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的疤面人背景設在美國禁酒時代，義大利裔移民湯尼．卡蒙特乾淨俐落的殺害黑幫老大，讓自己上司洛夫成為南區地下掌權者，實質掌控包括啤酒在內的地下收入。但湯尼不打算滿足於老二地位，憑著超越旁人的殘忍和湯普森衝鋒槍，他狂暴血腥的修改犯罪勢力版圖，贏取前上司情婦帕皮青睞，並攫取想要的一切……
和小凱薩（Little Caesar．1931）相同，本片主角一樣取材自現實中的黑手黨老大艾爾．卡朋，並實際影射包括1929年情人節大屠殺在內的真實幫派火拼與處決事件。不過和一般犯罪電影可能會將主角塑造成極富魅力的地下梟雄不同，本作主角湯尼．卡蒙特的性格比較偏向黑幫片常見的瘋狗型配角。
他不特別聰明但也足夠機靈，無所畏懼並瘋狂的攫取一切。誰讓他感覺頭上有蓋子，他就會冷酷無情的掃除一切。敵對黑幫老大直接輾除，找麻煩就追殺到底。膽敢太歲頭上動土的警察會被湯尼不客氣的洗臉，他背後可既有律師又有檢察官，就算不太懂文化也可以學嘛，法律真是個好東西呢。
劇中湯尼與頂頭上司洛夫間的關係變化既通俗又好看，剛開始乖乖聽令的湯尼天下打久了，很快就越看謹慎過度到更像怕事的洛夫越沒有。湯尼的神情從服從變得越來越挑釁，並在氣急敗壞的洛夫面前展現實力，也就是你身邊的每個人都已經被我策反了。
無論洛夫再怎麼強調自己才是老大，但這宣稱很快顯得越來越蒼白。主導黑幫戰爭的人一直都是湯尼，扛起火力強大的湯普遜衝鋒槍去恐嚇酒吧老闆、躲過兇殘的夜間飛車追殺、轟爛敵人場子與大本營，然後極其華麗的到醫院送花與子彈的人，全都是湯尼與他的好朋友。
到頭來所有人都怕他、服從他、根隨他，洛夫？那已經是過去了。這整段關係變化快速又明顯，既展現出局勢不穩的狀態中，為了爭權奪利黑幫鬥爭會有多激烈快速（看看現在的中南美洲），也比什麼都更強調所謂黑幫義氣，大多時候只是某種創作或自我妝點的浪漫想像。
這整個過程節奏飛快同時娛樂性十足，特效與氣勢比人民公敵（The Public Enemy．1931）和小凱薩都更上一層樓。雖然是1932年的電影，但或許正因為是1932年的黑白電影，所以電影中那些夜霧槍塵才顯得如此迷人。湯尼口哨吹著柔和輕快的古典樂旋律，做的卻是兇殘血腥勾當的音畫分離令我印象深刻。
據說華納本來囑意找克拉克．蓋博主演，但導演霍華．霍克斯拒絕了，因為蓋博的明星特質太濃，他想要真正的演員。飾演湯尼一角的保羅．穆尼（Paul Muni）雖然現在不特別知名，但奧斯卡獎影帝與東尼獎最佳男主角演員都拿過的他，生涯橫跨好萊塢與百老匯，擅長使用沈浸在角色裡的方法論，是公認的優秀演員（然後和妻子的婚姻一直維持到過世這太樸實了反而很特別）。
他飾演的東尼性格激烈、躁動又不穩定，充滿了危險瘋狂的特質，雖然有人批評覺得太誇張，但我自己還蠻喜歡的。那有一點讓我聯想起馬丁．史柯西斯殘酷大街（Mean Streets．1973）裡勞勃．狄尼洛的演出，雖然方向不太一樣，但同樣令人感到不安。看的時候大概不太會對湯尼產生好感，而是覺得這人實在惹不得粉恐怖，而他最後的失勢也正是這種不受控的恐怖所帶來業力引爆。
但即使骨子裡存在自毀特質，但湯尼依舊和同時代的黑幫電影主角一樣，內心都有不願止步於此的向上渴望。湯尼和交際花帕皮間的互動也因此值得玩味，這兩人之間從來都沒有愛，從頭到尾都是生意。
當湯尼第一次在洛夫家中看見他的情婦帕皮時，看起來像對美麗且高高在上的她一見鍾情。他試著攀談卻被冷淡以對，帕皮對他不屑一顧，而洛夫則直講了，她很貴。
