女性肉體獲利,而創造出一套誘引或者強迫女性跳入火坑的制度。
戴套其實只能有個基本防範,並不確保永遠有用。更別提許多嫖客熱衷在做到一半時偷偷扯掉保險套,又或者一開始就要求無套甚至強暴。面對這種狀況有些女性難以或無法拒絕,但也有很多人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可以拒絕,甚至完全不知道無套的危險性也無法拒絕。
書中只採訪到一位從事賣淫的台灣女子,她最後也確實獲得當初預設的理想報酬:兩個月兩萬英鎊。但她之所以受嫖客歡迎,是因為同意無套性交易,而到故事結尾作者將與她告別時,照那形容身體看起來可能已經整組壞光光,心理上的負擔恐怕還會延續更久。
我得說身體健康常常是從事性交易的代價,有愛滋病的中國嫖客特別跑去日本嫖妓是其中特別惡質的,然而除此之外的類似問題還有一堆。有種說法是某些女人也喜歡做愛,賣身又有錢賺對她們很划算。但在破爛陳舊的公寓裡一晚接四十個客人,一路搞到凌晨是什麼快樂的事嗎?
書中那位台灣女子說了,「這工作的廣告吹牛說一週可以賺三到四千英鎊,但對正常人來說那不可能。如果妳真的做到那種程度,身體就會完全垮掉」。而這還是相對有決定空間的人講的話,想想那些遭到人口販運與黑道控制的女性,她們恐怕得做到那個程度,而且一毛都拿不到。
英國有「開門」(Open Doors)、倫敦市中心街坊健康行動(Central London Action on Street Health(CLASH),巴黎有蓮花巴士(Lotus Bus),都是面向弱勢移民與賣淫婦女的的醫療與法律服務。但主要服務對象是東歐女子,這些組織都挺困擾很難打進中國賣淫婦女的圈子。我想這跟語言不通又不信任權威有關,即使社工想主動登門拜訪,也因為搞不清楚哪家由黑道經營而卻步。
從作者的訪查與相關醫療計畫的觀察,都從側面證實這些妓院經營者完全忽視在自家工作的女性的身心健康問題。這個行業本質上就是剝削心靈與肉體,而這些女性多半缺乏選擇權,甚至不理解自己實際上在賣什麼。比如有些妓院主動向嫖客宣傳自家妓女接受無套口交,她們根本沒想過可以拒絕,我想很可能是因為不敢。
人得要擁有健康才能活得長久,並在這過程中盡可能挑戰各式各樣的可能性,或至少安穩的享受日常的幸福。失去健康,就是失去可能性,也就更難以為自己爭取或改變什麼。但賣淫基本上就是對心靈與肉體的折磨,黏膜與體液的接觸與極其沈重的情緒勞動,都會讓人失去健康,甚至永久失去健康的機率提升,而且高到無法忍受的程度。那既是個人的悲劇,也是社會成本的外包,
看一個社會議題不該只顧著圍觀最光鮮亮麗的倖存者,而要看最底部是什麼狀況。一個制度的改變也是要從這裡去分析,勿忘德國經驗。採訪久了以後,作者意識到她必須用更貼近的視角觀察才能真正深入,於是她去應徵女侍,靠著語言能力不錯加上接受剝削,讓她迅速獲得一名中國女子雇用。
對方自稱自己以前也是妓女,後來成功爬出來成為經營者。而她的經營風格就是用自己有限的語言能力瘋狂辱罵底下的人,她苛扣應該要給女侍的薪資,也只願提供品質低劣且數量不足的三餐給那些賣身的女孩。很多情境都荒謬到像魔幻寫實小說,在昏暗破落的公寓裡,壓抑無奈的氛圍,嫖客上門是剝削,然而要是不上門那麻煩可更大。
但這些敘述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其實是,這名妓院老闆如何用盡手段想讓作者自願下海「撞鐘」。由於老闆「名聲在外」,總招不到能吸引嫖客的小姐,便把主意打到作者這隻感覺很好騙的嫩羊上(畢竟作者為了採訪,不得不自願低薪甚至無償工作,藉口則是她渴望有地方住)。
整個過程各式各樣的話術與威脅利誘層出不窮,不斷強調當女侍和當小姐的收入差異。更情緒勒索要她想想自己留在家鄉的孩子,不為他們的未來努力,妳良心不會不安嗎?妓院老闆直說了,「如果不拿錢回家,妳就什麼都不是!」
