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知道台灣資產管理公司如何營運,所以看見本書關於比資產管理公司這階更邊緣之處時湧出好奇。活在現代社會幾乎所有人都需要錢,水電費、電信費、信用卡帳單、各式各樣生活開銷以及如有需要的話種種正規或地下借貸,不過殘酷的現實為不是每個人人都有錢付帳單。
逾期未繳的債務既然影響信用,也會引發後續催債流程,那通常以電話和信件催討為起手式、向法院訴請返還債務、支付命令、強制執行等流程。而有時無論整個過程跑到完盡沒有,當債務獲得清償的機率低到一定程度,或者純粹只是流程走到那裡了,債主會認比起繼續催討不如把債務打折賣掉更划算。
本書談的便是賣掉以後,甚至很久以後,當這些債務都淪為本書作者傑克‧哈爾珀恩(Jake Halpern)筆下的Bad Paper時候的事。按常識不難想像,依債務人收入、工作、年齡、債務性質、生活形態等各種因素,債也分好債和壞債。
在這圈子裡最好的債務當然指最容易收到的債務,次級一點的就是起碼整個債務積欠及轉讓過程的前因後果及法律關係、特別是相關單據憑證全部清清楚楚的類型。不過來到本書探討的環節時,這些債務通常已經被用債務實際面額的幾個基準點(一個基準點等於0.01%)訂價轉賣上好幾手,透過遊走法律邊緣的催收公司接手討債。
話說美國紐約洲水牛城在經濟嚴重沒落後,已經成為低階討債公司的大本營。本書兩位要角,便是水牛城當地望族出身的前華爾街菁英亞倫.席格爾,以及他倚賴的草根催債高手布蘭登。亞倫渴望遠離高薪但無聊的銀行業,自行成立基金並從金融業等機構買來的大量債權,交給旗下債催人員或者外包給水牛城內林立的討債公司要債。
如果買到的債權體質優良,就能輕易討回高出收購價一倍以上金額,將沒有結果的債權轉手賣掉還能再賺一筆,所以景況好時收入相當豐厚。不過有時還是會遇上問題,比如發現買來的債務「被別人拿去催討」。這可能是賣家當初就一物二賣,也可能是在交易過程中資訊外流,又或者內部員工外流資訊。
報警處理或法律行動在這方面沒啥屁用,先不提警察到底抓不抓得到人,就算上法院一定能贏,但等到那時對方錢已經偷完了而且要回來的機率趨近於零。這正是需要「非法正義」的時刻,布蘭登得要上場了。
他是亞倫這種菁英份子骨子裡可能多少帶點憧憬崇拜的「男子漢」,充滿街頭智慧行事又有魄力,必要時槍抓了撂人直接去堵膽敢來犯的不法人士,可以馬上把情勢控制下來。布蘭登原本是單純的債務買賣仲介人,他眼光絕佳很能從看似爛帳的項目中,挑出乾淨又還留有油水,也就是前幾手其實沒有認真催過債的好貨色。
他賣了幾次貨給亞倫後,兩個人索性成為上下游合作關係,亞倫投資、布蘭登討債然後抽成,必要時出動處理灰色問題。書中以兩人的合作關係帶出21世紀初期,十多年間的討債業界變化。
這圈子最早沒啥法律監管又熱錢浮濫、於是放貸與核發信用卡隨便的時代導致的大量呆帳,得以圈子裡不斷反覆轉手。那時的催債手段限制也比較寬,討債的人能動用的手段更多更惡劣。儘管對大銀行大企業來說這種金額不值一提,可光他們丟出的肉骨頭就能養得下面整個圈子肥得流油。
但這些催債手段引發諸多爭議,儘管很長一段時間美國政府都無視問題,但隨著次級房貸爆炸,大眾漸趨關注如何監管金融業,相關立法因此一部部推出。2010年美國國會通過「陶德- 法蘭克華爾街改革與消費者保護法案(Dodd-Frank Wall Street Reform and Consumer Protection Act)」,目標除了改善金融體系的可責性和透明度外,也追求整體穩定、避免再次失控,並保護消費者不受濫用金融服務行徑的侵害。
這個法案又導引了2011年消費者金融保護局(Consumer Financial Protection Bureau, CFPB)成立,進一步督導大型債務催收公司,並要求銀行業對自己轉售出債務的「催討手段」負起監督責任。