如果是一般路線的故事，接下來湯尼可能會努力展現，自己除了社會成就以外的優點（欸）然後打動帕皮調整內心麵包與愛情的比重。但這不是那樣的電影，而且湯尼根本沒有愛上帕皮。儘管編劇同樣都是班．赫克特，但短短幾年過去，這已經不是風塵怪俠（Underworld．1927）的時代了。
能夠填滿世人內心空洞的不再是愛而是消費主義，也惟有運用金錢才能構築真正值得尊重的自我。湯尼追求帕皮的理由不是因為愛、甚至也與性欲無關，而是自己消費得起的快感。這讓我想起彼得．梅爾那本酸得很好笑、描述奢豪嗜好的散文集有關品味（Acquired Tastes），提到最為昂貴的嗜好之一正是情婦（當然考慮到世事變化，現在加上情夫都不夠政治正確了，還得加上情非二元）。
帕皮對自己價碼很高這點非常直白，要碰老娘就給錢，想追我就拿出更多錢。隨著湯尼逐漸取代洛夫的地位，帕皮對他也從愛理不理到願意促狹的交談，再到最後當著洛夫的面給這位前包養者難看，徑自走到湯尼身邊成為他的女伴。顯然以判讀局勢變化這點，帕皮的嗅覺要比洛夫更敏銳、更能注意到錢的流向。
湯尼要的正是帕皮作為極致裝飾品象徵的一切，自然也理所當然的接受她的勢利。畢竟如果帕皮不是這種看高不看低的傲慢性格，那她根本不值得擁有。終於成為黑幫老大的湯尼，興奮的在帕皮面前愉悅的展開讓她頗為三條線的炫富行為。
但哪怕剛開始只是典型的庸俗暴發戶，但湯尼決心要把品味點出來。如同他對運用法律護身的愉悅一樣，他也想成為理解文化的人。湯尼不打算一輩子都只是個底層移民，他要當瞭解規則、甚至創造規則的人。
第一次看的時候我沒注意到，為了整理心得重看時才意識到。湯尼在電影前半段說話時，都操著讓人很難聽懂的濃厚口音，再沒什麼比這更強烈的說明底層移民的特質。但隨著劇情行進，湯尼的口音逐漸改變，如同他在狠毒的排除敵人時，對於財富的運用也越來越有手腕。
他不再傻氣的搞什麼絲綢襯衫只穿一次就丟掉這種小事，而是買下劇院裡最好的位置，帶上一大團小弟去看戲。他要自己蠢到很荒謬的，呃，老弟成為私人秘書，優雅的接聽電話為自家老大隔出夠高的門檻。
還是很爆發戶沒錯，但那種憑藉金錢與暴力在結構上開洞的氣勢也很驚人。但整部片也是從這邊開始變得更佳有趣，因為相較於幫派裡其他越來越能適應不同生活形態的成員，這位被抓去當秘書的老弟，從來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該怎麼做才對。
但或許這個除了火拼外什麼都做不來，被迅速變化的局勢搞到暈頭轉向的老弟，正是整個幫派真正的寫照。他們都並不真的成為自己正在扮演的那個新角色，腳下的根基浮動又不穩定，必須隨時維繫自己控制暴力的實力，否則地下王國的一切都會在轉瞬間消亡。
想辦法利用財富追求文化與「產業轉型」是讓根基變得穩固的方法，但同時間人也會追求另一種獲得安穩的原始手段，那就是建立家庭。家庭價值往往是古典黑幫片主角最終的死穴，而在疤面人中這個元素甚至以十分扭曲的形式呈現出來。
對湯尼來說帕皮只是裝飾品，但並不代表他無法愛人，實際上他對自己的親妹妹佛蘭希絲卡懷抱著危險的情感。這份關係連他母親都有所意識，雖說剛開始那看起來像是單純在寵愛妹妹。但從小看大到的媽媽老早便察覺不對，可她是個規矩的好女人，這種破事不敢明講出口只能隱諱的阻止。
不過對渴望光鮮亮麗生活的佛蘭希絲卡來說，選擇起來完全沒有掙扎。她才不想當乖巧樸素的窮女孩，如果可以，當然是身著華服珠寶夜夜笙歌比較爽啊！但當然湯尼就陷入男人常會有的雙標狀態，我想爽的時候我看中的女人都要讓我爽，但自己重要的人，比如我妹妹，絕不准他人動一根寒毛。
