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的時候我很享受演員優秀的演技,以及那一大堆意有所指的暗示及可能性。我選擇的解讀方式理所當然的包括超自然元素,一方面是因為自己就喜歡這樣看電影,另一方面則是本片確實令我聯想起那些,朝十八、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短篇鬼故事取材及致敬的二十世紀初期恐怖電影。
何況每當面對奇幻與現實間的定位糾紛時,我向來都誠實的選擇有鬼那邊。這篇心得與其說有劇透倒不如說充滿大量涉及關鍵情節的腦補,但也許全是胡說八道。以個人理解的版本來看,穆荷蘭大道的劇情順序對我來說大概是這樣的:姑姑在好萊塢工作的黛安懷抱明星夢來到洛杉磯,和卡蜜拉.羅恩成為室友。
黛安漸漸愛上卡蜜拉,但即使黛安曾經大膽追求,甚至嘗試睡過幾次,不過她們很可能從來不是情侶。即使黛安剛開始有人脈,但更具才華的卡蜜拉很快建立自己的人脈。她獲得金主與知名導演好感拿下重要演出機會,從此聲勢一飛衝天。同時也和業界金童導演相戀,並嚴肅拒絕黛安迫切的求愛。
但對卡蜜拉一往情深的黛安無法接受此事,儘管卡蜜拉基於友情曾拉著黛安一同演出電影,但兩人的距離與所處生活圈終究越拉越遠。卡蜜拉努力想用自己的方式讓黛安走出迷戀重新振作,她拉著黛安參加自己與導演的訂婚宴,明確的強調朋友關係,雖然沒辦法當情人,但可以當朋友呀。
但黛安不想當朋友,就像她也不想當個沒沒無名的小人物一樣。那之後她灰心喪志徹底崩潰,在姑姑過世後狀態每下愈況,吸毒吸到腦子壞得七七八八,開始靠賣淫維生,心中只剩下對卡蜜拉的恨意與執著。這樣的她想辦法籌到一筆錢,雇用自己賣淫時認識的兩光殺手想報復卡蜜拉。
片中那段殺人秀說明了這個殺手的莽撞與衝動行事,「用電話號碼寫成的世界史」可能是隱喻,那其實是個寫滿勒索對象電話的本子。勒索內容自然是好萊塢那些見不得光行徑的黑料,世界史這詞更是對裙帶資本主義社會的高級嘲諷。那段看來並非預謀殺人,完全就是看見生財道具突然衝動行事,事後處理更一塌胡塗。
但也因此突顯出這兩光殺手的做案風格,盛大又亂七八糟,也沒在管該如何收尾。他接下黛安的委託後,可能利用黑色記事本釣卡蜜拉出來,在偏僻的穆荷蘭大道製造車禍擄走人。無論當時卡蜜拉是只剩一口氣或者人還好好的,最終都被帶到餐廳後方焚屍,作案過程大概還被路人瞥見了。
那之後卡蜜拉失蹤,黛安則被警方列為重要嫌疑人不斷上門盤問。更糟的是卡蜜拉的金主查清了整件事,開始追捕黛安、切斷金流,並鎖定跑路地點,要她快把人交出來。但那時點卡蜜拉早就死了,於是黛安在走投無路下選擇自殺,更糟的是,整個惡夢現在才正要開始。
在我喜歡的版本裡,這部電影從開始到結尾暗示真相前的「主線故事」,其實都是已死的黛安不斷重覆經歷的惡(懲)夢(罰)。在這個故事裡貝蒂(名字來自買兇前看到的餐廳服務生)、麗塔(卡蜜拉)和導演,其實都是黛安自己的分身。
他們的經歷都是黛安個人故事的一部分,同時也是她實際經歷、見證過的他者經歷。她的片場體驗與其他電影情節,更是她所認識的社會結構的扭曲變形。
貝蒂是理想化的黛安,有個非常重要的姑姑,演技高明令人驚嘆,性格果斷又有行動力,而這一切優點也許其實都來自卡蜜拉。黛安愛卡蜜拉,也比誰都更加羨慕嫉妒恨,所以她在自己的渴望裡把卡蜜拉切成兩半,一半變成理想化的自(貝)己(蒂),另一半則是全然無助只能倚靠貝蒂的卡蜜拉。
