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仍是奇幻電影，因為舒瓦茲受雇以後，某天意外找到一扇彷彿出自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小門，打開、爬進去，就可以進入電影明星約翰．麥克維奇體內與他共享意識十五分鐘。對，就是那個約翰．麥克維奇，儘管片廠高層吐槽過為什麼不是成為湯姆．克魯斯，但總之這片是成為約翰．麥克維奇。
舒瓦茲期待這個神奇發現可以讓他心儀、在同一樓層工作的瑪馨多少垂青一下自己。不過看起來她垂青的是這個發現代表的商機，她們成立一家叫JM的公司，登報讓每個付得起兩百美金的人與麥克維奇共享15分鐘視野。舒瓦茲的妻子裘蒂很快發現丈夫不對勁，跑到辦公室發現真相，然後要求自己也要試。
她試了，結果興奮得暈頭轉向。嘿，這個經驗讓我成為了真正的自己，我要去變性！之前就講過好幾次了，這次我下定決心！舒瓦茲試著勸她冷靜，卻尷尬的發現太太現在成了自己的情敵，更糟的是瑪馨看起來對自家太太還更有性趣，只要裘蒂在麥克維奇身體裡的話……
本片由史碧．莊斯（Spike Jonze）導演，查理．考夫曼（Charlie Kaufman）編劇，也是兩人的成名作。若要直接描述觀影時的感覺，那就是生猛、大膽而且有趣。機敏，如同萬花筒般不斷翻轉出新花樣，又能從中感受某種核心元素始終屹立不搖。若要問如此花俏且不斷超展開電影的骨幹是什麼，我想那關於各式各樣「成就自我」的探討。
舒瓦茲是個木偶師，渴望能以此維生。他的技術不差，問題出在現代社會不需要那麼多木偶師，特別是會在街頭表演時，對著小女孩演出淫穢劇情的木偶師。當他因為這樣的演出被為人父母者揍時，妻子裘蒂毫不批判的感嘆，問他為什麼總要這樣為難自己。
舒瓦茲說了，因為我是一個木偶師，大有這背後存在某種偉大理念的味道。不過，好吧，為了生活還是得犧牲，憑藉著高超手速他成為萊斯特檔案管理公司的員工，開始在這個所有員工都得彎腰工作的七又二分之一樓就職。畢竟這裡挑高只有正常一半，所以房租特別便宜。
但為什麼挑高只有正常一半？為了滿足觀眾與員工好奇心，官方做了宣傳影片，一切都是因為大樓起造者邂逅了一位美麗（大概）侏儒女子。她說了，為什麼這世上所有東西都那麼高，也該有些房子配合身材比較矮的人建造。
嗯，說得實在太對了，所以為了讓身材嬌小的人（多麼輕描淡寫的說法），也能擁有適合自己的生活空間，就有了七又二分之一樓，儘管看起來除了那名女子以外，這樓層此前往後所有使用者的身高都很普通。
看完電影能意識到，其實這段偽造的大樓來歷就已經為整部作品點題了，問題出在線該劃在哪裡？人可以為了成就自我要求他人、社會甚至整個世界配合到什麼程度？正常作為一種覇權對異質者形成的壓迫，是近半世紀人文領域著重研究的顯學，正所謂常識的存在也只是一種壓迫。
只遺憾我缺乏慧根，無法看見戰線無限推伸至世界盡頭的美好，不很確定在資源有現的現實中，消除任何判斷基準的話該如何繼續捍衛良善價值。到頭來只好像隻傻瓜呆鴨子，堅持再怎麼相對也該有個極限。很多問題都出在過猶不及，公共建設不細心考慮身障者需求絕對錯誤，但為了特定政治理念牽就少數事事搞特規，弄到普通人通通使用不便又是另一回事。
我驀然想起某些建築師打造的透明廁所，以及那些消失的女廁。
回歸劇情，總之舒瓦茲反正也沒得挑剔，更重要的是他愛上了在同一樓層工作的瑪馨，並毫不猶豫的外遇。當他為了撿掉到櫃子與牆壁夾縫中的檔案夾，意外發現那道小門，如同鑽過一條長長陰道重新出生般的成為約翰．麥克維奇（John Malkovich，附帶一提，這是位真實存在的演員，在片中由他本人演出自己）。
