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車子在偏僻小路上開著開著遇上奇怪的老人,讓他搭便車的結果是卡在泥濘中動彈不得,眼看天越來越黑,手機也變得不可靠……老實說這部的海報拍得像鬼片或驚悚片一樣,剛開始讓我很不安。想必這一定是故意的,因為整部片也正是藉由這樣的不安,進而反覆翻轉觀眾的想法並刺激思考。
要談情節的話其實這部劇情真的非常平淡,大抵就是卡在路上的三個人因為這樣那樣,時而聊天時而起衝突,並不時遇上陌生人激起幾片火花,亂七八糟的撐過一個寒冬之夜的故事。
要講娛樂性的話本片很少,可情節中每一段角色互動所牽涉到的衝突卻又都那麼令人玩味,作為觀眾也會好奇這種卡在路上動彈不得的狀況,好像不危險又好像很危險,最後究竟會如何收場?結果就是從頭到尾都不無聊,還會覺得非常有意思,想想實在蠻厲害的。
電影開場便能意識到,這群社工已經做這些工作做到有點把弱勢族群給異化了。當然他們下車時還是會披一下人皮,但在車上時各種嘲諷反應卻也非常直接,而當特別趕時間而對方家裡又只有一個人時,那更是演都不用演。
她們在單手受傷的老阿嬤面前毫不掩飾對她狀態的驚訝與憐憫,卻忽視這種反應其實很傷人。對於渴望關懷的老人她們完全無意互動,禮物包抓了丟在人家客廳裡就直接走人。根本不管對行動不方便的老人家而言那有多沈重,而袋子上的束帶對好手好腳的年輕人來說都很難打開,更別提那位老人甚至只剩一隻無力的手能做事。
可該怎麼說呢,社工的義務究竟該扛到那裡,我們可以要求別人情緒勞動到什麼程度?我沒辦法嚴苛的去控訴這群人愛心不夠,因為那惡意實在太低了。而且那就是很人性的反應,甚至是人在資源不足的狀態下,為了自我保護一定會生出來的反應。真要指責這些人做不好,那實際上什麼都不做,或者只捐錢的人又要怎麼算?
那些行為和態度有問題,但有時那已經是現有狀態下能做到的最好程度。
當這個關係挺不錯的小團隊在路上遇到請求讓他搭便車的獨行老人時,她們勉為其難的同意,卻又很快的發現這個老人顯然有哪邊怪怪的,實在直叫人感覺發毛。當車子卡進泥巴不得不停下來,這老人鬧起脾氣逕自走掉時,三人其實都鬆了一口氣。
需要幫助的討厭鬼可以自動消失,多麼美好的發展?但當接下來他們的車子在另一條更偏僻的小路上陷進無法處理的泥濘裡時,事情開始變調。社工從幫助人的人,變成自己也需要幫助的人。
他們原本來發送禮物包的對象,現在是附近唯一能立刻幫上忙的人。至於社工自己真正的同伴也就是其他社工與組織本身,則待在溫暖舒適的地方告訴她們,現在不行啦,我們放生妳們一個晚上,明天再來想辦法。
這樣講的人,原本關係還挺不錯的呢。
好吧,看起來就只能想辦法向當地人求助了,但對方會不會是變態?是不是殺人狂?為了脫離困境,應該冒生命危險分頭行動嗎?至於人家問我們怎麼會跑來這裡,就是有個怪怪的阿伯跟我們說附近有個鋸木廠,他要去那邊工作……什麼,你說根本沒有鋸木廠,好幾年前就關了?
所以那個阿伯是,鬼片模式要啟動了嗎……好喔,根本不是,我們現在知道他是個失智的老男同志了。怎麼辦,人家根本不是心懷不軌的奇怪阿伯,我不能放一個失智老人在天寒地凍的狀態下在荒野樹林裡過一夜,他會死的,你不想救我自己去救!
嗯,很好,正義宣言講完,山路走個一小時開始有那麼點後悔。妳心裡可能在想也許那老人現在根本好好的才不會凍死,但話都講出口路也走了大半,只好繼續去救。
總算找到阿伯了,從失智的他的口中,一般人都可以在心裡拼湊出一個感人的愛情故事。多年前他總是到鋸木廠找他的同性愛人伐木工,但有一天他出了致命意外被送往醫院,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多年後這個傷心的戀人忘了意外那天之後的事,他只記得出事那當下,愛人最後還活著的樣子。然後總是一個人在路上走著,想要回到鋸木廠裡等他早晚會從醫院回來的愛人。哇啊啊,鋸木廠怎麼會亂成這樣,不行要整理一下才行,他還要回來的啊!