黛安渴望擁有權勢,但她又不真正瞭解好萊塢層峰的運作方式,於是她截取自己現實和大量經典電影,打造出一個極度卡通化的荒謬情境,用以合理化自身的失敗。
她一方面在夢境裡用這個結構去欺負並折磨情敵導演,但也幻想著一個What if,那個卡蜜拉根本沒拿到大片主角的結果,就是永遠和導演錯過,她們永遠不會在一起。而黛安自己也可以就是導演,那個和卡蜜拉真正一見鐘情並修成正果的人。
導演和卡蜜拉訂婚時,前一段婚姻的離婚訴訟已經結束,而且明顯大獲全勝。電影中意外撞見妻子外遇現場那搞笑荒謬的展開,或許來自黛安自認被卡蜜拉拋棄的悲慘經驗。在珠寶上倒油漆的報復可能從來沒有發生過,只是她希望自己是有能力那麼做的人。
導演拒絕了金主的強推人選後失去工作機會、斷金流、破產,最終逃到廉價旅館還是被放話,大概是買兇殺害卡蜜拉之後黛安的親身經歷。偏遠牧場那沒有眉毛的牛仔正是最終處理掉黛安的人,那次把她找出去大概是卡蜜拉當時的狀況仍是失蹤,所以金主要黛安把人好好交出來。
妳有做到就只會見到我一次,沒做到的話是兩次。可當時卡蜜拉其實早被兩光殺手毀屍滅跡了,鑰匙可能是藏屍地點所在。黛安得開鎖才能真正認知到自己究竟幹了什麼,隨後山窮水盡的黛安在自己租屋處的床上死去。不管工具是什麼,當黑幫殺手來敲門時,她可能已經死透了。
這之後黛安陷入自殺者的地獄,這場惡夢是不斷反覆的終極懲罰。因為它總讓黛安回憶起自己當初如何充滿夢想的來到好萊塢,還賦予她虛假的希望,也就是擁有才能、人脈與機會,受歡迎的她前途絕對大有可為。
更重要的是,她會不斷在這場夢裡與卡蜜拉相愛,和那個虛假版本的、黛安的理想情人麗塔兩情相悅。這個麗塔沒有記憶、缺乏自我且身陷危機,只能倚賴貝蒂存活,她們的感情在冒險中逐漸增溫,還偏向卡蜜拉主動示愛。
劇中莉塔的名字來自以麗泰海華絲之名宣傳的巧婦姬黛(Gilda.1946)海報,這部經典黑色電影講述一對舊情復燃的情侶,逃過女方丈夫也就是用飛機失事詐死的賭場黑幫老大報復,繼承其資產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和其他許多知名電影一樣,該片的元素也以變形方式成為黛安夢境的一部分。
然而無論這場夢境有多光明,都會在兩人互訴衷情後開始崩壞。夢裡的她們總是會回想起關鍵字,再次前往那座劇場,意識到整場夢境的一切都是既成事實的重播,並拿到那個代表真相與刑罰的藍盒子(那只藍盒子多少令人聯想起夢中導演那個本身就很像盒子的家,落地玻璃窗外就是藍色泳池,或許說明夢中的導演就是黛安的其中一個分身)。
貝蒂會在這個時點失蹤,戴上金色假髮的麗塔一直都是黛安自己,她必得在不安中打開盒子,反覆從中感受到現實生活的虛無和荒謬。她的姑姑不是重要人士,她也沒有豪宅可以借宿。黛安的好萊塢現實就是愛情事業兩失敗,染上毒癮開始賣淫人生跌落谷底,最終在買兇的同時替自己挖了墓穴。