舒瓦茲把這當作某種奇觀分享給瑪馨，這個精明的女人馬上意識到商機所在。唯一的問題只剩，那約翰．麥克維奇的人權呢？至少舒瓦茲剛開始還在意這裡面的道德疑慮。不過瑪馨才不管他，只要有錢賺，何必管別人去死？當發現同意等於進一步接近瑪馨的機會時，舒瓦茲也茫酥酥的什麼都放水流了，
他和瑪馨的生意開始了，財源汩汩而來，確實多得是不管別人去死的人。只要可以讓自己感覺特別十五分鐘，甘願付出兩百美金。又或者說，既然付錢了，這就是我天經地義該有的權利。即使在每個人都可以出名15分鐘的年代裡，踐踏他人好輕鬆換取成名15分鐘的滿足感，依然更符合人性需求。
但每天晚上做生意的結果，就是舒瓦茲的妻子裘蒂眉頭一皺發現事情不對勁。她殺到公司想搞清楚到底怎麼回事，結果愛上成為約翰．麥克維奇，又或者說愛上成為受瑪馨青睞的男人。比起舒瓦茲，瑪馨顯然對裘蒂更有好感，但她拒絕承認自己是蕾絲邊。
為了堅持自己是個正常人，瑪馨只在裘蒂進入約翰．麥克維奇體內時快樂的她做愛。但後見之明來看瑪馨和裘蒂同樣是深櫃，瑪馨無法接受自己是同性戀，一直以來都在騙自己。即使她明顯受到裘蒂吸引，卻還是企圖自我催眠她只喜歡男人的肉體，以及世界上真正重要的唯有財富與名聲。
而同樣躲在深櫃裡的裘蒂則逃避現實，明明收入不豐照樣毫無節制的收養一大堆寵物，陣容甚至包括她的丈夫舒瓦茲。顯然裘蒂太過渴望變得「正常」，即使是糟糕對象也把婚結下去。當她發現自己愛上瑪馨時，反應不是原來自己是個蕾絲邊，而是深信只要跨性別便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我會這麼痛苦茫然，瑪馨之所以不愛我，都是因為我不是男人，只要變成男人那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這時反而舒瓦茲旁觀者清，當他看見裘蒂意識到男人也是有煩惱時，忍不住大吼：「看吧，男人也有很多問題，妳不要以為換個身體，自己的問題就都能解決！」
我得說看的時候滿訝異的，原來跨運捕捉同性戀的現象這麼早就存在。而且當時也已經有人敏銳的注意到此事，更重要的是那時期批判這種糟糕現象並非政治不正確。我甚至覺得查理．考夫曼大概實際在生活圈子裡看過類似案例，可能還不少。面對現實有時很殘酷，成為真正的自己吧，不管那是什麼意思。
為了與裘蒂競爭，舒瓦茲奮發向上，他發現或許是因為自己擁有木偶師技能，所以竟然能在附身約翰．麥克維奇時控制他的身體。那遠遠超越一般人只能看，以及裘蒂可以用強烈意念驅動約翰．麥克維奇行動的程度。
但也是因為這樣，所以約翰．麥克維奇也發現事情不對了。他驚慌失措的告訴朋友自己的恐懼，瑪馨這女人明顯有鬼，她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奪走了他的自主權。但約翰的朋友根本不把他的擔憂當作一回事，實際上他嘲笑這份擔憂：你可是個男人，做愛有什麼好怕的，蕾絲邊女巫讓她的情人上你的身來做愛？那不是太讚了嗎？這些屬性有夠萌，為什麼不衝著我來啊！
這段深刻諷刺了男人在性上面受女人侵害時，往往不被當一回事，甚至反過來遭到嘲笑你為何不享受的問題。約翰．麥克維奇在本片不只得不到同理，更糟的是他一點機會也沒有。當他終於發現舒瓦茲與瑪馨的生意時，氣沖沖的殺到現場興師問罪，然後親自嘗試成為約翰．麥克維奇。
那之後他看見的景象，這肯定是本片最具代表性的一段，因為他去到了一個把他內在自戀情緒全部攤出來的世界。不分男女老少，所有人的臉都是約翰．麥克維奇的臉，所有語言和文字都只剩下麥克維奇。那真是自戀的極致，文明與人類的一切現在圍繞著你也只有你。
即使沒人願意承認，但這仍然像關於某種人性本質欲望的夢想成真。畢竟人總之最喜歡談論自己，渴望聚光燈照著自己，想要成為這世上最重要的人。然而該怎麼說呢，那也在恐慌中帶點寂寥。當全世界真的只剩一個人與一個字的時候，特別和普通也就失去了意義。
