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29日

被詛咒的勝利:以色列佔領區中的離散與衝突

亞榮‧布列格曼(Ahron Bregman)是以色列老兵,他曾為保家衛國而戰並相信以色列政府的決策。但在1987年巴勒斯坦起義時,他意識到以色列窮兵黷武的一面,想法有了轉變。對此發表公共意見的他受到國內輿論攻擊,最終決定遠走他鄉,並就佔領區問題展開深入研究。


話說在1967年震驚世界的六日戰爭後,以色列占領了約旦的西岸與東耶路薩冷、敘利亞的戈蘭高地、埃及的加薩走廊與西奈半島。1907年的海牙公約和1949年的日內瓦公約,對戰勝方就占領區的管理與對待居民的方式有諸多約定,以色列與其他參戰國家皆是締約國。


如果是惡質國家確實一開始就不能期望,但自認有理想的國家自然應當尊重相關規定,比如不得變更占領區的私人財產狀態、強迫遷移以及改變人口構成,並應確保占領區的居民基本生活條件等等。而二戰後不得以戰爭增加領土,也已經是國際共識。


但即使以色列曾認為自己可以實現所謂的開明占領,但顯然他們的期望和實際發生過的事完全不同。當以色列政府與軍隊發現理想與現實的落差時,反應是動用暴力。同時間並極力鬼扯其所占領的土地,不在海牙公約與日內瓦公約的限制內。


相關理由比如不算他國國土、在1948年PK後的領土界限只是停戰線不是分界線、被攻擊因而自衛的國家理應有權占領土地,又或者自古以來某些土地就是猶太人的土地,所以不管現在那些土地是不是住了更多阿拉伯人,總之以色列都更有權力擁有那些土地,令其成為以色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身為台灣人看見自古以來和不可分割之類的宣言都像髒話一樣,而以色列部分極右派,甚至以聖經作為自身劣行的理由,只能說無比令人氣憤。但也因此顯現這類宣言確實常被用來為侵略擦脂抹粉,以色列是,中國當然也是,可實際上錯誤的事不會因此變得正確,只會顯現出窮兵黷武國家自欺欺人的那一面。


國家安全、戰略考量、宗教因素與談判手段,都是以色列號稱持續占領西岸、戈蘭高地、加薩走廊與西奈半島的理由。雖然因為各地的歷史背景與政治狀況不同,所以每個占領地都有各自的特性。像包括東耶路撒冷在內的西岸這個「巴勒斯坦」,基於政治、經濟與宗教因素,是以色列絕對不想放手的土地,所以解除占領甚至獨立都十分困難。


加薩走廊沒有那麼深的歷史因素,純粹就是倒楣因為地理位置成為兵家必爭之地;結果先是因為以色列建國導致原本的農業腹地消失、經濟大受影響,接著又擁入大量巴勒斯坦難民破壞社會穩定。


坐落在敘利亞西南方的戈蘭高地原本是個自給自足的農業社會,但六日戰爭開打後被以軍迅速入侵,原本的狀態因為種種緣故受到所有占領區中最嚴重的打擊。反而西奈半島與以色列沒有歷史淵源,更是十分明確的埃及領土,沙漠多所以人口本來就少。於是成為以色列最早做好心理準備,也確實已經還回去的土地,挺多就是被搶石油,然後打著能不能多少占一點的主意而已。


不過說是這麼說,以當時的國際政治來看,要不是埃及前後兩任總統納瑟和沙達特,都成功透過策略拉攏美國制衡以色列的話,恐怕取回這塊半島也不是理所當然的事。考慮到美國傳統上總是傾向以色列,這其實可以算是外交勝利(儘管有時為此美國不得不同意給以色列幾乎近似空白支票的權益)


不過哪怕所有占領區各有各的命運,可發生在這些地方的事件大抵存在共通模式。首先每個占領區(至少剛開始然後持續好一段時間)都由以色列軍隊管理,讀者會在書中多次看見這些軍隊指揮官如何獨斷行動,而這些行動後來更受到政府默許與法院認證。


這些行動包括沒有配套措施強拆民宅(不可以有馬桶對著哭牆,算了,整排通通拆掉好了),實施宵禁與侵入性措施,對反抗者採取報復與連坐式政策。更糟的是以色列人無視占領區複雜的民族組成與歷史狀況,寧可想像一塊乾淨的土地。那為了創造這種乾淨,軍隊便無所不用其極的動用各種手段驅逐當地居民。