電影開場兩個在餐館吃飯聊起惡夢男子,可能在兩光殺手作案的那個半夜路過街道撞見現場。他們當下也許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卻都本能的感受到恐懼。同時印象留在潛意識裡持續發威,並對心理造成嚴重負擔,必得去餐館後方確認真相,試著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既被燒成焦屍的卡蜜拉鬼魂嚇到,而那也是他們接近真相的暗示。兩個殺手強盜黑色記事本時那荒謬搞笑的連續殺人過程,可能是同樣意識到有人看見自己作案的殺手,為了收尾展開的行動。一個因為兩人回到現場確認狀況而被鎖定,後續展開笨拙卻有用的滅口計畫的,呃,搞笑版本。
卡蜜拉的鬼魂之所以會是誰也認不出的樣子,或許是因為黛安心底深處對自身所作所為的後果感到恐懼,她寧可沒發生過這件事,寧可死的是別人所以轉換了認知。這段插曲既是關於卡蜜拉身亡的暗示,可能也是本片的「後日談」。因為在卡蜜拉被黛安害死後沒多久,黛安也在黑道追殺、警察查緝與強烈的罪惡感,甚至卡蜜拉歸來的精神壓力下自殺。
紙醉金迷的好萊塢再次以其特有的生態吞噬懷抱夢想之人,死者陷入牢籠,只要她們對彼此還有恨意,就會永遠留在惡夢中束縛彼此。卡蜜拉被黛安變成不見天日、滿腹冤屈的焦屍,黛安則在卡蜜拉充滿恨意的報復中反覆經歷夢想破滅的地獄。
藍鑰匙,藍盒子,裡面就是外面,外面就是裡面。對立的兩人在盒子裡外怨恨並糾纏著彼此。化身為黛安姨父母的是地獄獄卒,不斷來回盒子進行這場趣味十足的懲罰遊戲。正如片頭老太太說的,我們現在該分開了,而黛安很快就要再一次經歷滑稽的夢境,面對自身夢想與愛情的破碎和絕望。
黛安對卡蜜拉的執念將把作為受害者的她鎖在死亡現場,卡蜜拉慘遭殺害的怨念則會為惡魔開門,強制黛安重新面對絕望並自殺,千千萬萬次絕望,千千萬萬次自殺。這是恨意消退前兩人都無法脫離的迴圈,然而整個機制的設計便是確保她們對彼此的恨意永無解消之日,也許這便是地獄存在的形式。
黛安渴望能在大銀幕上成就自己,能改變所愛之人將她留在身邊,這個夢想終究以卑劣恐怖的方式實現。因為已然成為夢境的一部分,她們再也離不開金箔之城,並以自身的悲慘經歷為好萊塢增添更多傳奇和可能性。她們的人生是場好戲,不但經得起咀嚼,還真的被啃得乾乾淨淨,以靈魂作為潤滑全數吞噬入腹。
安靜,讓我們再次恭維並反覆剝削這永垂不朽的血肉模糊。
作為關於電影的電影,穆荷蘭大道(Mulholland Drive)以迷人的方式描繪了這種藝術的本質。虛構、幻覺、隱喻,非線性敘事,不可靠的敘述者,匯集無數偶然與瞬間堆砌出也許超越原始意圖的高度和美感,令人忍不住積極勾勒並連結其所涉及的一切意念與元素之形貌。
這是盒漂亮的拼圖,說明電影也就是黑暗中的夢境如何打造而成,同時其形貌又有多麼難以捉摸。正如同所有哲學討論一樣,人們總是有很多句子、更多號稱,但不會有絕對的真理。
儘管採用如此機巧的方式處理劇情,不過整部片同時也能讓人感受到誠懇。這不免令人思索單純故弄懸虛,和使用華麗手法講述故事間的差異究竟何在,對我而言其分界在於炫耀標的本體究竟放在故事還是手法。
雖說技法火力展示也很棒,但觀點、經驗與思考終究是人與人互動間最為閃亮的部分。本片終場後留下的遺憾、感嘆和怨懟也正是有關於此的衝擊,閃閃發光,如此明亮,卻又那麼地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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