因應相關立法,信用卡債被禁止二次轉售,也就是買家不能再轉賣下一手獲利。加上銀行收緊放貸與核卡機制,以及有些銀行因為監督困難乾脆停止銷售卡債,這下更底層的討債公司將因此失去重要貨源。
同時間討債手段也逐漸被縮緊,威脅、恐嚇、騷擾(不管是本人、親友甚至鄰居)現在都被禁止了。除非是律師出手,也不能以債務人將被送上法院這種話術來進行威嚇,否則都會違反「公平債務催收行為法」。
簡言之就是,聲譽良好的大型討債公司還是有機會直接跟銀行買債並獨佔市場,但底層的小型公司未來將只剩法律年限之前的陳年爛債可買。當然這市場裡還是有很多不同類型的債務,電信欠費、發薪日貸款(債務人通常都極需現金,年利率可能高達391%,然後基本上也還不起)、整型貸款(據說99%都會還錢)等等。
然而隨著主要貨源也就是信用卡債的縮減,其他債別種類的價碼跟著水漲船高而且僧多粥少。這就更別提如果誤踩地雷,比如以為是花幾百萬美元買下一批好債,結果沒發現欠債的都是高齡銀髮族時,那就算不會賠到脫褲子,還是會壓力山大精神崩潰。
本書生動的描述這群業界人士從好日子逐漸過渡到壞日子的緊縮過程,也提到那些早在這波規範及變動之前,就已經在圈子裡打滾並賺到口袋滿滿的成功者。這些例子都讓我意識到,有時所謂的白手起家,前提乃是利用立法管制尚且不嚴的機會,用耗損社會的方式為自己掠奪巨額財富。
書中介紹了一些被惡性催債的受害者,他們的債務被作為呆帳打消賣出後,資訊便在討債圈子裡亂七八糟的轉手。這導致他們很容易遭到不肖討債公司欺負,比如還了款或原始權債人曾經減免部分金額,卻都沒獲得註記,又或者更糟直接被詐騙,付出幾千美金以為完成清償,接著才收到真正的第N手債主通知,沒那回事給我還錢。
書中以布蘭登為首的討債達人都說了,其實人們大多想還債,除了少數腦袋破洞的類型,如果可以沒人想讓自己信用爛掉。電話催債的人只要夠會講話,往往能讓這些人多少付出點什麼。相對的也就是很多無法還債的人,生活都已經到極限了。如果又因為糟糕的管理機制被詐騙,或者遇到不肖業者惡劣對待,生活便可能瞬間崩解再也站不起來。
欠債還錢並不是永遠天經地義,特別是有很多人其實是糟糕金融體制的受害者。作者採訪到亞倫其中一位金主時,問對方投資討債業從活得十分痛苦的窮人手上搶錢,不會良心不安嗎?
對方的回答是,比起在賣淫合法的國家投資妓院,他這已經算有良心了。這可真是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回答,值得每個喊著性交易應當合法化的人好好思考一番,同時我想起了威尼斯商人裡想從人身上割肉的欲望。
這些欲望每年二月會在拉斯維加斯大型登場,自稱非營利產業者協會的DBA International按慣例在這時點舉辦年會。儘管看起來光鮮亮麗,不過布蘭登仍將之比作星際大戰裡那龍蛇雜處的酒吧。因為作者前往的時點是法規已經整個收緊的2013年,所以大會上的氣氛有股低調的迷茫與破滅感。
大家都在找優質好債,但這種東西幾乎不存在。我剛開始疑惑為什麼會有人願意用比亞倫收購價更好的價格,買進他已經討過但沒有結果的債權,那理論上品質應該已經更差了。但讀到最後我理解了,除了資訊不透明這個老因素以外,還因為很多買家根本沒辦法像亞倫那樣,有體面身分、公司形象與大筆預算,足以和銀行、大型資產管理公司或有口碑的仲介人直接交易。
這些人為了活下去,只用總價較低但成本更高的價格從亞倫手上買貨,然後希望裡頭剩下的肉屑足以讓人小賺一筆或至少別賠本。當然這些人會動用的討債手段很可能更惡劣,良心在這個圈子裡是想賺錢時最好不要有的東西。從最高層也就是亞倫公司的金主,到最底下暴力甚至進行討債詐騙的人,想要的東西都是一樣的。