而要想拿錢回家,最好的推薦選項是賣身。不難意識到如果作者不是記者,而是如她編造的偏鄉中國女子背景,恐怕她會像阿敏一樣抵擋不住這股壓力,然後我們又有了一個因為自己的選擇從事性工作的女人。
為了養大孩子不得不下海賣淫的女性事蹟,有時會被男人以尊崇口吻讚嘆。但同時間從事性工作的女性,卻也會被男人嘲諷只想賺輕鬆的錢,同時人格也會遭受攻擊與貶低。這不免令人意識到,相關評價其實都來自男性的方便主義。
當嫖客想讓自己顯得高尚一點時,便賦予這些女性尊榮(包括什麼偉大的母親),倘若要討價還價或貶低女人時,那真是可以講得多難聽就有多難聽,君不見台灣噁男最愛嘴的小秘密?些評價無論正面還是負面,大抵建立在男性凝視上。女性因此要面對的身心傷害,與社會評價帶來的重擔則無人聞問,遑論改善。
畢竟都已經裝瞎當作沒看見問題了,是能改善個鬼?台灣當年的公娼制度也與黑道控制和人口販運緊密相連。如果覺得德國模式的問題出在容許組織性賣淫,結果導致合法掩護非法的話。那麼本書介紹的英國模式則證明,開放個體戶賣春合法,不過禁止組織性經營賣春的策略依舊不可行。
首先有能力自營的人沒那麼多,遑論自力維護安全與防範風險。其他無法自營的人仍然需要「靠行」,結果還是合法掩護非法,房間一關還是會被割喉嚨。總不好說被割喉嚨的機率太低了,因此限制所有男人買春的權力,是一種針對男人的歧視,認為男人一定會暴力對待女人吧?什麼,真的有人這麼講?
本書記錄了許多男人的嘴臉,白痴或者瘋狂的性癖,這有時可以讓人輕鬆賺錢,但整體而言仍然非常危險。比如有人想玩SM,如果是想被鞭打倒沒什麼傷害,但如果是想打人那有時問題可非常嚴重,會死人的。知情同意是對人,但覺得妓女不是人的嫖客不在少數。
有些人一天到晚點單要學生妹、越年輕越好,要日本妹,要韓國妹,要金髮女人。性產業的存在讓這群人理直氣壯的購買女人身體的使用權,覺得那是自己理應享有的權利,像點菜一樣的展現性癖,特別是那些危險的性癖。他們意氣昂陽的幹著眼前的肉,只有很少很少的嫖客願意把妓女當人看。但話又說回來,在糟糕的規則與環境裡,他們又能做什麼?
年紀大的女侍也敏銳的意識到A片對男人性癖的潛移默化,她們年輕時代沒什麼人喜歡肛交,但現在一堆男人要求要肛交。統計上或許很難證明色情片會直接促成什麼結果,但要說毫無影響?那些身受其害,被迫用A片當職訓學著取悅男人的犯罪受害者可不會認同這種說法。有時重點在於人是否知道該怎麼問對問題,既關於智力也關乎良知。不會問就要學,會問卻裝傻故意為了個人欲望粉飾太平,那就是壞,而壞人該被懲治。
書中也有採訪到男妓,而且是面向女性的賣淫。據說生意很好,就是很累。看著這些描述,我原先覺得,我無法真正理解理男人從事性交易的想法和感受。但後來意識到,一,受訪者發言有可能為了面子問題在膨風,沒有真正的說出內心想法與遭受的困境。
二是面向女性的男妓,和面向男性的男妓,生態實際上很不一樣。特別是遭受人口販運、受到犯罪組織控制的年幼男妓,尊嚴所受到的踐踏與抹消肯定也極其嚴重。那絕不可能像書中採訪到的這位,講得像是問題只有累而已。
如果不真正去看這些已經緊密連結到其實就是同一個問題的結構性問題,不知道身處其中的困境所在,也無法理解男性與女性的性器與運作方式截然不同,生命體驗與社會規範更差異極大,就興高采烈的在這塊上對女人指手畫腳,指責所有意見不同者不夠進步,那該怎麼說呢,就只是既得利益者在捍衛特權而已。
本書中阿敏後來離開妓院轉到實際上是在賣淫的中醫診所,她有賺到一些錢,也想把握最後幾年的機會盡可能多賺一點,希望自己可以幸運到最後。貝婭塔愛上一位在基層餐飲業工作的非裔男子並與他結婚,但她的親人因為種族歧視無法接受這段婚姻。
她在結婚後不再賣身,但窘迫的經濟壓力卻持續在吸引她回去,而她努力拒絕這個呼喚,更沒有勇氣告訴丈夫自己曾經賴以維生的工作是什麼。她們的人生都還在持續,很難確定以後究竟會發生什麼事。但從她們的經驗能意識到,性產業本身的傷害、報酬及其錯綜複雜的結構是如此殘酷。