透過恐嚇或武力強迫驅離、提供免費公車(當然搭上就別想回來了)、強制簽署自願離開的法律文件等手段,在占領初期是家常便飯。同時更系統性、流水線般的摧毀當地居民的住宅區,以及當居民返回時再加以攻擊更是家常便飯。同時間以色列更玩弄法律文字,將原地主因逃難或遭軍隊驅離的土地當作私有土地,理所當然的收歸國有。


其中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例子是,當戈蘭高地的阿拉伯人因為恐懼以軍(特別是害怕以軍強暴婦女)而大舉逃離時,以色列的記者甚至發表令人傻眼的感嘆,說他們為什麼要跑呢?嗯,真是個好問題啊。附帶一提,當這些居民返回家園時卻受到威嚇射擊,難以取回留在被摧毀家園的財產。


(最後戈蘭高地僅剩下原本在當地是少數民族的德魯玆人,只不過基於政治認同,這些德魯玆人最終不若生活在以色列國內的同胞,對以色列產生政治認同,反而厭惡起占領者來)


針對恐怖份子採取堅壁清野的手段有時或許是不得不然,但如果那個恐怖份子是為了對抗占領自己家園的敵國而戰時,以色列為了報復所採取的種種作為,在道德上恐怕也不完全站得住腳。更令人感嘆的是,閱讀以色列對占領區的統治策略,彷彿可以看見弱勢是如何形成的過程。


作為占領方以色列政府掌管所有的公職部門,並將相關職位的任用選擇視作一種深化統治的手段,只有服從統治的巴勒斯坦人才能當上公務員(有趣的是為了維持自己的影響力,約旦國王持續支付西岸公職與教育體系薪水很長一段時間,而以色列人也樂得接受這個能穩定當地狀態的紅利)。


除了公務員任職條件外,另一個無孔不入的策略則是許可證制度,巴勒斯坦人(阿拉伯人)不管做什麼事都需要許可證。這是政府可以合法搞人民的手法,先不計那些本來就需要行政管理的領域,在這些地方有時荒謬到連在家裡種樹都需要許可證。


不用說這個許可證只有非以色列人才需要申請,發不發、什麼項目可發什麼項目不可發背後都有政治考量,參酌因素往往顯得狹隘、無情,不公不義。


同時經濟面上的問題又是另一重擊,在以色列入侵前,這些地區除了少數的大城市以外,經濟上幾乎都仰賴農業。但以色列的入侵破壞了原有的小農風景與鄉村和平 ,雖然剛開始為了討好當地居民,引入先進技術改善當地農業頗受好評。


但當以色列本土的農人抗議不想要競爭時,以色列政府選擇的是取消補助與技術支援,甚至進一步剝奪當地農產品原有的市場與出國機會。在原本的通路被以色列人搶走後,巴勒斯坦等地的農民要不只能以低價銷售,要不就尋找較價格較不利的新市場。


不過整件事最恐怖的其實是,以色列政府往往獨占當地水源,然後獨厚以色列屯墾區。不用說在仰賴水井作為農業灌溉資源的當地,想挖新井自然需要許可證,但申請得到嗎?期待以色列政府是不是弄錯了什麼?嗯,面對以色列農夫巨大的遊說勢力,以色列政府從不弄錯什麼。


這還只是農業,其他產業的問題一樣很大。


實際上以色列人獨占高報酬、高技術性的產業,並將低技術性及取代性高的產業留給巴勒斯坦人。於是巴勒斯坦人中有能力移民的高知識份子和富人,往往會離開這塊紛爭之地,到其他阿拉伯國家或西方尋找更好的出路。留下來的人往往前往以色列擔任廉價勞工,並受不利的工作條件傷害。


最讓人心寒的是以色列也沒忽視教育的重要,實際上修改當地課本、禁止特定版本,對不服從的老師與學生進行政治迫害是占領區的常態。西岸大城納布盧斯便曾發生為了此事罷課抗議的政治運動(不過其實很多政領區都有發生類似的抗議事件),結果遭到的待遇是被施以宵禁、軍事行動與經濟控管,使得這座大城受到難以挽回的嚴重傷害。


事到如今有些傳統課本是不是寫得太仇恨也難以確定了,但可以確定的是以色列軍方與政府的手段,往往充滿仇恨且令人心寒。這更別提以色列破壞了每個占領區原有的民主制度(或許不成熟,但至少存在),最初採行軍政府統治,開放選舉時再各種搞事(當然現在怎麼選都反以色列也是同一個故事啦,自己製造出來的故事)。


