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由韓子雲出版於1894年的海上花列傳最為著名之處，在於整本書是用吳語寫成的。但我暫時沒有PK吳語的熱血與自信，於是找來張愛玲的譯本。然後該怎麼說呢，有意外也有不意外之處吧。意外當然是欸等一下小說竟然也幾乎都在吃飯聊天聊天吃飯。至於不意外的地方，呃，就是，一樣是很有魔性的故事。
海上花描述的是十九世紀時期、清國末年，上海別稱「長三書寓」的名妓與她們客戶互動的盛大群像劇，並由大量支線拼組成整個故事。於是小說本身的主線其實應該說是，當時上海煙花裡巷的生態圈觀察。
傍晚長三書寓就會開始接到客人寫來的邀請，多半都是到飯局上作陪交際應酬，圖的是風雅、面子還有戀愛遊戲。紅牌只有一個人卻會收到很多來帖，當然要排個順序方便轉場，如果是不入流的客人乾脆跳過。
不用說這時候有人找的跟沒人找的就會差很多，如同書中一位「良家婦女」異想天開，以為好賺索性下海，租房掛上牌子便開張做生意。剛開始嫖客圖個新鮮生意竟然也很好，但過陣子新鮮感沒了，冷清是一回事，欠債和人生就此不上不下又是另一回事。
書中就長三書寓的生態和傳統認知上的妓院不太一樣，雖然都會有一個自己主場的住處，但不可能上街拉人。甚至有點只接熟客味道，沒有門路想接觸都沒辦法，畢竟人家賣的就是這種風雅氣息。
圈子的生態就是鴇母會買下數個女孩培養，這裡頭如果養出紅牌就中大獎，而這紅牌「女兒」也就此成為門面。其他沒能闖出名號的女孩多半依著旗下主力，一邊賣一邊當丫環，自求多福。紅牌與她們鴇母的關係類似母女，生身父母沒辦法挑，但賣身圈也是沒辦法挑買主的。
有些關係很好，也有些是鴇母要努力哄任性的紅牌上工或認真一點對待好客人。但也有些鴇母是能榨就榨，還要旗下妓女養她全家包括小白臉，想嫁人走人那請付出代價，至少要夠我多買幾個丫頭來養，順便渡過眼前沒有收入的空窗期吧？
我對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清末民初時代人們熟悉的小說樣貌應是如何並不清楚。儘管胡適在序中提及海上花的特出之處，以及為何當時的讀者會因為本作和西方小說的差異而加以拒斥。但在現代讀者眼中這並不算獨特到令人難以接受的寫法，我也很喜歡那種在角色對答間視角自然轉換，同時主線又跟著移動的感覺。
雖然小說讀起來就是吃飯聊天聊天吃飯，角色間的情感、互動與算計都處理得異常隱諱，不過無論如何劇情始末與角色描寫當然是比電影深入詳細，細節也豐富得多。電影除去雙玉和朱淑人這對以外，就屬沈小紅-王蓮生-張蕙貞、黃翠鳳-羅子富、洪善卿-周雙珠，這三段關係最讓我印象深刻。有趣的是，小說情節竟然還和電影給我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首先黃翠鳳和羅子富在電影裡的互動就一直讓我有點摸不著頭緒，但大底上感覺就是女方對自己的未來有個人盤算，男方有意思要幫但也沒打算真的全力投入，但整體看起來雙方也算友好關係。但讀了小說才發現，嗯，是油炸、咳，我是說原來是女方捅爆男方萌點使勁用力榨的關係。
簡而言之就是，黃翠鳳太擅長耍傲嬌了，於是羅子富總在被傲到不行快要放棄時，突然看見嬌起來的希望。那個你就快要過關了真的要放棄嗎？真的快要可以人前傲床前嬌了的可能性。嗯，很好，一瞬間沈沒成本化作收益的反差，讓羅子富越陷越深。