這愛情故事實在太讓人心痛,一瞬間妳不禁為自己之前的反應羞愧起來,但連哄帶騙把阿伯帶回車上,想辦法餵他吃有安眠效果的精神藥物讓他冷靜下來,然後三更半夜給妳拉屎在車上時,就會知道人的慈悲是有極限的,再浪漫的愛情故事也敵不過新鮮的屎(我覺得夜勤病棟很好看,但放到極限這也不符合我浪漫的標準)。
在這部電影裡人與人的關係不斷翻轉,自己上一秒在切割別人,下一秒自己也成了被切割的對象。同情與憐憫非常實在,但這種東西處於窘迫狀態時蒸發的速度也很實在。我們總期盼人與人之間有更多的愛與幫助,但實際上每個人都有極限,而且在講求個人主義的現代裡,大多數人的極限數字都不會太高。
電影結尾三名主角總算獲得道路救援來到偏僻小鎮,不再有利害關係的她們可以和傻笑的老人坐同一台馬車上。當她們看見阿伯的鄰居大嬸對他不住叫罵時,也完全不敢做出什麼情緒反應。畢竟自己曾經的嫌棄還記憶猶新,而這是平常照顧他、給他飯吃,一邊叫罵一邊替他洗澡的人,她罵得很兇,但事情都是她在做,旁人有何置喙之處?
不然妳是要留在這裡親切的每天替他洗澡煮飯嗎?
當然不可能,問題不是善意的極限應該到那裡,而是善意的極限很明顯就擺在那裡。要所有人都毫無節制的付出是明顯違反人性的事,更別提人能關注並付出精力的議題極其有限,而我們社會裡的洞就是那麼多。
我們都不想靜靜駛入長夜,可那有時實在是沒辦法的事。強大的善意可以達成驚人成就,於是每場社會運動總渴望激起人們心中的善意。可話說又回來,人們是不難分辨實質幫助與嘴上的關懷何者重要,卻很難分辨自己正在衝的運動手段究竟幫不幫得到點上,結果有可能好心幹壞事。
善意這種東西也可能變成惡夢一場,看看非洲氾濫成災的慈善二手衣,看看瘋狂的動物權人士只因為覺得野貓很可愛一隻都不能少,就怎樣去破壞原生動植物的生存機會;又或者極端的跨性別運動者,是怎樣跑到溫哥華的純女性庇護所門口噴漆釘鳥頭。
善意也可能變得很恐怖,這就更別提,每個人的善意層次還會因為當下情境不斷變化。而我想也正因為善意如此的不可靠,人們最終都不免意識到,比起倚賴個人與社福團體浮動的善意標準,建立堪用且維持彈性的制度更加重要。
理想中我們會有一套完美的制度,但想建立制度就會涉及政治,涉及政治就一定會有妥協。而只要有妥協,這套制度就會有人覺得很糟或至少不夠完美。但該怎麼說呢,把所有的社會議題都搞成零和遊戲的結果,最終什麼都無法改善。
也許有時候讓每個人意識到問題的重要與個人極限,才是真正改善現況的開始。觀賞本片時我既檢視角色也省思著自己,並為那些不怎麼善良、不過我完全可以理解的情緒轉折會心一笑。
我是覺得要把本片當作對無情人性的批判也不是不行,但還是覺得觀賞這部電影時不想把重點放在這邊。有時正好相反,正因為我們意識到人性的不完美,清清楚楚的意識到這件事,然後以此作為出發點去追求理想才顯得更實際。
要求每個人都拿出大愛,最後只會落得沒人想理會的下場(或換個角度來看,人人都大愛的世界其實很恐怖,因為那要不團結起來達成統一的壓迫,要不就是出門便互相砍到刀刀見骨)。
但如果可以設計一套制度讓每個人都只要付出一點點,並藉此達到(即使只是些許的)實質幫助,那才是能夠長久延續下去的作法。而也正因為那份長久,所以才能有望看見社會緩慢而健康的轉變。
不要靜靜駛入長夜 (Întregalde.2021)是一部精彩的人性小品,它不尖銳也不刻意,卻漂亮的展現出豐富多元的人際情境。這是我看的第三部羅馬尼亞電影,取樣很少所以統計沒有意義,但不管是談現代羅馬尼亞醫療系統弊病的紀錄片一場大火之後和電影無醫可靠都非常精彩,然後這部看的時候也是十分能抓人。
現在想想可以讓人聚精會神在這樣平淡的情節上,還能把如此平淡的情節處理到兼顧張力與層次,同時又不失於刻意而是保有真實感,實在是非常厲害。即使說不定是倖存者偏差,但我現在真心感覺羅馬尼亞人很會拍社會批判題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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