不過最為人詬病肯定是屯墾區的設立,要說是洗人口的話,人數實際又沒那麼多,但這些策略確實創造出一種令人尷尬的現實狀態。原本沒有以色列人的地方,現在出現村落、小鎮甚至城市,長久下來自然會變成一種無論如何,這裡好像已經變成以色列一部分的感覺。


也就是說以色列政府確實透過提升局勢複雜度,來為後續國際談判製造有利局面。可想而知不想在以後時勢轉變時出問題,最好的選擇就是一開始就不要搞這種飛機,但以色列最終沒有選擇這條路,而是選擇自古以來……呃,大家懂的。


如果不計西岸城市希伯崙那樣,跑來一群基本教義派猶太人,硬要在這個純阿拉伯城市設點,軍方一開始尷尬後來壓著當地居民默認的狀況的話,我覺得大多數的屯墾區都像是某種祭品與強獸人工事的融合體。


有時候以色列政府為了創造出談判優勢,又或者說純粹政治理念發揮,就是會想要在不對的地方蓋屯墾區。說真的因此受到政府召喚前往鬼地方,經營註定不會成功的事業的以色列人我覺得也很可憐。再說了,大家都知道西奈半島還回去的可能性奇高無比,還堅持要在那裡蓋屯墾區,根本是拿自己國民的人生幸福當政治籌碼。


除此之外的屯墾區其實也和善良純真沾不上邊,因為實際上問題就是在那邊,每個國家都想討回自己的失土,而那些土地以色列法理上本來就不應該長期占領。更糟的是為了建設這些屯墾區,往往造成當地居民的損失與創痛。有時這些居民會企圖透過法律主張權利,卻會因此撞上以色列在這方面明顯偏頗的司法體系,無限的包容軍方與政府的不義作為。


就這程度來說法院確實是以色列開的,也不會和以色列的民意對著幹,就像漢娜.鄂蘭在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紀實時觀察到的問題一樣,那裡面沒有公平正義只有滿滿民粹。這樣的司法體系究竟好不好,值得人們省思。



當然後見之明來看以色列如果可以其實一塊占領地都不想還,所以西奈半島的歸還過程也是一連串國際政治折衝的結果,實際上也只有埃及有能力讓美國無法過度傾斜。


照書中的說法1973年曾讓以色列在開頭吃彆的贖罪日戰爭,一開始就不是為了贏。當時的埃及總統納瑟得到美國國務卿季辛吉暗示,說平白無故美國無法介入西奈半島糾紛,但如果有個什麼的話就能開啟談判,於是埃及便拉著敘利亞一起開戰。


打一開始就不是為了贏,而是為了將以色列拖上談判桌(但只是說代價非常慘烈,蘇伊士運河停航、以色列死了三百多人,埃及卻死上一萬多人),這之後簽的六點停戰協定成為以色列歸還西奈半島的開始。


埃及獲得將西奈半島取回的面子,但為了讓以色列簽署協定,美國實際上私下承諾的優待,卻有如簽署一張空白支票一樣。即使如此,如果可以的話以色列還是什麼都不想還,就算要還也是一小塊一小塊的吐出來。


在納瑟被暗殺之後沙達特成為埃及總統,開始積極的推進歸還西奈半島的談判。從1967年到1973年進入作者所謂的「利庫德年代」,也就是由右翼傾向的比金擔任總理、並由其所率領的執政黨利庫德治理以色列的時代。


剛開始沙達特對以色列的團隊抱持極高的期待並伸出橄欖枝,當季辛吉詢問埃及可以提供什麼的時候,埃及官員一講出「和平」,瞬間顯示新時代的可能。在此之前以色列永遠要擔心周邊的阿拉伯國家想打趴他們,但埃及拋出了新的可能性,只要把占領區吐出來,那阿拉伯世界就願意接受以色列的存在。


不過沙達特遇上的是極端保守的比金,再加上以色列打死也絕對不想把西岸還回去,使得以色列對這可能性各種裝死,寧可放棄和平也要保有「自古以來神聖不可分割的土地」。


這就別提即使是與聖經記載無關的西奈半島,以色列也是基於國安問題說什麼也不想還,不但不想還甚至持續增加屯墾營。當然這一切或許都是談判策略,但也因此凸顯出埃及和以色列兩邊期望的落差蠻明顯的。


