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響力投資(Impact Investing)是近年熱門概念,可簡單定義為投資時兼顧公益,不只著重利潤最大化。比如投資並協助第三世界在地企業營運以提振該國經濟,又或者投入公益性質濃厚的基礎建設,藉此創造更多穩定就業機會。最終目標都是改善窮國生活,促進穩定與繁榮。
雖說唯利是圖仍是當前金融業主流,但也有越來越多政府基金與超級富豪,轉而擁護影響力投資的理念。賺錢很重要,不過如果賺錢同時也更注意社會責任,便能讓世界更美好。這既是助人也是自助,更關於人是否能活在一個更加富饒的和平世界。
不過以上講的全是好聽話,實際做了什麼才是重點。光看書名就知道這是號稱要影響力投資,騙取全球無數政府與富豪資金,結果變成超大型詐騙集團的故事。這滿容易讓人想起鯨吞億萬裡,劉特佐與馬來西亞主權基金一馬的事。
不過阿里夫.納克維的阿布拉吉倒還沒買空賣空到那個程度,仍存有方便哈佛大學學者與財金專家大吹特吹的實績(至於收錢當顧問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吹又是另一個故事)。如果好好腳踏實地經營大概也能穩固持續並兼雇助人。
無奈董事長本人不聽人話特愛唬爛,生活奢華程度匪夷所思,找錢功力一流,但賠錢功力更上一層樓。整家公司經營階層也好大喜功又浪費成性,上上下下養一堆專業是內鬥和詐欺的肥貓。到頭來不管獲得多少資金挹注,都因為浪費和爛投資而胡亂燒錢。
只能不斷挖東牆補西牆,反覆施展乾坤大挪移,更糟的是錢越挪越少。坑大到救不了,裡頭太多違法的臭味,查帳即開啟飛天模式,最後紙包不住火華麗大爆炸。可真的要講這也不是很特別的爆炸模式,令人疑惑的點始終在於,為什麼可以來到這個程度?
阿里夫.納克維出身巴基斯坦咯拉蚩的中產階級家族,他父親並非象徵了當地菁英身分的信德俱樂部(Sind Club)會員,但至少付擔得起菁英子弟就讀的喀拉蚩文法學校,1979年更前往倫敦政經學院就讀。納克維成績優秀,並在就學期間累積人脈。
可同時人比人氣死人,成長過程間的比較似乎仍在他心中留下深沈陰影,他痛恨自己在階級上矮人一截的事實。在巴基斯坦他家就不是豪門,到倫敦以後更成為窮學生。遑論不管在英國還是阿拉伯世界,巴基斯坦人都極受歧視的事實(沒錯,阿拉伯文化圈也有分等級,阿拉伯人最高,而巴斯斯坦人則不幸在鄙視鍊的最後面)。
這讓納克維心理極度不平衡,這份怨氣未來將反映在他對自己員工,以及家中僕傭的羞辱嘲諷和頤指氣使上。不過當然,剛開始他發洩的方式還算正向,也只是全力全開努力想賺大錢。
他迎娶與巴基斯坦前首相有親戚關係,後來進入國際商業信貸銀行工作的高中同學華伊札。可在1980年代有色人種很難在保守的倫敦金融區找到工作,於是他瞄準外資開在巴基斯坦的職缺回歸故鄉。此後便在各式各樣的外商間跳槽,幾年後他不想再為人工作,決心創業當老闆。
但在裙帶關係嚴重的阿拉伯,巴基斯坦人開不了公司,所以1994年納克維前往杜拜。當時此處的統治家族正準備從零開始打造金球貿易與金融中心,非常觀迎國際人才。納克維帶著五萬美元和來自金主的資助,開始各種投資與創業。成果沒很亮眼,但公關非常優秀,一場又一場豪華活動宣傳到讓所有人都認識他。
納克維第一件稱得上成功的收購案,是從大英帝國時期便創業至今的物流公司英之傑(Inchcape)手上,買下其位於中東的雜貨店與酒類販售部門。這大概真的是只有納克維這樣的人才敢投入的收購案,因為儘管這塊事業有賺錢,但英之傑在中東超過百名的阿拉伯合夥人,多數人都覺得把這生意喬到好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不過納克維辦到了,他想辦法勸投資人拿錢出來,再去和銀行貸款湊到足夠坐上檯面競標的一億五千萬美元。當出價較低的阿拉伯合夥人集團發現自己竟然輸掉時群情激奮,納克維再瞄準這機會,說服急著想擺脫整件事的英之傑主管,減價到九千八百五十萬美元外帶同意分期付款。