重點在於黃翠鳳的厲害之處不是看你被擊沈就直接開始榨，而是放長線釣大魚。小錢她不放在眼裡，自然擺出把錢拿開我有說要嘛的氣場搏取好感。等到適合的時機來臨，要敲就敲大條的，然後關係經營那麼久好感度點那麼滿了，基於男性尊嚴這時候再不爽也要打腫臉充胖子。
更狠的是敲完這筆還沒完，之後再使連環計自己裝好人，老鴇當壞人再詐筆更大的。這筆到手那再之後的關係有繼續維持就當賺到，沒繼續維持那也賺飽了，可以說是剝皮專業戶。看著覺得男方很可憐，但又忍不住覺得……嗯，這麼好釣，不宰你宰誰啊？（喂）
洪善卿-周雙珠這對在電影裡給我的感覺偏向老夫老妻，所以我一直以為她們的關係應該是很親密的。但看了小說才發現這兩人一整個就公事公辦的關係，洪善卿作為生意人要在上海商場和其他人、特別是官家交際應酬，那得要有個夠熟又有手腕的長三書寓在各種場面提供協助才行。
看電影會覺得洪善卿很有辦法，但在小說中那個階級嚴明的世界裡，讀者很快便能意識到在整個上海灘的食物鏈裡，洪善卿大抵就是個普通有錢的中階生意人。再這上面還有大小官員、官宦子弟、更有錢的商人等等等，為了生計洪善卿基本上非常趨炎附勢然後極之小心謹慎。
不管王蓮生在感情上處理得如何難看，畢竟還是個官，所以洪善卿就是全力支援聽候差遣。但對於自己的姪子姪女親妹妹，對方還算能上得了場面那臉色便好一點，感覺丟臉的話責任別想叫他扛。於是世故、聰慧又性情淡泊的周雙珠，就很符合洪善卿的需求，兩人互動起來也更像朋友而非如同其他角色一樣都在玩建立在金錢上的戀愛遊戲。
也因為雙方都對彼此都沒有除了生意夥伴以外的更多期待，相處上也就舒服自在，並理所當然的藉助彼此的長處互相尊重。就算往後因為王蓮生走了，洪善卿沒有這方面交際應酬的需求了，也就是如此這般淡淡的好聚好散。
大概也因為這樣，所以周雙珠是我全作最喜歡的角色，感覺聰明的她早已看破遊戲規則。要不哪天惦惦呷三碗公說嫁就嫁真愛，要嘛就是該存的都有好好存起來，早早為退休計畫做好打算吧，是把自己經營得很好的人。
至於沈小紅-王蓮生-張蕙貞這段關係是電影裡描寫得最清楚的，於是讀小說看到的就是更明白的前因後果，還有這其中的剪不斷理還亂。終歸來說王蓮生的真愛是沈小紅，但沈小紅卻沒那麼愛他，於是在這落差之間男方負氣找了新歡張蕙貞來氣她。
這之後自己又傲又亂的沈小紅，漸漸被深諳北風與太陽道理的張蕙貞步步逼退。在溫柔鄉的盡頭，張蕙貞成功讓王蓮生負氣和自己成親。但該怎麼說呢，就算沈小紅找了個對王蓮生來說很下賤的劈腿對象，但比起看似溫和甜美，但關係其實都建立在金錢與算計上的張蕙貞，反而沈小紅和王蓮生間無論如何還是存在感情。
但來到成親這一步，情況搞得這麼僵，此時沈小紅和王蓮生分手已成定局，何況就算兩人對這發展心裡都苦，但對彼此的怨氣也都還在。於是一個就此痛失所愛，另一個則連維持生活都成為問題。儘管只要深思熟慮甚至勇敢面對，或許那狀況並不是沒有轉圜，但總之就是沒有然後了，那份苦澀寫得挺動人的。
當然除去上述三段關係之外，小說裡還有一大堆角色與人際關係，比如陶玉甫和李漱芳間刻骨銘心的愛戀就令我印象深刻，也帶出在旁邊冷冷看著這段關係的哥哥陶雲甫心中根深柢固的階級觀念（雖然擔心弟弟那段還是蠻好吃的，啊，還有，電影裡演李浣芳的演員好可愛）。
然後圈子裡真正大咖的黎篆鴻和齊韻叟，以及幾個官宦世家出身的才子，在電影裡除了朱家兄弟、陶家兄弟外幾乎沒怎麼登場，感覺有點可惜，因為關於他們的劇情其實也都很有意思。