在拉斯維加斯那一切以極其狂亂無情的方式進行,我喜歡那種大家互動時彼此交換資訊,但你永遠弄不懂對方對某批債務的讚美或批評,究竟是講真話還是對自己生意的算計。畢竟人家講好話可能是想推銷爛東西,講壞話則可能是想嚇退潛在競標者。
同時這圈子終究太不透明,到頭來很難有資訊可以收集或判斷,一切只能用賭的。畢竟就連聯邦貿易委員會都會把自己下令關閉的討債公司手上債權拿出來拍賣時(因為討債手段太惡劣嚴重違法,還催討根本不存在的債務),自己都搞不清楚這批債權細節。儘管號稱已經剔除爛帳,裡面還是亂到只能以「現況」出售。
委員會和法院指定的監管人都不願擔保品質,買賣協議書也載明「賣方不對這筆買賣的所有或任何資料,包括(但不限於)債權餘額、債權註銷日、最近付款日期及貸款類別等,負向買方提出資料屬實與精確的保證」。也就是買家自負全責,裡面很可能一堆所有權都有問題,也就是債權轉手過程相關文件與註記並不齊全的問題債務。不用說,本書作者對政府竟然這樣搞十分震驚。
當然除了這行裡的種種細節,本作也關於各形各色的人。像亞倫在同是水牛城出身的作者眼中,他所屬的家族是那種「總之他們就是有錢」的類型。可儘管如此當亞倫必須膽戰心驚的去與投資者「聚餐」,而基金當時狀況正好因為錯誤投資和業界生態一塌糊塗時,亞倫遭遇的整個過程之羞辱殘忍也讓我印象深刻。
除了前述外書中一位圈子底層的自營催收商吉米,則格外讓我印象深刻。作為黑人他出身水牛城最貧困的區域,媽媽在法院擔任速記員,爸爸一輩子吸海洛英吸到死。他19歲開始進行大宗古柯䶨交易,靠著賺回來的錢自己的兄弟姊妹全獲得從事正當行業的機會。
因為非法持槍坐牢出獄後,他進了一家大型催收公司(在這業界這是挺常見的資歷),就像幹毒販時要精明幹練一樣(你混進小蘇打,倒進冰塊讓它冷卻,之後那垃圾玩意就會變硬,一顆變兩顆……才能賺更多啊),吉米也很有業務才能,一年薪水九萬鎂。
有天吉米兒子說他反正書念不好這輩子到麥當勞打工就好,被嗆他不懂外面是怎樣的吉米整個氣炸狠揍他一頓,結果被警察逮捕關三年被公司炒魷魚。之後他在一家更糟糕的小型討債公司工作,公司倒閉後他自己開一間,曾在街頭販毒的強悍形象讓他很受年輕男員工愛戴。
他的電話討債手法基本上都是遊走法律邊緣的文字遊戲,配合各種情緒操縱手段。連帶這裡頭也出現很有意思的文化觀察,吉米說了,他之所以能(相對)成功是因為,他在電話裡比較像白人,人們要聊一陣子才會發現他可能是黑人。
先不提美國人可以從電話裡察覺種族這件事,講話像白人很有助益是因為,在美國人接到黑人打電話過來時,第一個就是懷疑對方想偷東西,即使債務人是黑人也更相信白人催收員。
同時只要經濟能力改善,黑人也會立刻搬離都是黑人的地區。連帶整個家庭文化也是不同的,比如書中一個受訪者表示,你搞不清楚生你的是你爹爹(daddy)還是舅舅(uncle),所以乾脆管所有候選人通通叫duncle,至於這裡面象徵多少對女性的侵害,我很想問但是沒有答案。
歧視是如此鮮明存在,絕對無從否認,但問題在於對抗歧視的同時,最好也別把人生中所有問題都歸因於歧視。儘管有時那確實(至少一部分)是問題所在,但微妙的是如果選擇這麼全盤歸因,接下來一切就都完了。而這正是身分政治究竟對一個人的生存方式能否產生正面效應的核心,關於究竟是讓人正視現實越挫越勇,還是躺下來哭鬧。
回到討債這行來,本書中的採訪對象多半行走於法律邊緣,即使如此動用更惡劣手段,比如宣稱要使用暴力的類型依舊存在。但相較於水牛城滿坑滿谷的催收公司,紐約司法部的水牛城辦事處卻只有兩個正職員工,然後一年會收到上千件控訴。
如此有限的資源讓執法人員難以施展手腳,書中收錄的難得一次成功,是因為那家公司員工遭到欠薪後親自去投訴,辦公室的高級消費者詐欺代表才發現原來那家公司不在加拿大,而是就在自己辦公室的幾條街外。