當然合夥人不爽成這樣也不可能好好經營,所以納克維用兩年的時間將資產分割並賣掉大部分,等欠的錢都還清以後獲利約七千一百萬美元。這是他在中東打響名號的第一砲,更讓他賺進第一桶金、得到更多潛在的阿拉伯投資者,並在倫敦南肯辛敦區買下大公寓,現在下一步便是在杜拜成立私募公司。
私募基金是1980年代美國興起的金錢遊戲「摃桿收購(leveraged buyouts)」,以KKK、黑石和凱雷集團作為代表。這些禿鷹咳我是說集團,以相對低的資金加貸款收購企業,將其資產拆分處理,直接賣掉、用來作為貸款的擔保、又或者將資金摃桿操作。
待以獲利清償貸款後,原來好好的公司通常已經廢了,不過這些私募股權事業口袋滿滿而且政商關係良好。講白了此類經營模式就是禿鷹,不怎麼道德但錢太香了,而道德在金錢遊戲裡從來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納克維在杜拜結識一群併購交易師(Dealmaker),以及創辦中東第一家可靠郵遞公司「亞諾士快遞」的法迪.甘杜爾。即使在1980年代黎巴嫩內戰或者1990年海珊入侵科威特,他的公司都有辦法繼續送信,甚至交戰雙方會願意為此停火。如有必要亞諾士的員工連驢子都會牽出來走山路,正可謂使命必達。
兩人結識時甘杜爾正想賣掉公司,但複雜的地緣政治與911事件讓美國買家飛也似的逃走。趁著阿拉伯金主當下急著想把錢撤出美國,納克維正在籌備的中東私募基金便成為理想投資標的。儘管納克維此時資歷還不夠格,但很被看好,所以最終招募到一個包括巴基斯坦人、印度人、沙烏地-挪威混血兒的跨國團隊。
他先入股半個沙烏地阿拉伯人西哈比的投資公司「拉斯馬拉合夥公司」。但隨後納克維馬上抱怨投資標的有問題,西哈比則開始懷疑納克維人品。到頭來兩人快速拆夥,納克維退出拉斯馬拉,但取得收購亞諾士快遞的資金控制權。
沒有直接證據可以證明,納克維是不是為了利用拉斯馬拉的名聲提升自己才演這一齣。但無論如何過了這一趟水的他現在名字成功鍍金,可以開始處理收購「亞諾士快遞」事宜(原訂計畫是會繼續由甘杜爾經營)。
而這也就是「阿布拉吉」誕生的過程,因為這筆資金需要名字。ab raj的烏都語意思直譯是「現在」和「統治」,又可意譯成「我們是統治者」(不得不說,以一家標榜要走影響力投資路線的私募基金公司來說,感覺不是什麼理想的名字,反而盡顯中二本色)。
納克維很快找到新的出資者,並與其合夥人、出身印度、同樣畢業於倫敦政經學院的薩拉夫展開一連串投資。這些早期事業多數都很成功而且利潤豐厚,甘杜爾在阿布拉吉的金援下將亞諾士快遞經營得很好,2005年賣出股權時收益是當初投資金額的五倍。
納克維很快為阿布拉吉籌得總值五億美元的第二檔私募基金,更是中東頭一家給予員工認股權的公司。知名評論家湯馬斯.佛里曼對這成就大為讚賞,不過阿布拉吉最輝煌的壯舉還沒到來。
每年一月在達沃斯舉辦的世界經濟論壇大會,一張門票要價數千美元的同時,創意人克勞斯.施瓦布也表示這個大會的目標是改善世上每個人的生活。嗯,無論如何,它改善了納克維生活品質好一段時間。
納克維在達沃斯論壇結識當時在德意志銀行擔任高階主管的印度人詹恩,2006年論壇結束後沒多久,他立刻用私人飛機載詹恩去巴基其坦看印巴國際板球賽。之後詹恩協助阿布拉吉取得數十億美元的資金和貸款,並為納克維與世界各地重要商界人士牽線(無役不與,是吧)。
有了當時如日中天的德意志銀行加持,阿布拉吉私募基金在業界地位迅速提升,二話不說決定購買埃及的投資銀行EFG Hermes。納克維與薩拉夫分頭尋找投資人,花旗銀行、德意志銀行和一批中東投資者出資五億美金換取阿布拉吉一半股權。
