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17日

失語

香港作家劉綺華第一部長篇小說,描述聖典中學的中文老師伶最近陷入低潮,曾是校長眼中紅人的她,向來看不起拼命學普通話,做事卻不得要領的同事慧。擅長掌握穿搭、美容資訊與經營人際關係的伶,相信身為一個聰明人,自己肯定會有個順遂人生,並無所顧忌的算計慧。


但事情卻在伶不知不覺間變調,當使用普通話取代廣東話教學成為新的政治正確,當向中國教育系統輸誠才有未來時,過往的標準與利害關係也隨之翻轉。伶發現自己也跟不上了,或許她就跟因為自殺成為全港囑目新聞主角的慧一樣,從沒有聰明過……


有時看過去的歷史,特別是社會劇烈變動的歷史,我會忍不住思考,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們究竟如何面對那些變化。而失語描繪的正是香港近年政局劇烈變化下,以廣東話授課的中文老師所面對的悲劇。雖然這故事描繪的時間點,香港還沒有進入現在的政治死水階段,但也已經讓人意識到那種緩緩包夾而來的窒息感。


伶是那種有小聰明的人,她不特別優秀但懂得鑽營取巧,這樣的她把中文老師當得很好,是高分學生製造機。這點讓她在成績至上的學校擁有光環,同時對名牌服飾、醫美與餐飲資訊的研究,也讓她在學校老師與高層之間十分吃得開。


如果香港一直都是人們熟悉的那個香港的話,她大概還是無法賺大錢,但加上媽媽積累下來的房租收入,肯定可以稟持著她一貫的勢利順遂過完人生。唯一的問題只有,香港改變了,偏偏伶非常不擅長講普通話。


小說循序漸進的描述那個原本母語教學在政策上還看似足以一搏的希望,如何隨時間過去徹底粉碎。伶本來以為憑著自己把學生變成得分工具的本事,就算她根本沒通過普通話考試也無所謂。


可當校長為了討好中國指派的的「高級教育人」,理所當然的推動迎合上意的「普教中」,也就是完全不使用方言,而是以普通話進行授學時,一切全變了調。更為弔詭的是伶所在的學校是雙語教學,大多數的學科都是英語教學,基於學生的競爭力也理所當然的可以繼續以英文教學。


但中文課是另一回事,自然也就成了轉型普教中的改革重點。以前可以理所當然用廣東話講課的,但現在如果沒老師沒通過普通話測驗,一年一聘的狀況下搞不好連明年的工作都沒著落。而伶這時候才赫然發現她始終沒得到正職缺的理由,就是為了這時候可以抓來宰。


於是小說裡輾壓母語的不只普通話,英語也是,老師們不只在中國人面前抬不起頭,本來也就會被以英文為母語的白人羞辱。香港作為一個舊的殖還沒解完,就又來了新殖的土地,廣東話已經先天好像低上英語一截了,現在更是形將被普通話輾死。這也引出在權力傾斜的政治與文化影響下,語言地位的幽微落差那令人玩味的感嘆。


小說沒有直接批判中國,無論作者有沒有這個打算,故事本身最為突顯的仍是在越來越高壓的政治環境中,人與人之間的無情輾壓。以後見之明來看,愚鈍的慧把老師這份工作看得非常非常重,已經到了等同生命意義。


她在上一所學校因為沒通過普測沒能拿到續聘,這讓她來到聖典中學後成為驚弓之鳥,說什麼都想提升自己的普通話水準。但她不靈敏,無論多努力都事倍功半,這份努力還反倒引發伶的不屑與嫉妒。


對,嫉妒,我想總是依賴小聰明行事的伶,骨子裡應該很羨慕那些能踏實地努力的人,所以當她看到有一個這樣的人又笨得可以踩時,她非得去狠狠的踩,才能滿足自己的自尊並帶來優越感。偏偏慧即使連這種偽裝的善意都想要,她已經被逼到那種程度了。


如果香港政治變化不那麼殘忍,那慧想必就不會為了學普通話陷入困窘。也許一個可以自在說著廣東話的慧,在前一所學校就可以拿到續聘。也許即使伶大概還是會討厭慧,但至少也無法趁虛而入,還吃得那麼狠。最終慧也不會因為看不見未來的希望,最後以激烈方式走上絕路。


當然慧與其說是笨,我覺得照小說裡那種固著性強烈,且極度不擅長與人互動和察言觀色的特質,感覺比較像自閉症。近年越來越多研究顯示女性的高功能自閉症存在卻不受注意。這是因為女人天生社交力點得比男人高很多,社交點很低的女性跟男人相比往往也有個中標。


結果就是相比只要有自閉症,生活能力便很容易爆炸的男性病患,功能較高的女性自閉症患者很容易被醫療系統忽略,直接被當作怪人無法得到適當的幫助。慧感覺便是如此,連帶我在想或許慧的母親根本不是智障,她只是也有自閉症而且功能較低,然後女兒則是高功能,但以上也只是我的推測。


無可否認的是除非有大愛,不然想包容有這些特質的人往往需要大量時間去情緒勞動。如果不負有義務也得不到好處,一般人做好事也有個極限。有些人即使知道對方有自閉症也不見得會比較包容,更別提根本不知情的狀況。但當然,伶做的事遠遠超過純粹的不包容,我覺得小說裡對伶心境變化的描寫入木三分。


有時候人也不是真正的壞,但當壓力來臨時,她不知不覺從單純的勢利,越線變成踐踏的過程令人心寒。即使她拒絕接受自己是壞人,即使這世上壞的人不是完全的壞,好的人也不是完全的好。但在灰色的世界裡,壞事依舊是壞事,不管主導者是國家、社會、學校,還是個體。


慧死了以後曾經啃過她的伶受到反撲,遭到上司、同事與家人一波波打擊。伶盡全力想通關卻發現每條路都被堵死了,那彷彿香港政局一般。對伶的境遇我可以同理卻無法同情,又無法不帶悲憫的看著她在壓力下招致毀滅。也或許她不會真正的破滅,像慧那種程度的破滅,但那仍然不是人會想過的生活。


我想事情很早以前就開始不對了,早在慧來到恩典中學之前,早在伶成為老師之前,甚至早在97之前。當初沒來及意識到該說話的香港人,有些在想說話時發現一張口就會被消音,已經變得不能再說。風向變了以後,到頭來不管聰明還是笨,都會被殘酷的浪潮一同淹沒,甚至從來沒來得及說出自己的話語。


失語生動的描繪了近年香港人日常生活底下的掙扎與洶湧,它的情節其實很激烈,卻以一種日常的筆法來寫這種激烈的變化。看著原本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中的人,最後發現自己正在被無可奈何的輾成碎屑時,感覺陰鬱又悵然。


掩卷之時我不禁嘆息,這種有生之年的時代變化,真是一把胃裡的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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