同時和台灣業界不太相同的是,在美國催收業裡,律師位於一切一切的最底層,排在避險基金經理、債務經紀人、中型公司、小型店面、黑市商人與催收員後面。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為美國的債權交易市場實在一片混亂,有太多太多的債權都缺乏相關文件,收購者甚至不知道債務實際上是否存在。
律師之所以能吃這塊靠得也是公平債務催收行為法規定,外帶有太多人根本無視討債電話,只在遭到扣薪時才願意面對。然後絕大多數的債務人都本能的懼怕法院文書,哪怕只要出庭講一句「請證明你的立場」,也就是要求對造提出債務存在的證據就能勝訴,債務人也根本不會出庭。
這讓律師可以理所當然的大量勝訴:無論他們起訴的對象到底有沒有欠錢。結果就像本書提到的那樣,沒欠錢的人被指責有欠然後被告上法院(當作者陪同出庭時,對方律師立刻企圖當場抗議,作者企圖沒有律師執照就代表被告行使法律,要受到刑事處分 <- 當然這場最後是對造律師主動撤回訴訟)。
銀行不斷提供債權買家證明債權存在「書面證詞」,儘管他們根本缺乏嚴謹的實質查核,只是因為核發這種文件能收費就浮濫亂發。但這些東西上了法院卻無法當成有效證據,整個賺錢體系是靠債務人幾乎不會出庭撐起來的。沒欠錢的人可能因此被判決應該償債,真的欠一堆錢的只要出庭卻反倒可以免償債務。
這種不公平狀態無疑建立在整個金融管理制度一片混亂上,這既讓許多想要合法經營的催收業者,特別是底層的催手業者不斷遇上有問題的債權。也導致債務人經常遭到不當催收、詐騙與法律訴追。
作者對此提出建言,應該由政府成立一個共通的債務資料庫,讓各家金融機構都可以將資訊統一登錄到裡面,並供未來查核確認狀態使用。當然另一個問題在於,這種機制如果缺乏完善的戶籍系統,其實是建立不起來的。同時所謂完善的戶籍系統也許會被認定是國家過度監控,而這種資料庫資訊是否會遭到濫用等隱私問題又是另一個燙手山芋。
到頭來整件事回到價值權衡上,到底什麼更重要?
追債人(Bad Paper: Chasing Debt from Wall Street to the Underworld)是不到250頁的小書,內容對比我原始對這塊的認知並未出現根本性啟發。不過作者詳盡描述了美國中低層催收業的生態,以及隨之而來必不可免的底層生活文化。書中那無數人生經歷與性格截然不同的人們,都讓我看見社會的其他面向,這也是我最喜歡的部分。
本作關於一群努力想讓自己看起來「更大」的男人,閱讀他們在自己場子裡那麼努力的展現理想上的自我實在很有意思。儘管有時一切會顯得荒謬甚至可笑,連帶他們如何看待彼此的互動又是另一個有趣之處。不同位置、不同位階、不一樣的屁股,以及相似的人吃人與為生存而掙扎。
整體來說這也是非常灰暗的故事,債務人往往各種慘上加慘,而在法律從2011年開始逐漸收緊後,催債業也變得越來越不容易。到頭來大者恆大,原本還過得去的底層經營者與催收員變得越來越難過。那些為了維持生活與收入來源,所承受的壓力是如此巨大令我印象深刻。不用說,催收業慘,被他們催收的人就會更慘。
到頭來問題回到為什麼人會無法清償債務,然而這問題太大了,總會有這種事。在社會安全網很薄時一切將變得更慘,比如那間包月旅館,會去那裡的人都是慘到沒人願意租房子給他們的邊緣人(當然再往下還有遊民)。
於是問題或許應該是,為什麼日子會那麼難過?為什麼有一份正當行業的人應對突發狀況的能力會如此薄弱,如何讓正在努力的人可以更容易走出低谷?這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想辦法把錢放進口袋,而答案可能要從什麼如何選擇口袋開始,儘管那可能非常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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