英國政府並不區分「人口販運」與「性工作」的受害者,而是在立法上全部打包放一起,也不把因強迫與欺騙入行視作人口販運的重要元素。2002年一項反人口販運的立法終於引進英國,卻置於移民法的大架構底下。從此移民問題被和人口販運綁在一起,彷彿控管合法或非法移民,也相當於打擊人口販運與強迫賣淫。
但實際上推這些受害者入火坑的真正因素是貧窮,國與國之間的貧富差距,還有因為英國法律限制形成的貧窮。訪談中很多女性之所以下海,都是因為她們找不到正經穩定的工作來賺取足夠維持生活並養家活口的錢。更別提這當中有些人其實如果敢切斷自己吸血蟲級的兄弟,生活便能好過得多,也不需要以健康為代價出賣靈肉。
無奈的是貧窮問題難解,打擊移民則有選票,到頭來這變成方便主義的執法。如同作者觀察,英國隱形性產業的人口販運受害者,真正的重災區其實是東歐。結果政府統計出來的數字卻是中國移民遭拐賣的人數最高,但這其實是因為警方以不成比例的方式,針對中國人經營的性交易場所(附帶一提,這些場所可能會有中國女子優先賺的規矩,導致東歐女子不爽)。
這些妓院被破獲以後就被拋棄的中國女子,只能自稱是人口販運的受害者,因為自稱遭強迫賣淫,就比較有機會獲得保護而非直接遣送出境。但隨著這個現象,英國警方也正在調整應對方式。現在反而稱自己是自願的就會馬上被釋放,所以來自中國的拐賣人口比例可能很快又要下降。至於這裡面薛丁格的自願,就千變萬變噁男不變了。
賣淫的兩大根本原因是貧窮與性別歧視,其所帶來的身心傷害、制度性剝削、黑道坐大、人口販運,以及關於女性的社會與文化負面影響都極其深遠。也正因如此,根本就不該合法化。
實際上不管是台灣早期、英國模式或德國模式,全部都爆炸了。這還不說,勿忘幾年前那群偷渡來台賣淫的中國女子,在海上被發現時是怎麼被逼著跳海最後淹死的社會新聞。
理想的應對方式是立法讓賣淫的人在刑事制度中得到最多優待,但同時要懲罰除此之外的人,並建立一個積極把賣淫者從這產業拉出來的社會支援系統。更根本的源頭則應該要在貧窮問題上,盡可能把整個底層墊高,賦予基層工作者足夠的收入與人性尊嚴。
在那邊喊性工作也是工作的結果,相當於維持社會的不堪現況,然後幻想人類整體的道德可以因此自然而然的提升。但唯有製造一個能積極有效把從下海的人安全撈回陸地的協助機制,方才有改善整個社會黑暗面,讓光真正照進底層的可能。
隱形性產業:英國移民性工作者(Invisible:Britain’s Migrant Sex Workers)的筆法很像小說,作者就是在一個又一個故事之間徘徊。這些女性都有屬於自己的人生與期望,卻只能夠藉由賣淫展開追求。不管是英國社會還是她們的母國,都只願意提供這個機會給她們,但這究竟是種怎樣的成功呢?
性產業向來關於國際、國家、社會與性別結構,如何形成一股推力把女人塞進火坑。她們只能咬牙承擔痛苦與傷害。她們在這個坑底奮力展現出的能動性,要不是被男性基於方便主義的讚賞或鄙視,就是換來某些一輩子不需要賣身的蛋頭學者得意洋洋的宣稱「性工作就是工作」,拿別人的血來暖自己。
但性工作絕不該是職業介紹拿出來介紹的工作,更不是職訓所適宜培訓的方向,這就不該成為一個國家掛保證介紹並推廣的選項。同時作者在本書中所能觸及的賣春女性,最低的年齡是16、17歲,但若要問有沒有年紀更小的,甚至小到恐怖的?別粉飾太平了,絕對有,而這可不單純是童工問題對吧?(喔,戀童癖反對,小女孩也是很色很想做的是吧?)
到頭來我只能說,人應該被當人看,也應該要好好當個人,真的。
AP連結:隱形性產業:英國移民性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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