結果埃及和以色列就西奈判島的談判,變成兩邊輪流跳腳,夾著聯合國駐軍區兩國都在邊境佈署軍隊,好一陣子戰火隨時可能再啟的狀況。最終美國總統卡特索性把沙達特和比金邀到大衛營隔離談判(欸,對,卡特第一天讓兩人對面會談,結果發現這樣會讓人看不見明天的希望,後來全程分開談)。


埃及要的是收回西奈半島,同時又希望不會給人拋棄巴勒斯坦的印象,為此願意以和平為代價接受以色列這個國家的存在。以色列的話西奈半島是能少還一塊就少還一塊,巴勒斯坦(西岸)和其他占領區再說再聯絡,而且很難完全信任阿拉伯國家提供的和平。


即使兩邊想法南轅北轍,但最後還是在美國的協(威)調(嚇)下簽訂大衛營協定,以色列應該要完全撤離西奈半島,同時允許巴勒斯坦自治。之所以能達成這份成果,皆仰賴雙方文字遊戲的功力,以及對這份協議的面子與裡子的理解。


在以色列不徹底改變統治策略之前,任何有腦的人都知道准許巴勒斯坦自治,必然會導向獨立的結果。埃及雖然也希望巴勒斯坦能獨立,但那是錦上添花的事,實際上光是收回西奈半島本身就已經滿足埃及的需求,如果最終關於其他占領區和西岸沒有好結果,那也以後再說吧。


實質上對於不得不吃下來的讓巴勒斯坦自治,以色列的盤算自然是裝死,並創設了村落聯盟這樣的組織,來替軍政府擔任自治白手套。也就是由當地親以色列的巴勒斯坦人出來合作參與選擇,並由以色列動用公權力支援打造其政治實力。


想也知道巴勒斯坦人對大衛營協定不會有什麼好看法,實際上一連串的抗爭立刻展開。整個協定的談判過程都沒有巴解組織參與,埃及和以色列就自己決定了巴勒斯坦的事?從現實層面來看這有點無可奈何,不過巴勒斯坦人的怒火也十分有道理。


在那之後一連串的罷工罷課引發以色列官方兇狠的反撲,他們軟禁運動領導者,並將相關政治人物驅逐出境,以暴力鎮壓抗議活動,最終一連串暴亂成為後來的所謂的「春季暴動」,並在1982年流下無數鮮血。


而在西岸發生暴動的時候,戈蘭高地也因為以色列在1980年展開加速併吞進而引發抗爭。在此之前戈蘭人(大多數都是德魯茲人)都擁有敘利亞國籍,現在以色列打算強制發給當地人以色列國籍。由於敘利亞不容許雙重國籍,所以等於戈蘭高地的住民會失去原本的身分,一場大型抗爭立刻展開。


本來就窮困的戈蘭高地居民面對以色列夏隆率領的軍隊,以及切斷交通、食物輸入與水電供給的手段,反倒激發出深厚強韌的團結與互助,最終促使以色列不得不放棄原訂的國籍政策。


有意思的是因為當地女性在與軍隊和警察衝突的前線表現活耀,所以這場持續五個月以上的罷工事件,還使得戈蘭女人的地位提升,衝突結束後女性在各階段的就學率都增加了。


再來話說,其實整本書看下來我一直覺得巴解組織其實也蠻微妙和白目的,戰略和戰術也馬馬虎虎常常被打得七零八落(竟然還想在約旦搞政變也是,呃)。不過在以色列的淫威(對,淫威)之下肯站出來反抗的,對巴勒斯坦人都是英雄。即使1982年夏隆率領軍隊攻擊黎巴嫩境內的巴解組織大獲全勝,但村莊聯盟在選舉中的聲勢依然救無可救。


當色列的右翼政權在1984年失去政權時,哪怕接下以色列對巴勒斯坦(西岸)的兩年政策寬大許多、基礎建設也發展良好,但已經種下的仇恨種子早已發芽抽大。1986年起一連串衝突不斷發生,終於演變成1987年加薩走廊與西岸全面的巴勒斯坦暴動。


