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3日

仇恨謎林(R.M.N.2022)

稟著我對羅馬尼亞新浪潮的愛,看到這部的上映資訊當然是很高興的飛奔而去。電影開場在德國屠宰場工作的羅馬尼亞移工馬提亞,因為不爽帶有種族歧視的嘲諷攻擊上司。事後在恐慌中逃亡,一路搭便車回到老家,一座居民以匈牙利天主教徒為主的羅馬尼亞小鎮。


他發現自己兒子因為一年前不知在森林裡看見什麼,現在得了失語症,沒辦法一個人睡覺和上學。他和太太安妮的關係緊繃,年老的父親身體狀況很差。壓力山大也不知該怎麼辦,轉頭又忍不住和舊情人希拉好上。她說自己已經離婚了,這樣至少只破壞一樁婚姻吧。



希拉在當地麵包工廠擔任經理,為了向歐盟申請補助,她和老闆得要在期限內再聘三名員工。但糟糕的薪資與工作條件讓他們雇不到在地人,只好接受來自斯里蘭卡的外勞。但他們深色的皮膚與生活方式觸動了小鎮居民的敏感神經,人們串連起來希望趕走這三個外勞,私底下暴力襲擊,檯面上則連署向市長請願,並集體抵制工廠出品的麵包……


這部電影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它很自然,演員表現精彩,互動上看起來就是日常,卻又能從中感受到角色的掙扎、迷茫與苦悶。也或許正是因為這份自然,讓我毫不費力的就滑進這個故事,順順的看下去。


電影分成兩線,分別是馬提亞的掙扎與希拉捍衛斯里蘭卡外勞的努力,這兩條線最終將透過極度曖昧的互動來彼此連結。不過在連結之前,電影主線最吸睛的不用說自然是小鎮鄉民全力全開排擠外勞事件,這段改編自2020年羅馬尼亞Ditrău村發生的真實爭議。


看過羅馬尼亞野蠻史裡面,鄉民燦爛笑著聽台上人背納粹演講的片段後,本片中那些極度偏執的排外言論與行動並不令我意外。看見3K黨的COSPLAY時還因為太過荒謬結果忍不住笑出來,但那當然還是恐怖的。


劇中一場長達17分鐘固定鏡頭拍攝的政治集會無疑是本片最大看點,調度也令人拍案叫絕,不著痕跡的將小鎮中各種政治衝突精彩的展演出來。牧師道貌岸然,醫生一臉正經的發表偽科學,各種令人生氣的極端言論連發,然後妳無奈想著看起來這就是二十一世紀了。


同時仍然可以從中看見更加根本的經濟政治結構如何影響人類個體,糟糕的就業環境讓大多數的羅馬尼亞青壯年前往西歐工作。本地的企業招不到勞工也拿不出有吸引力的薪水,因為消費力其實也就只有那樣。當然無論如何工廠老闆生活品質絕對還是比一般勞工好很多,這產生了相對剝削感。是不是妳也苦一點,就能以比較高的薪水吸引當地人,然後不用雇外勞?


好吧,揍不到上面的人,揍下面的總可以吧?當地人生活苦悶看不到出口,領低薪工作的有色人種成為這股情緒的替罪羊。小鎮鄉民自己或者親朋好友,也都在西歐吃過類似的苦,但這些經驗對同理斯里蘭卡勞工沒有幫助。


但為什麼應該要有幫助?在西歐也許黃人、黑人和同為白人的羅馬尼亞人,吃到的歧視終究還是不同等級的。原本的房東也就是馬提亞的岳父母,還以為要來住的是日本人。也許如果請來的勞工其實是日本人就沒有關係了,但日本人會想去羅馬尼亞的廉價麵包工廠領低薪做普通麵包嗎?人家第一世界欸。


對,這些斯里蘭卡人可能是好人,但我們還是不想跟他們一起生活。更不希望像「西方國家」那樣,因為移民導致社會治安變差。或許終歸來說就是,社會現況只能讓鎮民對接納斯里蘭卡外勞的長遠結果做出負面預估。現實告訴他們這預估很可能是對的,因為羅馬尼亞本來就窮,不可能因為迎接了很多有色人種形成新社群以後就變得更加繁榮。


可以做到這點的國家,往往是因為本來就富裕。所以這種遊戲就讓有錢的西歐人去玩吧,當初全球到處去殖民的又不是我們,憑什麼現在我們替那些人負責?該怎麼說呢,看到這裡實在很好玩,突然間歐洲又不是歐洲了,儘管這小鎮看起來吃歐盟補助吃很大。


甚至到後來會很感概,其實就跟不要靜靜駛入長夜一樣,如果不把造成問題的點真正解決掉,只訴諸有些人很壞、大家要更善良,實際上根本無法解決問題。就是必須要去建立良好或至少堪用的制度,而不能只想著要倚靠人性的光明面。