整體而言比起開讀前擔心會很嚴肅難懂的想法不同，海上花的小說其實相當平易近人，而且娛樂性滿滿。吃飯聊天、聊天吃飯中有著無數複誰的人情世故與社會炎涼，劇情描述各式各樣以金錢為基礎的感情，有些很純粹到令 人感嘆，也有些糾纏得令人玩味。
畢竟許多描寫真的含蓄到根本在拿線索逼讀者自己去腦補，讓人忍不住邊看邊苦笑。於是讀著讀著我意識到電影是以一種玄妙優雅的方式抓牢了原作神韻，故事講得不清不楚但該有的其實都有了。
即使小說相對有頭有尾許多，但像這樣盛大又充滿社會觀察的群像劇總個來說，恐怕也只能這樣邊緣的開場、然後平淡又帶著焦慮的走向終結。身處其中的人會來來去去，書中描述的上海灘也早已不復存在，但關於人性的種種卻始終似曾相識。
差異僅在於海上花列傳為讀者保留了舊時代的氣味與氛圍，而那讀來非常有意思。有了這次的譯本打底，或許下次有心情的時候我會想嘗試讀讀吳語版的海上花，因為這個生動細膩的故事實在很有意思，值得多讀幾遍玩味細節，非常有魔性呢。
雖然小說讀起來就是吃飯聊天聊天吃飯，角色間的情感、互動與算計都處理得異常隱諱，不過無論如何劇情始末與角色描寫當然是比電影深入詳細，細節也豐富得多。電影除去雙玉和朱淑人這對以外，就屬沈小紅-王蓮生-張蕙貞、黃翠鳳-羅子富、洪善卿-周雙珠，這三段關係最讓我印象深刻。有趣的是，小說情節竟然還和電影給我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首先黃翠鳳和羅子富在電影裡的互動就一直讓我有點摸不著頭緒，但大底上感覺就是女方對自己的未來有個人盤算，男方有意思要幫但也沒打算真的全力投入，但整體看起來雙方也算友好關係。但讀了小說才發現，嗯，是油炸、咳，我是說原來是女方捅爆男方萌點使勁用力榨的關係。
簡而言之就是，黃翠鳳太擅長耍傲嬌了，於是羅子富總在被傲到不行快要放棄時，突然看見嬌起來的希望。那個你就快要過關了真的要放棄嗎？真的快要可以人前傲床前嬌了的可能性。嗯，很好，一瞬間沈沒成本化作收益的反差，讓羅子富越陷越深。
重點在於黃翠鳳的厲害之處不是看你被擊沈就直接開始榨，而是放長線釣大魚。小錢她不放在眼裡，自然擺出把錢拿開我有說要嘛的氣場搏取好感。等到適合的時機來臨，要敲就敲大條的，然後關係經營那麼久好感度點那麼滿了，基於男性尊嚴這時候再不爽也要打腫臉充胖子。
更狠的是敲完這筆還沒完，之後再使連環計自己裝好人，老鴇當壞人再詐筆更大的。這筆到手那再之後的關係有繼續維持就當賺到，沒繼續維持那也賺飽了，可以說是剝皮專業戶。看著覺得男方很可憐，但又忍不住覺得……嗯，這麼好釣，不宰你宰誰啊？（喂）
洪善卿-周雙珠這對在電影裡給我的感覺偏向老夫老妻，所以我一直以為她們的關係應該是很親密的。但看了小說才發現這兩人一整個就公事公辦的關係，洪善卿作為生意人要在上海商場和其他人、特別是官家交際應酬，那得要有個夠熟又有手腕的長三書寓在各種場面提供協助才行。
看電影會覺得洪善卿很有辦法，但在小說中那個階級嚴明的世界裡，讀者很快便能意識到在整個上海灘的食物鏈裡，洪善卿大抵就是個普通有錢的中階生意人。再這上面還有大小官員、官宦子弟、更有錢的商人等等等，為了生計洪善卿基本上非常趨炎附勢然後極之小心謹慎。