或許正因為再怎麼自戀、再怎麼熱門也不可能來到這種程度，所以這段終究是荒謬好笑大於恐怖。可這其實正是過度自戀的問題所在，當人沈溺地看著自己，甚至看著的是一個掛上濾鏡的自己（也可能整個同溫層都一起掛濾鏡）的時候，就不會再出現任何有意義的對話、成長與變化。
回歸現實的約翰．麥克維奇一是否認自己內心世界的風景，二當然想阻止自己繼續遭到入侵。但已經來不及了，舒瓦茲掌握了訣竅。他現在不但可以滯留在麥克維奇身體裡，更可以取而代之，也就是奪舍成功。好極了，瑪馨很滿意，這比繼續做15分鐘兩百鎂的生意更有錢途，我們結婚吧，麥克維奇。
這部電影不斷超展開，一波又一波令人目不睱給。在舒瓦茲成為麥克維奇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是公開表示放棄原本的演藝事業，從現在開始他要成為木偶師。他原本技術就不差，有了麥克維奇的名氣加持，再加上瑪馨商業操盤，話題性起來以後各方抬轎聲量蜂擁而來，幾年後約翰．麥克維奇成為聞名全球的藝術大師。
這整段是透過仿記錄片的形式拍攝，整個讓人笑到一個翻掉，真是把常見的好萊塢媒體報導風格模仿得入木三分。西恩潘的訪談，和一臉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這裡的布萊德．彼特更是笑翻全場。但這又是另一個深層的諷刺，現在的舒瓦茲就跟他當初在家裡嘲諷的知名木偶師一樣，大紅的理由其實不是技術而是名氣。
也確實名氣與實力和藝術雖然經常被劃上等號，但那個等號並非理所當然，更不是真理。真正弔詭的問題在於，曾經看不起別人靠名氣的舒瓦茲，當自己得到機會時也是選擇以投機方式成就個人名聲。
更重要的是到頭來發現關於木偶戲，無論舒瓦茲自認有什麼理念，他實際上就是個幼稚又長不大的卑劣男子。他不想正經工作，只想沈溺在興趣裡，欠缺意志力以自己的身分認真奮鬥。當初什麼藝術，什麼理念，都是講好聽的而已。非要在街上讓小女孩看他的色情木偶劇，實際上就只是打算享受踩線性騷擾小女孩的快感而已。
但這並不是成為麥克維奇從此過著名人生活的故事，再之後劇情急轉直下，門在那裡是有原因的。萊斯特檔案管理公司的老闆根本就很清楚知道，那裡有道門通往約翰．麥克維奇的體內，實際上按劇中設定麥克維奇很可能是「最初的他」的子孫。
這些年來這個白爛但人好，只是熱愛開黃腔不斷分享他瘋狂性經驗的老闆，其實長年奪舍自己子孫的身體以追求永恆生命。而且這回還覺得只有自己太無聊，所以邀請大批有錢的老人們一起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可問題在於使用這招的時間如果太早，比如在嬰兒時期進入目標身體，不但無法取得掌控權，反而會永遠被關在對方身體裡。但如果在對的時機，也就是四十四歲當天午夜前進去，就可以完美的成為對方。現在唯一的問題是，舒瓦茲超越規則佔據了麥克維奇的身體。
萊斯特想找方法把他趕出去，希望裘蒂幫助自己，獎賞是會讓她一起成為約翰．麥克維奇。他們綁架了懷孕且早已因為這段婚姻陷入憂鬱的瑪馨，威脅舒瓦茲離開約翰．麥克維奇的身體。但這時舒瓦茲已經過慣爽日子，根本不想放棄自己當前快樂的名人生活，所以堅稱萊斯特的威脅只是虛張聲勢。
好吧，確實是虛張聲勢，因為瑪馨肚子裡有繼承了麥克維奇基因的孩子，那將是他們下一個奪舍的目標。但不知情的裘蒂此時因愛生恨，抓狂的她拿起槍企圖攻擊瑪馨，驚慌失措的瑪馨逃入通往麥克維奇的小門。
這之後迎來令人聯想起後來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2004）記憶迷宮畫面的精彩蒙太奇。瑪馨在麥克維奇羞怯寂寞的記憶裡瘋狂逃亡，裘蒂則緊追在後。15分鐘過去兩人被噴出身體，來到出口所在的紐澤西洲公路旁。