歐洲派來的棕熊保育法國人專家想講幾句公道話,結果當場被酸死,不如你先回去把巴黎的屎擦乾淨如何?小鎮當地的礦坑可能是被以生態保育為由停止開採的,這自然也是當地陷入蕭條與低收入的遠因。這些人把自己國家裡的熊殺光了,現在跑來這裡數我們的熊,還要我們為了生態保育餓肚子。已經忍很久了好嗎?歐盟連小黃瓜尺寸都要管,根本是笑話。


從個人選擇到群體暴力之間的線要劃在哪裡,為什麼你的想要比我的想要更重要?該地幾十年前曾經發生與吉普賽人有關的暴亂,過往歷史如今也成為凝聚當今反抗力量的因素。我們以前就成功過一次,現在當然也可以再來一次。這種援引不見得全是壞事,但當看見古代對抗外敵的儀式,如今成為極右派的嘉年華,絕對還是哪邊怪怪的。總想著過猶不及,但怎麼四面八方都在擠壓過來?


看到後來會有些無可奈何,排擠外勞當然是錯的,這就跟欺負好人一樣絕對是錯的。問題在於要怎麼解決,如何去化解那份情緒與造成情緒的根本性問題?大家都知道結構性問題才是一切的源頭,但那難以處理。最後,好吧,不然還是互輾好了,畢竟每個人都有無從化解的情緒與堅持,只好輪流當站在歷史正確那一邊的人。


馬提亞也有他無從化解的情緒與堅持,他就像從教科書當中走出來的刻版印象之傳統大男人,不壞,但有其恐怖與令人害怕之處。面對兒子魯迪的恐懼與不安,他認為該做的是強制小男孩成為一個男子漢,抱怨妻子安妮把兒子寵成廢物。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得不面對自己社會成就那可悲的高度,他毀了自己在德國的工作,逃回羅馬尼亞然後不願屈就低薪。不知道幹什麼好的他選擇與希拉外遇,卻難以用母語說出我愛你,是害羞,還是對說謊感到抵觸?


兩人的關係實際上是砲友,不過有時他又忍不住以管理者的態度自居。妳不該和那些外勞住一起,那很危險。什麼都沒想的就在驅逐外勞的連署書上簽了名,被發現再來辯解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或許最大的問題是,馬提亞從來就沒認真去理解並思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理解問題並思考其實是一種很昂貴的能力,有辦法對症下藥的能力又更貴。


對比描述得十分義憤填膺的仇外線,馬提亞這條線始終淡薄到像是失衡,直到最後那曖昧的結局突然讓我腦中浮現大量的連結與推測。於是故事突然回到片頭,現在觀眾已經知道小魯迪最初是被吊在森林裡的屍體嚇到,但那屍體怎麼來的,自殺還是他殺,屍體後來又去了哪裡?


這電影裡不只一個人不見蹤影,來到麵包工廠的斯里蘭卡外勞應該有三個,但搬家以後突然就再也找不到其中一個。希拉看起來沒認真找他,當工廠裡最關心外勞的她都沒這打算時,事情自然變成根本沒人在意他,大概直接通報逃逸就算了。但話又說回來,連他的同鄉都不在意,為什麼?失蹤的那個人做了什麼讓另外兩人不齒的事嗎?


突然間我有點好奇,希拉的前夫去了哪裡?馬提亞原本就行動不便的父親,因為重度中風必須入院檢查。這樣的老人如何自己偷偷離開家,帶繩子搬椅子到荒郊野外的森林上吊自殺?這還不提害怕一個人穿越森林上學,自己睡覺就會尿床的小魯迪,卻敢獨自走進森林去看野獸啃食誘餌的現場?


當馬提亞從樹上卸下父親屍首時,兒子魯迪突然抱住爸爸的大腿說我愛你。很顯然被吊在樹上的爺爺沒有再次觸發小魯迪心中的陰影,他反而因為爺爺被放下來帶走感到安心,那所以小魯迪之前到底是被什麼嚇到?


電影結尾馬提亞帶著原本借給希拉,而希拉又托給法國學者送還的長槍四處梭巡。他去了警察局,經過某個疑似出事的地方,又在自己父親留下的養殖場檢視一圈。觀眾不知道他實際看到什麼,只知道他最後來到希拉家,而希拉似乎早預料到他的出現。她不斷說對不起,而她通向樹林裡的後院到處都是熊。


她拿了什麼東西餵熊,長期的?希拉有沒有拿過馬提亞父親的牧場替某種行為做掩護,到最後不得不滅口?極度關心外籍勞工人權的她,其實是連續殺人魔?小魯迪看見的是這個的邊角嗎?又或者她只處理那些不得不處理的?希拉最後的道歉,是因為害怕自己成為陷入瘋狂的馬提亞的受害者,還是因為做的事東窗事發了,現在想靠熊最後一搏?我這段是不是不要打問號?