事情的起因是一場車禍,那究竟是以色列軍隊慣常的暴力行徑,又或者當地人將意外賦予陰謀論的結果很難確定,無論如何民怨都因此一觸即發,最終演變成持續六年的「起義」。


以色列人與巴勒斯坦人從體制開始就明擺著的差別待遇、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地區嚴重的發展差距、巴勒斯坦人入境以色列絕對要經歷的無情羞辱,以及糟糕的勞工待遇和嚴重的教育與工作機會落差,皆是仇恨能量的來源與養分。


1987年的起義是場以丟石頭示威為主的大型暴動,擁有精銳武器卻沒有警棍與護盾等基礎設備的以軍剛開始大受衝擊。不過當採購追上來以後,暴動狀況很快受到制衡,同時以色列也照慣例進行經濟制裁。結果最終這個曾經富有效果、起因於對現況不公忿恨的暴動,便逐漸消失在變得更加糟糕的經濟環境中。


不過在此同時占領區也迎來越來越複雜的政治局勢,以阿拉法特為首的巴解組織儘管一直有形象問題,卻還是巴勒斯坦最具代表性的政治團體。當約旦國王胡笙發現第一次起義的巴勒斯坦人也同樣仇恨約旦時,他終於決定放棄收回西岸的可能性,並將相關談判權力通通轉移給巴解組織。


對以色列而言這當然不是好主意,因為這代表往後以色列如果想就西岸問題進行談判,那對口就只會是巴勒斯坦人自己,而不是可以一起切蛋糕的其他國家了。但當然以色列還是有另一個藉口可用,也就是不跟恐怖份子談判。


於是為了坐上談判桌、也因為國際輿論,巴解的領導者阿拉法特趁此良機發表停止暴力反抗的組織策略。馬德里、華盛頓、奧斯陸,公開場合會談大家都要演戲,談不了多少正事,反而私下秘密進行的奧斯陸會議,在第二次就任以色列總理、較為開明成熟的拉賓授意下大有斬獲。


儘管拉賓是很不甘不願的和阿拉法特握了那個著名的手,卻也成就了很不錯的結果。將包括東耶路撒冷與聖殿山等複雜問題延後,先處理可以處理的問題的策略十分有用。


一個個撤離流程擬出,以色列的軍隊將逐步撤出,西岸的土地會一塊一塊的交由阿拉法特代表的巴解組織管理。如果可以繼續下去的話,那或許現在占領區的問題可以化解大半也說不定。


遺憾的是拉賓很快遭到刺殺,在之後大選中勝出的是納坦尼雅胡所率領的右翼集團。更多的囤墾區、暗殺、啟用聖殿山通道的政策,加上希伯崙發生的極端以色列宗教信仰者對當地清真寺的恐攻,都讓情勢變得更僵。


但也還好在巴勒斯坦與以色列內部良心派的合作下,還是成功讓納坦尼雅胡簽下瓦伊河紀錄章程,讓拉賓留下來的進展不至於完全消失。但也因為這個章程讓納坦尼雅胡失去政權,棒子交到新任總理巴拉克手上以後,以色問題進入全新的局面。


剛開始新政府號稱處理西岸太麻煩了,聰明的作法是找敘利亞先談比較單純的戈蘭高地問題。結果巴拉克政府無視國際法與拉賓的承諾,每天對著民調三心二意,忽視敘利亞想收回出海口的期盼,老想保留幾百公尺的海邊土地。


結果自然就是沒有結果。在老阿薩德過世之後,敘利亞國內狀況變得極不穩定,解決問題機會再次被錯過。而後巴拉克政權決定回頭處理西岸,而且認定先處理爭議較小議題的過往策略對以色列不利,所以打算從爭議問題開始解決,以免等到按舊議程把土地都還回去以後,以色列會變得沒有籌碼。


考慮到國際輿論並不在以色列那邊,所以巴拉克想辦法串連美國弄出第二次大衛營協商議程,使招把阿拉法特拖上談判桌。本書花了很多篇幅描述這次會議的細節,讀起來的感覺就是以色列打了很大的如意算盤,而柯林頓的心是偏的(不過美國本來就比較傾向以色列沒錯)。


更尷尬的是他們都希望壓著阿拉法特就東耶路撒冷做出決定,卻忽略耶路撒冷也是整個阿拉伯世界的聖地,而阿拉法特無法做出其他阿拉伯國家不能接受的讓步。除此之外巴勒斯坦人的歸鄉權與聖殿山主權又是另一個麻煩議題,阿拉法特或許不得不坐上談判桌,卻也沒蠢到照著巴拉克與柯林頓的期待走。


