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高雄電影節放了許多科幻電影,但因為時間關係當時好幾部都沒看到, 至今回想起來依然覺得很可惜,奇幻星球便是其中一部。所以發現這個月的專題是赫內.拉魯時,非常感恩!
視立場不同,您可能會認為這顆星球上存在一種或兩種智慧生物:擁有高科技與心靈能力、身高十二公尺的德拉克,以及身形微小、野蠻原始,不過成長和生育速度都極快的歐姆。德拉克大師辛的女兒蒂娃,撿到母親不幸被其他德拉克孩童玩死的雛獸帝爾,決定把他帶回家當寵物。總是與蒂娃一同學習德拉克知識的帝爾某天決定逃跑,來到野生歐姆的領域……
本片改編自法國科幻小說家Stefan Wul出版於1957 年的 Oms en séri,雖然電影改編上置入了原作不存在的德拉克弱點設定,但設定與大方向原則還是跟著原作走。在經歷一段孩子覺得自己只是在玩,對嬰兒卻極其殘酷的遊戲時光後,蒂娃依然是孩子,但帝爾已經長成少年。
蒂娃總在使用腦波學習器時帶著帝爾,結果意外讓帝爾理解了大量德拉克知識,也讓他成為不同於其他寵物歐姆的存在。厭惡自己被當作玩具的帝爾,某天帶著腦波學習器成功逃走。
遇上野生歐姆的他剛開始雖然遭到排斥,但很快便憑藉知識與勇氣站穩地位,同時利用電波學習器提高歐姆人的平均知識水準。漸漸的以往對於恐怖的異形野獸僅能逆來順受的歐姆,開始掌握對抗怪物的手段,生活條件也獲得大幅改善。
糟糕的是正因為改善了,所以覺得歐姆繁殖過度的德拉克,決定該是定期撲殺的季節了。儘管蒂爾認出漆在圍牆上公告文字並警告同胞,最終仍有無數歐姆死於德拉克的高科技武器。
事發後不久,當某個德拉克為了取樂虐殺歐姆,卻被這群好不容易才劫後餘生的歐姆以數量包圍並加以反殺後,震驚的德拉克決定加大屠殺力道,這次要清乾淨一點。各種恐怖的精銳科技開始投入這場戰爭,這是連毒氣與寵物歐姆都投入的戰場,最終不敵的歐姆決定在帝爾帶領下逃往北方。
幸好那裡就和聽說的一樣,相當適合歐姆隱藏起來悄悄發展科技。花了漫長時間他們終於點出航行宇宙的科技,並成功登陸衛星「奇幻星球」,結果赫然發現德拉克的大秘密。
原來德拉克人之所以花上那麼漫長的時間冥想,是因為他們會透過冥想,讓意識神遊到奇幻星球的衛星,在那裡駕馭特殊身體來求愛。這是德拉克的繁衍方式也是他們的最大弱點。當歐姆趁機破壞那些特殊身體時,德拉克的意識也因此受到莫大傷害。
最終歐姆以實力證明自己並非「動物」,而是和德拉克一樣實實在在的智慧物種。認同此事的德拉克承諾尊重歐姆,並製造一顆新的衛星供全數歐姆移居,從此在那裡過著……自己的社會生活。往後歐姆們將這顆衛星命名為帝爾,在法語中,帝爾即是地球的意思。
即使以現在的角度來看這部的劇情已經沒有很特別了,但基於獨特的美術設計與動畫風格,加上典型但趣味卻超越時代的劇情,讓這部實際上動不太起來的動畫電影,直到現在依然很有意思。
對於劇情最直白的解讀,是擁有藍皮膚、會讓人聯想到阿凡達裡的納美人大概多少有所致敬的德拉克,可以視作高貴白種人的影射(但確實也會聯想到MACROSS系列)。而與法語中「人類」發音類似的歐姆,自然就是白種人以外那些、將成為高貴白種人負擔的其他人種,野蠻、未受教化,危險且需要良好管理與引導。
但這不過是利用建構理論來合理化歪理與暴力的論調,連帶壓迫與被壓迫也因此不斷衝突與翻轉。那令人聯想起二戰、二戰之後延續幾十年的殖民地抗爭與獨立浪潮,印度、越南、印尼、阿爾及利亞,以及蘇聯將坦克開進捷克布拉格的舉動(對東歐與中亞而言,那無疑也是殖民),實際上還有很多的赤色暴行。
但無論性別或種族有多少差異,人都還是人,可假如真的是兩個物種呢?將設定推到極致以探索人性來是科幻類型的強項,在本片中德拉克和歐姆確實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物,劇情自然也透過異星異種的世界觀,來探討殖民帝國瓦解和種族屠殺。