痛苦的瑪馨在雨中終於願意出櫃，她向裘蒂承認自己愛她，是真的愛她。之所以留住肚子裡的孩子，是因為她很確定受孕時點，是裘蒂在約翰．麥克維奇身體裡的時候，那是她們的孩子，儘管只在精神限定。但對裘蒂來說那已經夠了，她們終於正視自己內心的渴望。不需要跨性別，問題從不在那裡，我們只是愛著女人的女人。
同時間掙扎不已的舒瓦茲終於下定決心，為了瑪馨離開麥克維奇的身體，然後無可奈何的看著兩個前妻在自己眼前有情人終成眷屬，現在已經沒人想理他了。同時約翰．麥克維奇才剛為重獲自由感到開心，接下來又迎來無數寄居者，再次失去身體掌控權。
這整段劇情都十分引人深思，通往名人身體的小門，既是社會邊緣人一步登天的可能，也是凡夫俗子至少做個白日夢的機會，更是富裕上流階層奪取他人生命身體獲得永生的工具。即使後者比前者擁有更多的知識與資源以追求自我，但沒有差別之處在於，所有人都是以踐踏他人的方式來成就理想中的自己。
論其本質都關於他們覺得自己更值得，講得白一點也就是只顧自己高興。整部電影直至結尾都令人膽顫心驚，因為全部問題都沒有解決，反而惡化了。舒瓦茲顯然後來找到機會，又回到那扇現在通往艾蜜莉，也就是瑪馨與裘蒂女兒身體的小門。
缺乏知識的他就這麼被永遠關在艾蜜莉的身體裡，顯然他早就後悔了，卻只能絕望的發現自己必須一直看著瑪馨與別人相愛的身影。如果他當初可以接受失戀的事實重新做人，肯定仍會有屬於自己的未來。但現在的舒瓦茲將永遠失去成長的機會，只能作為他人身體裡的幽靈直到艾蜜莉「死去」。
瑪馨與裘蒂如果知情的話肯定會覺得非常噁心，不過至少她們不曉得，就像她們也不知道已經成為約翰．麥克維奇的萊斯特一行人，同樣盯上了艾蜜莉。當初她們毫無顧忌的利用並玩弄約翰．麥克維奇的意志與身體，未來也將有人用相同的方式踐踏她們所愛。
相較之下萊斯特一行人看似完全沒有受到懲罰，這無疑是在複製並諷刺資本主義結構下的公平正義。動物農莊以外的世界，人皆生而平等，但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加平等。他們不斷透過巧取豪奪來階級複製，一代又一代，而且覺得那是自己應得的。除此之外的人類都只是成就自己的肥料，有錢人永遠不死的世界。
正是在這樣的價值觀底下，成為麥克維奇才會在某個短暫時間裡成為全民運動。那是為了成就自我，踐踏他人、破壞甚至粉碎制度也無不可的價值觀。在這樣的人眼中，約翰．麥克維奇跨越童年與求學階段一切傷痛，才終於成就的自己不值一提，他整個人只是承載欲望的客體，方便使用者成為新的自己。
然而話又說回來，這些使用者算是真正活著嗎？答案恐怕蒼白又可悲。
結果到頭來除了麥克維奇之外，整部片沒有人認真面對自己人生，更沒有人誠懇的面對真實世界。也許他們活得很幸福，相信世界與他人皆應臣服於自己腳下，因為我值得。但那卻不是可以攤在陽光下的幸福，全是巧取豪奪騙來的。現實就是，人只能成為自己，而不可能成為任何人。人終究得學習接受生命中某些事物注定缺憾，劃線的時候道德很重要。不是想要的東西都應該可以得到手，否則就是壓迫與歧視，更不能只顧自己高興的焚燒世界。
老實說看這片我很感慨，因為精彩之餘也酸到爆炸，狠狠捅了某些自命不凡但只是任性幼稚，又或者殘忍剝削的行為。誰說政治正確不是個好東西，問題在於能否以機車聰明且具有批判性的方式展現出來。某方面而言本片宛若跨性別運動的精神分析，只能說這部要是現在才拍可能會被跨運大型爆破。有時不得不感慨，問題早就擺在那裡了，挖不挖而已。
變腦（Being John Malkovich）是娛樂與深度兼具的精彩電影，絕對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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