儘管最終必須無理的擔負起被指責使談判破局的責任,但第二次大衛營協商之所以失敗至極,顯然巴拉克毫無誠意大玩文字遊戲,柯林頓則從頭到尾都被牽著鼻子走才是最大的問題。


在那之後等待占領區的是一連串的悲劇,當時還是反對黨領袖的夏隆堅持前往聖殿山,激發了又名阿克薩起義(名字來自該地的阿克薩清真寺)的第二次巴勒斯坦起義。儘管剛開始也是丟石頭,但有了第一次的經驗,這回以色列軍對反應確實,而且刻意過度反應激出更多仇恨。


於是我們現在所熟悉的、無限的自殺炸彈客開始拜訪以色列人。考慮到雙方武力落差之大,比較弱的那方被欺壓久了,會開始覺得不對稱戰爭是個好主意也是很自然的事,更別提這招看起來真的挺有用的。這種作法並不乾淨,某方面而言也只是另一種邪惡,但這並不代表與之對抗的勢力就是正義,遭受攻擊的一方便是無辜的受害者。


無論如何在那之後巴勒斯坦人再也不放棄恐怖攻擊,以色列軍隊也不放過每個報復與施展高壓策略的機會。在數位時代裡每個令人義憤的悲劇都會被放大傳頌,兩邊誓不兩立,占領區也因此經濟大崩盤。


淒慘的生活這回和第一次巴勒斯坦起義不同,沒讓暴動日益縮減,反而讓滿懷仇恨的聖戰士源源不絕的誕生。而以色列軍隊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滿懷仇恨了,現在只是更恨。哈瑪斯等以伊斯蘭信仰為核心的組織逐漸取代世俗化的巴解組織的結果,也讓當地的政治生態變得更加割裂混亂,也更難化解紛爭。


當惹出這個事端的夏隆成為以色列總理以後,以巴關係自然變得更糟糕。以色列特務與軍隊在各國執行暗殺計畫,期待能靠斬首反對勢力的高層來阻止恐怖攻擊。但實際上當仇恨連鎖無法化解之時,便註定了不管殺掉多少個高層,都會有更多人補上去,更別提以色列還很可能毒殺了阿拉法特。


誠如作者說說,即使大力執行這個所謂的「護盾行動」,但根本看不出對減少自殺炸彈攻擊有何幫助。這一切也讓以色列國內的阿裔以色列人變得極端,並與同樣十分極端的猶太裔以色列人變得水火不容。


雖然夏隆採取單邊策略,在未談判的情況下將軍隊與囤墾區撤出加薩走廊,表面上看似義舉一樁。但這策略裡其實根本找不到正義與良心,只不過是為了減少國際輿論壓力,打算藉此將西岸問題更加往後拖延,順便化解中東問題四方(俄國、聯合國、歐盟、美國)提出的「路線圖」的策略。


事實上儘管以色列退出加薩走廊,但當地的制空與制海權依舊掌握在以色列手中,而且可是絲毫不讓。除此之外對外交通關卡也都被以色列捏得緊緊的,通行權的核可基至還更沒有標準。那怕軍隊撤出來了,但加薩走廊依舊受到以色列實質掌控,當地居民的生活狀況別說更好,反而還變得更差。


當初開讀被詛咒的勝利:以色列佔領區中的離散與衝突(Cursed Victory: A History of Israel and the Occupied Territories)之前,期待的是戰史,結果卻看到一個長達五十年,而且現在仍在持續中的鬼故事。


故事的起始以色列違反國際法把占領地捏著不放手,接著動用體制性暴力驅趕當地居民,沒能趕走的則得活在一個刻意將她們變成弱勢的系統裡面。我們期望曾受過苦的民族能懷有更強的包容心,並學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卻遺憾的看見事情正好相反。


無論是最初看似開明的達揚提倡的隱形統治,還是亞隆的深化屯墾策略,本質上都打算把占領區吃下來,而且是要以將非我族類的民族變成弱勢的方式吃下來。看著這些歷史我想著幾百年後如果中東和平了,巴勒斯坦人卻成為社會上的弱勢時,那時候的中產階級會怎麼說,因為他們不夠努力?


書中不斷看到引用的批評形容以色列在占領區的作法與納粹無異,我只能說雖然沒做到流水線殺人的程度,但大抵上那還是十分兇殘的,被如此指責並無問題。以色列人對巴勒斯坦人或許沒到納粹對猶太人的兇殘程度,但恐怕有接近納粹對待斯拉夫人的程度。


即使總有些人會認真的強調某些惡行(當然像戴口罩是納粹壓迫這種行為絕對是蠢行)還不足以與納粹比擬的程度。但每回看到這種意見我總忍不住想說一句老話:哈囉,這是重點嗎?