寵物歐姆與野生歐姆的定位差異,能明顯聯想到協助殖民統治機器運作的在地人。但不同於中國正在西藏、新疆與香港進行的激烈同化政策(我想除了暴力之外缺乏優勢的國家要想確保統治穩固也只能如此,因為實際上沒有足以仰賴的「優越文化」,這點從蘇聯對東歐也是一樣的),在本劇中出現的同化較為老派。
德拉克根本不相信歐姆有足夠的思考能力,需要的只有純粹的奴役即可,又或者豢養有好聽一點嗎?反而是渴望光明未來的歐姆比如帝爾,必須有意識的去學習、掌握德拉克人的知識,這點更加接近二戰之後那幾波自歐洲前殖民宗主國手上獨立的革命浪潮。
當然如果挖得更深,德拉克與歐姆的差異,也令我聯想到階級問題。從某種角度而言,這或許更加深刻難解,甚或該說正是這個問題擴大了其他問題。從有錢人的小孩什麼都比較會的諷刺,到透過科技讓這統計上已經存在的現象成為無可憾動的真理之間,人類還剩下多少時間?形成如同德拉克和歐姆這樣的物種差異,會是早晚的事嗎?
我默默想起威爾斯的小說時間機器,以及電影耗劫餘生(Planet of the Apes,是說本片原作也是和奇幻星球差不多同時期的法國科幻小說,某方面而言也許體現了那時代法國知識份子關心的議題其實挺類似的)。什麼是區隔帶來的差異,又有什麼是本即存在的?這世上是什麼都可以混淆,還是有什麼是不容混淆的嗎?
對德拉克而言,歐姆的存在介於蟑螂與老鼠之間,少數幾隻總有人會覺得很可愛,但兩萬兩千隻圍著自己攻擊的兔子?劇中那些花招百出、甚至出動寵物歐姆的種種屠殺手段,令人無法不聯想起納粹大屠殺。但除此之外的大屠殺還多著,史達林的大恐怖時代也沒好到哪裡去。同時弔詭的是歐姆在本片中的死亡確實有若數字,而單單一個德拉克的死卻令觀眾無比印象深刻。
那既是人在攻擊怪物,卻也是人被小小如同昆蟲般的怪物攻擊。
本片的畫面放到現在依然是充滿獨特魅力的異色風格,當然那個極度有限又動不太起來的作畫,即使在那時代也會被迪士尼海扁。那是歐洲還不怎麼拍攝動畫長片的時代,但曾為操偶師的導演赫內.拉魯(Rene Laloux)就是決定要拍。
他和多才多藝的藝術家羅蘭.托普(Roland Topor)合作,由其為本片奠定獨特的美學。同時因為資金與技術問題,赫內.拉魯最終選擇找比較有規模、並受到國家扶持的捷克斯洛伐克動畫廠合作。角色設計師Josef Kábrt與背景設計師Josef Váňa,亦為本片帶來詭譎卻又充滿魅力的美術風格,這也是本片最為跨越時代的魅力所在。
老實說作為動畫沒怎麼動、還不時略顯跳躍突兀這點可以理解,畢竟無論是作為托普特色的交插線影風格(crosshatched drawing style),以及現在來看還是很複雜的上色手法,都讓成本不高的本作必須有所取捨。但即使如此還是會出現兼具震撼力與壓迫感的構圖和場面。
同時官方用上剪影以及特殊攝影技巧來創造的畫面非常有意思。看著小小的人型黑色剪影被屠戮,或反過來屠戮大大的生物;又或者隨著冥想消融個體界限,彼此混雜變貌的那貌,看起來如此危險,德拉克們態度卻又那麼理所當然。整部片常常讓爽快與噁心的感覺同時湧出來,真是微妙又有趣的觀影經驗。
人啊,有時就是會被很怪的東西迷倒。
當然製作期間導演根本是一個人待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動畫廠,有時甚至可能被架空這點本身就夠辛苦了。更別提1968年蘇聯入侵捷克,更讓本片直接被迫喊停,直到幾年後政府官方眼見這計畫是少數可以獲得強勢外國貨幣的管道,方才給予豁免讓動畫繼續製作。
然而對比死死不願放手的蘇俄,本片的結局其實令我有些訝異。那幾乎像是德拉克因為終於認證歐姆確實擁有智慧,所以在體認自身錯誤的同時也立刻終止惡行並做出補償。一切理所當然到我不知道那是真的善良,還是只因為被找到種族弱點,非得馬上妥協不可。
這兩種推測都有可能,終歸而言很難確定德拉克最終的妥協,究竟是出自不可思議的善良還是軟弱。如果是前者,這無疑是赫內.拉魯對自己同胞的期許,既然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是錯的,就應該立刻加以改變。而如果是後者則諷刺意味強烈得多,自認高人一等的存在卻又因為害怕死亡而妥協,但即使如此依然自認高人一等嗎?