他們運氣很好,在以色列入侵黎巴嫩的2006年7月前後,用相對較低的價格入股這家黎巴嫩業務興盛的銀行。收購一年多便以11億美元轉手賣掉,賺了超過一倍。現在阿布拉吉成為全球金融業中的一軍,納克維更成為金融媒體爭相報導的當紅寵兒。
賣銀行的錢裡面,六億元給投資人分紅,納克維則開始尋找手上五億現金的投資標的。2008年,他看中故鄉問題重重的喀拉蚩電力公司,他打算藉此一役打造自己讓陷入難關的大型公司轉虧為盈的名聲,證明他和阿布拉吉可以幹實事。
喀拉蚩電力公司在1913年英國殖民時期建立,並在巴基斯坦獨立後於1952年收歸國有。這家電力公司後來遇上一連串災難,直至二十一世紀都還管理腐敗,發電機組破敗,銅纜電網品質不佳。
1980年起都市化效應,讓無數農民與難民擁入首都,但這家陳舊的電力公司無力應付新增的用電需求。結果就是停電是種日常,沒停電流也不穩,加上竊電頻繁,消失的電量竟然是供電量的三分之一,喀拉蚩別稱光明之城也因此顯得極度諷刺。
軍方管過喀拉蚩電力公司,沙威地和科威特的財團也買過,還請德國的西門子工程公司來替他們管理,結果虧損在2年間爆增一倍。供電不穩讓巴基斯坦的紡織業大量出走到孟加拉,美國也開始擔心重要的基礎建設不穩,會讓巴基斯坦政局跟著爆炸。
更糟的是欠債儼然已成為連鎖問題,因為巴基斯坦的大企業和國營事業比如自來水公司根本不繳電費,而喀拉蚩電力公司自己則欠國營天然氣公司幾百萬美元。用電需求不斷攀升,發電總量卻上不去,總計十九座電廠有十三座廢棄,根本地獄般的現況。
不過納克維與他旗下的喀拉蚩本地新員工塔比什.高哈爾(Tabish Gauhar)相信勢在人為。納克維一貫好發大夢,他的相信沒什麼很高價值。但高哈爾不一樣,他是腳踏實地而且能講人話的主管。
他做夢的角度不是為了故鄉福祉要成為偉大的人,而是從財務角度切入。只要管理得當,比如一萬七千個員工裁掉三分之一,反正裡面靠關係進來的糟糕人很多,連幽靈都有。還有不繳費就斷電,違法電線拆掉,這樣錢就會開始進來,喀拉蚩電力公司作為獨占事業肯定大有可為。
納克維反正已經開始做夢了,自然希望收購成功,雖然剛開始遇上阻力,但一是2008年首相布托被暗殺,總統變成她丈夫阿西夫.阿里.札爾達里。阿布拉吉負責巴基斯坦業務的員工阿巴斯的太太和札爾達里有親戚關係,裙帶關係天下無敵。
另一個更重要的關鍵則是,喀拉蚩電力公司管理團隊出走,員工罷工,雖然問題還是在那裡,但政治人物亟需有人甩鍋,而克維想接得要死。也是差不多前後時間,駐巴基斯坦的美國大使對喀拉蚩情勢感到擔心,害怕電力問題將成為巴基斯坦爆炸的導火線。
納克維成功說服大使相信自己是為了穩定巴基斯坦在努力,就喀拉蚩電力公司這事阿布拉吉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大概話講得太好聽,所以大使相信美國有必要提供協助,便在美國一道新法案中,承諾提供巴基斯坦七十五億美元補助。
剛開始一切非常困難,巴基斯坦當地很多人不相信阿布拉吉的內部管理(事後也證明不能相信啦其實),同時誰和誰有親戚關係大家也都知道,所以當地高貴的信德俱樂部裡流言滿天飛。而且巴基斯坦鄉民不是吃素的,收購消息一傳出去,電力公司的員工就開始洗劫公司總部、射殺資深主管,都說了真的糟糕人。
哪怕剛開始阿布拉吉想從公關入手,但看樣子先請保鑣比較實在。只能說還好高哈爾也是喀拉蚩鄉民,不然一早便落跑了。但既然是喀拉蚩鄉民,所以高哈爾留下來開始做事。他緊急興建兩座小電廠支應夏季用電,為原來的電廠增加兩個渦輪提高發電量,再簽約蓋新電廠。
經歷過政治鬥爭後,高哈爾成為電力公司執行長,開始開設辦公室,增加客服和維修專家,這逐漸緩和鄉民的怨氣,至少他們現在不再企圖攻擊總公司。高哈爾開始四處舉辦說明會,宣導付電費帳單的重要和這與穩定供電間的因果關係。
他發起宣導終止竊電的廣告,還在報紙上公布沒繳電費者的姓名住址。顯然巴基斯坦沒有個資法這回事,或者就算有也不是什麼很重要的東西。更依繳費率來訂出優、劣、極劣的不同區域,決定優先穩定供電之處。很爭議、很衝擊貧民窟,可也成功打擊控制非法電網的黑道。