因此被嚴加管教的佛蘭希斯卡非常不滿，索性倒追湯尼最好的朋友吉諾。擁有一雙美麗眼睛的她很快打動對方，吉諾知道湯尼很在意佛蘭希絲卡，但該怎麼說呢，應該是哥哥的在意吧，只要有正經的結婚那就沒問題了吧？遺憾的是並非沒問題，即使結婚也不可以！
察覺此事的湯尼悲憤的殺掉自己最好的朋友，他多少有些內疚，但很快把這份情緒壓下去，確保獨占妹妹才是最重要的。但也是這樣沒頭沒腦的當眾殺人，讓警察終於抓到破口得以突入，湯尼現在不再是拿他沒皮條的黑幫老大，而是可以直接清除的殺人現行犯。
要說是新仇舊恨一次爆發也行，總之警方召集了火力驚人的大陣仗包圍湯尼的房子，要他立刻投降（儘管也被影評說是全片所有角色行為都過度反應的例證，但本片和風塵怪俠都有致敬的玩家馬布斯博士（Dr. Mabuse the Gambler．1922），最後可是連軍隊都派出來了，相較之下這個還好啦 W）。
佛蘭希絲卡雖然一開始對丈夫被殺痛苦到失去理性，但當發現自己哥哥陷入絕命末路時，她又果斷抄起槍枝，帶著笑容陪哥哥堅守化作堡壘的房子。光從劇情本身，很難確定佛蘭希絲卡到底是怎麼想的。
如果用現在流行的套路腦補開大一點，也許佛蘭希絲卡本來就喜歡哥哥，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爭取注意力。吉諾死時的崩潰反應是她拿他當石蕊試紙，測到紙燒掉的罪惡感大爆發。但最終在對抗警方攻堅的過程中，她還是展現出對哥哥的愛……但我不這麼覺得啦。
看得出來，比起思考與規劃長遠未來，佛蘭希絲卡更喜歡追求眼前的快樂。湯尼的權勢讓她覺得自己也應該要享受遊戲人間的快感，所以當她被哥哥嚴格管教時，感受到的是強烈的相對剝奪感。
為了突破哥哥的控制，佛蘭希絲卡倒追吉諾成功，她可能真的以為自己能靠成立家庭這個手段獨立自主，結果反倒因此見識到湯尼兇殘的一面。但她又能怎樣？吉諾的事讓她崩潰，但同時間湯尼也因此成為佛蘭希絲卡生活的唯一支柱。
她從小到大若想維持渴望的社會地位，便只能討哥哥歡心，哪怕那是在警察圍攻的房子裡一起駁火拚命也一樣。畢竟這八成是她從小到大已經習慣的行為模式，在壓力之下跟著習慣走並不難想像。
人們對看似不理性或至少自己無法理解的行為，會想要有個更積極、比如說像「真愛」這樣的明確解釋。但也有時那只是除此之外不知道也無法想像其他可能性，索性放棄思考的一路朝末路狂奔。
佛蘭希絲卡最終死於警方瘋狂掃射，到死的那瞬間都還在努力討哥哥歡心。很傻，但更令人感傷的是，這或許是因為比起未知的恐怖，她寧可選擇已知的恐懼。最後便這麼在槍林彈雨中，對她這輩子唯一能依靠的壓迫者笑到最後。
湯尼渴求的家庭價值一開始就違逆道德與社會價值觀，對有權有勢的男人來說，想搞亂倫只要像唐人街（Chinatown．1974）那樣利用結構去遮掩犯罪、控制受害者就可以了。
但古典黑幫片的主角無法走那個路線，而瘋狂又純粹的湯尼甚至給我一種感覺，他拒絕隱藏此事，寧可為此對抗社會價值觀。如同劇中存在重要象徵意義的廣告標語 The World Is Yours，那不只是個狂妄的口號，還關於改變一切規則的渴望。
或許這正是湯尼之所以危險又極度不安定的理由，因為他必得將社會的一切都踩在自己腳下，才有辦法獲得真正的滿足。出身底層的他要獲取理想的社會地位，想遂行自己的不堪欲望，都只能靠犯罪來破壞規則並累積能量。