電影結局德拉克為歐姆製造了一顆環繞著自己星球轉的衛星,最終全部的歐姆都遷移到那裡去建立起自己的社會。這是好結局,至少在本片拍攝的時代是個好結局。然而現在一切都變得更加複雜,究竟混合好還是分開好?
在1950到1970年代事情關於殖民主義事情還相對單純,就是王八蛋白人閉嘴,讓殖民地選擇自己想走的路就對了。但在那之後人們發現事情比想像中複雜,比利時和葡萄牙那種褲子提一提就跑掉的態度製造了慘劇,而沒那麼慘並不代表什麼問題都沒有,產業與國際貿易結構都還維持著原貌。
更別提之後解殖的概念也出來了,就像現在的觀眾會意識到,直至結尾歐姆實際上都還沒真正開始自己的解殖之路。這條艱辛的路會在本片結局之後才開始,長長久久。
何況來到二十一世紀的第三個十年,他者過他者的,我們過我們的這種論調也不再「進步」或者「正義」了。當代的道德困境圍繞著移民與難民議題上(當然也有說法是人類又夢迴1920年),區隔現在成了髒話,這是禁止拒絕的年代,於是奇幻星球的結尾也因此變更加微妙。
本片結局完全是異色版的托勒密宇宙體系,於是理所當然的有評論覺得德拉克的設定是在影射神。連帶兩個物種就此分開,住到兩顆不同星球上的結尾也變得十分令人玩味。當兩種智慧生物終於在真正意義上「相遇」的同時,迎來的不是交流而是分離。
這個看似希望的結尾會不會反而很絕望,因為可能性被徹底斬斷,成為最為殘酷且永恆的區隔?所以這到底是絕地天通,還是人類被逐出伊甸園?我是傳奇比較理想,還是MACROSS系列?或者折衷一點,大人類主義的STAR TREK?還是問題實際已經軟化的槍神Trigun?
就更現實一點吧,人類即是如此,當問題大到看似無法解決就選絕地天通,感覺吃得到餅時,就哭說被放逐出伊甸園了,這是歧視與隔離。也或許問題始終都在於號稱的平等,以及永不消除的階級,不只是錢,還有性別。
然而現實中至少理論上大家都是人類,至少在人工促進「演化」,用金錢打造出加拉巴哥島之前都一樣是人類。於是同一個問題人類現在就得回答,這除了牽涉到期許自己要成為怎樣的人之外,也關於理想國家與社會的形貌。
那答案有時很殘酷,但如同個體伸手的範圍有限,國家的能量與影響範圍終究也支撐不起無限的夢。道德困境會一直在那裡,而人終究得想辦法處理眼前的問題。也許奇幻星球的結尾可以很中性,也應該要很中性。
那能成為理想的終點,也可以只是一段長遠史詩的間章,一個有其必要、並不窮兇惡極,兼具可行性的間章。這股跨越時代的美與蘊藏於故事中的可能性,正是本片至今仍能觸動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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