同時間高哈爾贊助公益活動,開發利用喀拉蚩大量牛糞來甲烷發電的可能性,然後開始裁員。2010年當工會拒絕高哈爾的資遣條件後,四千五百個員工還是被裁了,那簡直是戰爭,石頭、槍擊、縱火焚吃與街頭抗議。高哈爾的家吃子彈,水電部長自行放話員工可以復職,阿布拉吉管理喀拉蚩電力公司的貪腐問題也上了新聞。
很糟糕,但同時間有用的策略開始起效,莫名失蹤的電少很多,喀拉蚩一半地方的供電穩定了,然後持續有員工因貪腐被開除。2012年喀拉蚩電力公司的財報顯示,公司17年來頭一回賺錢。大家都很高興,包括哈佛大學急著想寫文章證明,私募股權可以兼顧賺錢與公益的兩位教授:喬許.勒納(Josh Lerner)與阿西姆.赫瓦加(Asim Khwaja)。
他們寫了篇極度推崇阿布拉吉管理喀拉蚩電力公司的個案研究,這往後將成為阿布拉吉在影響力投資領域名聲赫赫的基礎。事後回頭看,喀拉蚩電力公司確實有段時間獲得良好治理,遺憾之處在於那恐怕也是納克維與阿布拉吉手上最後的實績。
儘管2008年金融風暴讓中東投資者的熱錢大幅減少,但期望透過投資與產業轉移改善中東人生活並促進和平繁榮的歐巴馬上台。由曾經的馬歇爾計畫轉型而成、在1970年代成立的海外私人投資公司(OPIC)將目光轉向中東。阿布拉吉的存在及其號稱的理念都投其所好,納克維更是深知如何包裝及推銷自己的人。
2014年4月包括納克維在內250名重要的穆斯林商人前往華盛頓,參加歐巴馬舉辦的總統創業高峰會(Presidential Summit on Entrepreneurship)。活動上納克維當然不會講些仇恨連鎖之類的話題,正好相反,為了爭取投資他得講些大家愛聽的話。比如發財與慈善間的和諧關係,只要能過更好的生活就不會有人想當恐怖份子,已經找到邊賺大錢邊改善社會的訣竅,相信我!
持平而論,納克維與阿布拉吉那時候表面看來確實非常可信,當時投資標的包括阿聯的阿拉伯航空、GEMS連鎖私校、約旦的飛機維修公司、黎巴嫩的雜貨店,以及土耳其的私人連鎖醫院,在埃及還有雜貨、糖、肥料與健檢等公司。
他真的有在做事,不是買空賣空,看起來又那麼義正詞嚴外帶熱情投入改善中東社會的事業。他在一連串活動結識約旦國王夫婦、世界經濟論壇創辦人施瓦希。還雇用包括歐巴馬大學時代室友,與幾位前美國政府重要官僚,徹底的面面俱到。
海外私人投資公司打開錢包,同意投資五億美金並支付幾百萬管理費。同時間炸開的阿拉伯之春更讓歐美自由派看見全新希望,納克維靠著這場後來迅速消退的政治革新運動如魚得水。一邊從西方投資者手上低價收購股份與物件,同時也擴展名聲和影響力。
在當時美國學者想像,納克維早晚會成為巴基斯坦的國家領導人。不過後見之明來看,這一連串上升最大的效果應該是讓納克維意識到,西方有錢人多喜歡影響力投資這概念。人總傾向聽自己愛聽的話,重覆那些自己喜歡的故事。那一切可能也真的很美好又言之成理,影響力投資就是這麼個概念。問題只出在,那究竟是否可行,又或者即便可行,實作上卻可能出多少問題。
納克維自然不是這個概念的發起人,影響力投資的構思起始於2007年10月在義大利與瑞士交界處的賽爾貝羅尼別墅(Villa Serbelloni)。洛克菲勒基金會當時讓一大群富豪在那裡舉辦目標終結貧窮的會議。他們已經意識到慈善樂捐不是長久之計,但也不喜歡政府增稅的念頭。善用市場熱錢投資窮國,邊賺錢邊改善當地社會比較符合他們理想的救世方法。
至於這些國家貪污腐敗、制度不佳、社會治安糟糕,基礎建設不良導致商業無法正常運作的結構性問題,呃,別那麼馬克斯。相信錢,別管傅利曼那句「公司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盡可能為股東賺更多錢」。讓我們想像一家不是這樣的公司在世上最窮的地方茁壯成長。