而馬提亞在熊群前用光子彈的理由,仍然可能是為了保護那個,自己仍在猶豫要不要用母語對她說我愛妳的人。但說不定就連這份感情都很方便利用,驀然間我意識到,那把槍也許是兇器,而整部片看下來如果不真的認識馬提亞這個人的話,他側寫起來就是個危險、失業、極右派、婚姻不順的男人。


就跟外勞一樣,他也是某種渾然天成的替罪羊,適合嫁禍罪行。


到頭來兩條看似失衡的劇情線,其實是現今社會衝突的大小對位旋律。有些事情比如排外,對錯看起來如此明確,即使大家都知道背後有著極度複雜的原因,還是可以安安心心的罵下去。用力批判吧、因為那無論如何都是錯的,理所當然,不容否認。


但也有些事直白的講出來有點尷尬,比如捍衛人權的女人後院很多熊,別人是搞連署這邊是幹掉當飼料,還打算嫁禍給大家都知道不安全但確實無辜的男人?好吧,或許我終究是太腦補了,但問題是這部電影也真的留了不少難以解釋而且不清不楚的線頭,感覺就是意圖逼人腦補,於是我又開始手織藍色窗簾。


如果是這樣的話,仇恨謎林(R.M.N)是想講每個角色都有其邪惡之處嗎?不,我反而覺得這部電影講的是,實際上不管什麼立場的人心中都有替罪羊,而且不想聽別人幫替罪羊講話。這是人與替罪羊的故事,不只電影中的角色彼此都是對方的替罪羊,也關於對觀眾而言哪個角色將成為替罪羊,宛若心理測驗般的電影。


無腦鄉民的仇外行為可以大聲批判,因為那些多數人都知道的好理由。但也有些話要隱諱的講,最好弄到連話都講不清楚,不知道該腦補好還是忽略好,因為那通常被歸類為理想中歷史應該清掉的某個什麼。替罪羊可能邪惡可能善良,也可能就很普通存在各種複雜面貌。但如果要說測出來的是道德缺損就太尖銳了,倒不如說是人理所當然會有的世界觀。純潔無瑕本來就不可能,也太假了,重點是再來怎麼辦?


於是我覺得這是一部厲害的電影,但也得承認對這種賣點就是厲害可能也只有厲害的電影,心情有些複雜。可以這樣當然很強,但我希望一部電影可以有些除此之外的東西,比如真誠,有的話就算不那麼厲害也沒關係。對啦,我就是覺得這部電影太機巧。


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欣賞導演克里斯汀.蒙基(Cristian Mungiu)這部片。它把某些話吼得很大聲,某些話說得很小聲,但那或許不是失衡,而是某種世界觀的呈現,描繪人們如何透過主觀篩選資訊然後做出價值判斷。一來一往的落差讓理想化作某種血肉模糊的殘留物質,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那裡面原本就真空。


真實世界裡的Ditrău村居民以匈牙利人居多,所以那起排外事件後來成為羅馬尼亞裔攻擊國內匈牙利裔的好理由。而同時間遭到理直氣壯棄置的存在甚至被消音。多麼血肉模糊。


我也喜歡結局的熊,把一切讓熊解決表面上看起來也算某種自然現象,可熊如此習於靠近人類住家尋找食物,本身就是不自然且受到扭曲的行為。這就更別提拿熊來滅證了,我是說假如真的發生過的話啦,絕對也還有個選項是根本沒有熊。


但無論那熊是真是假,這結尾終究讓我覺得是某個提問的隱喻:人類社會裡的互相踐踏算是自然現象嗎?或許人類所能認知的自然與非自然永遠只能是一個圈。


原文片名R.M.N是羅馬尼亞語中電腦斷層掃瞄的縮寫,劇情也確實宛若在對觀眾與羅馬尼亞社會進行斷層掃描。甚至最後正如同馬提亞父親的大腦斷層掃瞄結果,片子照得很清楚,大家都知道那就是中風,很嚴重的那種,但又能怎麼辦?歡迎來到真實世界。


做出選擇吧,可以不怎麼辦、自殺(被自殺?),或者展開勤奮的復健。


這種事是要為很久很久以後做準備的。



2 則留言:

  1. 最後冒出的5隻熊是人類扮裝的,導演有提到,而且畫面上也蠻明顯的吧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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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看的時候有注意到那假假的,但很多電影裡都有因為技術限制出現看起來很假的東西,但還是希望觀眾當作那是真的。導演處理那幕的鏡頭也讓我不確定,在這部電影裡熊的存在是哪種定位。不過我猜以這片計算再計算的傾向,可能也沒有明確的定位而是開放式的,所以最後我選擇不往這條線細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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