但對一個底層出身又活在體制穩固的民主國家裡的人而言，那終究是不可能達成的夢想。於是他終究得在血腥追求中迎來末日，在絕望中無路可逃的失去一切。諷刺的是那整個過程甚至還很浪漫，一種殘酷的浪漫。
當然另一個無路可逃的是審查制度，在那個黑幫片大紅然後社會賢達各種翻滾（我們的男孩都要變社會渣滓了）的時刻，疤面人（Scarface）在海斯法典還沒開始被嚴格執行的前法典時期（pre-Code）中，就被這套規矩各種荼毒針對。拍完之後更是一審再審，審了又審，都沒辦法如期上映。
整個過程其實感覺都可以獨立拍成電影了，連帶為了可以上映，STAFF本身自然也是想辦法各種迎合。最明顯的就是電影裡充滿各種「教育情節」，片頭就警語上好上滿，中場也好幾個說教場合，劇情一邊上演湯尼的兇殘犯罪生涯，一面要讓警察開會批判社會亂象。
到頭來感覺說教都要說到突破第四面牆了，但突破的不是角色，而是衝進銀幕裡還沒成形就開始發功的製片規範，以及為了維護美好社會秩序的社會賢達。但終歸而言人總是擅長點無視，只有真正有趣到位的東西才能打動人心。於是到頭來這些純淨社會的努力，終究在時代潮流裡被酸鹼中和。
最重要的是故事，而會留下來的也是直到現在仍經得起考驗的故事，關於一無所有的移民拿著機關槍想靠自己從底層爬出來的故事。湯尼渴望以恐怖的方式爆破並重塑自己與社會，結果他的事業也如同炸彈一樣，轟的一聲快速爆炸然後華麗的歸於終結。
但總有人會持續嘗試，多半會輸，但贏了以後又怎樣？其實也沒有正義，甚至可能很恐怖，這種秩序終究不是常識人會想要的出口，結果到頭來那終究是社會裡每個人的事。
用現在的眼光來看疤面人的完成度驚人並兼具美感，雖說劇本因為各種大人理由顯得粗糙，但風格彌補了這個問題。同時也能在侷限中看見編導的才能，以保羅．穆尼為首的一票演員也表現精彩，並彰顯出屬於自己的時代氛圍與社會意義。
也因此我不會特別想比較疤面人和疤面煞星（Scarface．1983）的優劣，反而只強烈意識到兩部電影各自從義大利移民和古巴移民的角度切入後，以怎樣的形式呈現出自己的時代。
疤面煞星其實也有遇上大人的理由，只不過發威的不是社會賢達，而是蜜雪兒．菲佛私下運作刻意把飾演妹妹的Ann Dvorak戲分搶光。於是原版的亂倫傾向與隨之而來種種令人玩味的安排都消失了，也讓主角對妹妹的執著變得莫名其妙。
同時純粹且沒有界限的極度庸俗炫富，也讓疤面人多少存在的理想性消失了，可相對而言那無疑是更加契合當代的瘋狂消費主義。連帶在新版中The World Is Yours的意義，也成為純粹不可一世的自我標榜。同時取代改變社會規則執念的是，在被迫恐怖攻擊之前主角突然上線然後讓他自取滅亡的良知。某方面來說我覺得這是個人主義的興起，讓編劇關注的焦點產生了變化。
跟後來引領好萊塢黑道暴發戶炫富風格的疤面煞星相比，疤面人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非但已稱不上過度，反而還非常含蓄。它節制的展現顛狂，以及不見容於世人的理想性。兩相比較只能說結構性問題沒有消失，但世界依然前進了，變得更加混沌。
但不管是1932年還是1983年，被人們渴望的出口實際上都不存在。差別只在於疤面人還想找，而疤面煞星已經放棄了。於是後者的內在價值也因此顯得空虛，我想這可能是為什麼有人會覺得新不如舊的理由。但就我的偏好而言，這種空虛也極有意思，甚至是疤面煞星最大的魅力來源，所以終歸而言我覺得這種誠實是好的。
只是也不在意優雅與否了而已。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