不管王蓮生在感情上處理得如何難看，畢竟還是個官，所以洪善卿就是全力支援聽候差遣。但對於自己的姪子姪女親妹妹，對方還算能上得了場面那臉色便好一點，感覺丟臉的話責任別想叫他扛。於是世故、聰慧又性情淡泊的周雙珠，就很符合洪善卿的需求，兩人互動起來也更像朋友而非如同其他角色一樣都在玩建立在金錢上的戀愛遊戲。
也因為雙方都對彼此都沒有除了生意夥伴以外的更多期待，相處上也就舒服自在，並理所當然的藉助彼此的長處互相尊重。就算往後因為王蓮生走了，洪善卿沒有這方面交際應酬的需求了，也就是如此這般淡淡的好聚好散。
大概也因為這樣，所以周雙珠是我全作最喜歡的角色，感覺聰明的她早已看破遊戲規則。要不哪天惦惦呷三碗公說嫁就嫁真愛，要嘛就是該存的都有好好存起來，早早為退休計畫做好打算吧，是把自己經營得很好的人。
至於沈小紅-王蓮生-張蕙貞這段關係是電影裡描寫得最清楚的，於是讀小說看到的就是更明白的前因後果，還有這其中的剪不斷理還亂。終歸來說王蓮生的真愛是沈小紅，但沈小紅卻沒那麼愛他，於是在這落差之間男方負氣找了新歡張蕙貞來氣她。
這之後自己又傲又亂的沈小紅，漸漸被深諳北風與太陽道理的張蕙貞步步逼退。在溫柔鄉的盡頭，張蕙貞成功讓王蓮生負氣和自己成親。但該怎麼說呢，就算沈小紅找了個對王蓮生來說很下賤的劈腿對象，但比起看似溫和甜美，但關係其實都建立在金錢與算計上的張蕙貞，反而沈小紅和王蓮生間無論如何還是存在感情。
但來到成親這一步，情況搞得這麼僵，此時沈小紅和王蓮生分手已成定局，何況就算兩人對這發展心裡都苦，但對彼此的怨氣也都還在。於是一個就此痛失所愛，另一個則連維持生活都成為問題。儘管只要深思熟慮甚至勇敢面對，或許那狀況並不是沒有轉圜，但總之就是沒有然後了，那份苦澀寫得挺動人的。
當然除去上述三段關係之外，小說裡還有一大堆角色與人際關係，比如陶玉甫和李漱芳間刻骨銘心的愛戀就令我印象深刻，也帶出在旁邊冷冷看著這段關係的哥哥陶雲甫心中根深柢固的階級觀念（雖然擔心弟弟那段還是蠻好吃的，啊，還有，電影裡演李浣芳的演員好可愛）。
然後圈子裡真正大咖的黎篆鴻和齊韻叟，以及幾個官宦世家出身的才子，在電影裡除了朱家兄弟、陶家兄弟外幾乎沒怎麼登場，感覺有點可惜，因為關於他們的劇情其實也都很有意思。
整體而言比起開讀前擔心會很嚴肅難懂的想法不同，海上花的小說其實相當平易近人，而且娛樂性滿滿。吃飯聊天、聊天吃飯中有著無數複誰的人情世故與社會炎涼，劇情描述各式各樣以金錢為基礎的感情，有些很純粹到令 人感嘆，也有些糾纏得令人玩味。
畢竟許多描寫真的含蓄到根本在拿線索逼讀者自己去腦補，讓人忍不住邊看邊苦笑。於是讀著讀著我意識到電影是以一種玄妙優雅的方式抓牢了原作神韻，故事講得不清不楚但該有的其實都有了。
即使小說相對有頭有尾許多，但像這樣盛大又充滿社會觀察的群像劇總個來說，恐怕也只能這樣邊緣的開場、然後平淡又帶著焦慮的走向終結。身處其中的人會來來去去，書中描述的上海灘也早已不復存在，但關於人性的種種卻始終似曾相識。
差異僅在於海上花列傳為讀者保留了舊時代的氣味與氛圍，而那讀來非常有意思。有了這次的譯本打底，或許下次有心情的時候我會想嘗試讀讀吳語版的海上花，因為這個生動細膩的故事實在很有意思，值得多讀幾遍玩味細節，非常有魔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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