沒到納粹那麼嚴重的程度,就表示事情不嚴重嗎?不值得關注、監督、指責、抵制、制裁嗎?凡事必拿納粹做標準的理由是什麼,因為還沒到最低標,所以沒有關係嗎?結果搞半天,納粹給某些人的教訓是如何降低道德標準而活嗎?


好吧,脾氣上來的理由當然是因為我想到了中國的新疆集中營,又是一個有關係就沒有關係的問題。回到以色列佔領區上頭,我想起了巴勒斯坦詩人穆里.巴爾古提(Mourid Barghouti)寫的回家:橄欖油與無花果樹的記憶,那本書描述他在六日戰爭後長年漂流在外之後,終於獲得允許返鄉的旅行過程,非常動人卻又無比令人哀慟的一本書。


以色列的行徑就跟所有曾犯下罪孽的國家一樣,最終滋生出更多仇恨與破滅。確實這些土地本來就不是人間天堂,在以色列建國之前就存在著不公不義,但至少當時不是地獄。


或許在建國之初以色列有著不得不採行極端策略的艱困現實,但在1967年之後如果有心改善,並釋出誠意追求和平的話,問題肯定不會惡化到如今這樣。畢竟就像作者反覆強調的,機會一直都存在,只是也一直被刻意錯過。


當然很多人基於功利與現實角度,會強調占領這些地方死都不還,並盡力將之以色列化,是符合以色列的國防安全與戰略需求。但這個角度忽略了無論是埃及、敘利亞、約旦、黎巴嫩還是敘利亞,都早就沒有想把以色列打到亡國的打算,整個阿拉伯世界其實已經尊重以色列人以鮮血守下來的建國事實。


現在以色列所遭受到的危險,主要來自1967年以來自己政府與軍隊所造就的不公不義。被哈馬斯的飛彈與人肉自殺炸彈攻擊的以色列人甚至稱不上無辜,因為他們同樣都是既得利益者。


所以倘若要從軍事利益的現實來為不返還佔領區護航的話,那層出不窮的自殺炸彈無疑也是巴勒斯坦人基於軍事利益的現實所決定的攻擊策略,總不能只選自己喜歡的支持。但當然再這麼說下去就會往偏激的方向走去,但那樣無助於解決問題。


誠如作者在書尾強調的,以色列著名將領達揚自己都曾經承認,若讓他選擇要住在哪個國家的佔領地的話,以色列的名次絕對在很後面,這可不是什麼勵志的故事,而是應該要好好思考的事(橡皮擦計畫也有提到,丹尼爾.康納曼(Daniel Kahneman)和阿莫斯.特沃斯基(Amos Tversky)兩位心理學家兼前以色列老兵,就是因為受不了以色列後來窮兵黷武化決定離開)。


人類的歷史一再告訴我們,崩毀的社會結構與社群關係,都會使得原有的穩定性崩壞,並使得國仇家恨永無止盡的持續下去。以色列從1967年六日戰爭的大勝來到二十一世紀第二個十年,關於佔領區的一切已經變成一場越來越盛大的惡夢。


這個夢大概早晚要醒,但如何不要醒得那麼痛,需要的就是過去五十年來所不足的智慧了。讀完本書後不久,以色列和加薩走廊就紛爭再起,老實說追著國際新聞心情很複雜。


台灣主流輿論過去十分歌頌以色列的軍事成就,我以前也是這麼想的。但近年來新聞與資訊越看越多,想法也逐漸改變。以色列面對的局勢早已不是大衛對哥利亞,以色列自己就是那個哥利亞。而在看完占領區的歷史與政治問題由來後,我更是無法再忍受以色列的各種官方說法 。


當然想必還是持不同意見的人也還是很多,對此我也只能尊重還有再度強調。巴解和哈瑪斯都不乾淨,問題是清除這些組織是解決問題,還是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巴勒斯坦平民和以色列平民,哪邊更無辜?這些問題的答案顯然都比想像中複雜。最後我只能說任何講出「自古以來某塊土地就是我們神聖不可分割國土一部分」的政權,其論點都值得我們更嚴格謹慎的檢視與防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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