只要好好用錢,錢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這群超級富豪決定把這概念命名為影響力投資(impact investing)。2008年的紙片魔法大爆炸讓以華爾街為首的許多富豪,開始思考傳統規則以外的可能性。雖然這樣描述起來很好聽,但我現在會覺得這看起來更像:糟糕現在形象太差了,我們需要一些新話術和遮羞布來假裝我們已經反省過,再來事情會不一樣,比如宣稱融合慈善與創投來救世界。
畢竟這群人自那之後已經救了16年,看來沒屁用情況反而還惡化了,或許乖乖受嚴格監管與加稅還比較實在。可反正時勢造賊,納克維隨著這波理念乘風破浪,在一場又一場的演說、會議與活動中吸引注意力。
來自哈佛大學與歐巴馬總統的讚美,搭配海外私人投資公司的錢包,讓納克維得以開啟更多門。參加國際商業會議和活動很花錢,不過納克維絕不手軟,因為這是結識人脈的好時機。
他因此認識柯林頓夫婦(花了五十萬美元贊助柯林頓全球倡議會議)、比爾蓋茲,還有德意志銀行的高階主管詹恩,以及更重要的得到和英國政府所有的殖民發展公司(CDC集團,Colonial Development Corp.)接頭的機會。
事情是這樣的,2011年杜拜一場非洲投資會議上,講者謝基爾.麥拉利偶然到陽台抽菸,而阿布拉吉的尤瑟夫.巴濟安當時也在那裡。麥拉利那時候在跟倫敦的私募股權歐瑞斯資本合作,CDC是這家公司的重要投資人。兩人一聊發現歐瑞斯資本想脫手一些東非公司,巴濟安馬上替阿布拉吉拉線,得知此事的納克維則索性提議買下整個歐瑞斯資本。
這家名叫歐瑞斯資本的公司是CDC與挪威政府的類似組織在2001年,基於消除第三世界貧窮這個目標注資創立的,並由CDC出身的維蒂維特皮萊(Sev Vettivepillai)領導,多年間成效非常良好。
早年的成功讓維蒂維特皮萊渴望更多金錢,他決定籌資把歐瑞斯資本買下來。先不提他最可能的資金來源、經營避險基金的拉賈特南後來被FBI逮補,並因證券詐欺判刑11年。總之維蒂維特皮萊在2008年把歐瑞斯資本買下來後,發現事情和他原先想像得不一樣。
這可能是因為剛好撞上全球性經濟蕭條,所以維蒂維特皮萊也渴望引進阿布拉吉的資金,一如阿布拉吉正渴望歐瑞斯資本的規模和與其背後金主接頭的機會。那是CDC、德國、法國、挪威、芬蘭、瑞典等各國的政府基金,外帶蓋茲基金會和世銀。約克維當時的投資者要不是已經被他惹毛,就是因為金融海潚沒錢了,所以眼前的新金庫根本香到不行。
2012年納克維買下歐瑞斯資本,儘管在那之前感覺一切都好,但交易成立沒多久兩邊很快出現衝突。對比歐瑞斯資本行事作風偏向公部門並習慣團隊合作,納維克期待的是把他奉為教父的黑手黨組織生態,我這是說如果不計更多員工實際上覺得,自己所在的公司根本是必須瘋狂崇拜教祖的新興宗教的話。
但不管內部如何衝突,歐瑞斯資本良好的形象,讓之前仍對阿布拉基抱持警戒的西方政府金庫放下戒心,又或者說當中有些主管是相信維蒂維特皮萊管得住納克維,所以各式各樣的投資開始湧入阿布拉吉旗下的公司。
這些官方投資強化納克維和西方政治人物的關係,也吸引到更多人與組織的信任。就和當時很多金融公司一樣,阿布拉吉任用大量富裕投資者與重要政治人物的兒女,這些人能為他帶來很多內線消息,正所謂「阿布拉吉的無線電」。
當時的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指派納克維,以理事身分加入聯合國全球盟約擔任顧問。他還認識了華盛頓重要遊說團體「新興市場私募股權協會」執行長、在私募股權業界很有影響力的莎拉.亞歷山大,外帶她任職於海外私人投資公司的丈夫。
更多獎項、更多榮譽、更多人脈,以及建立在這之上的更多的資金。後見之明來看未免太荒謬可笑,但在當時一切都好。問題主要出在阿布拉吉往後一連串錯誤的收購與經營策略,這或許說明納克維本身其實沒有腳踏實地經商的才能。
之前的成功比較偏向運氣因素,又或者說他當時已經大頭病到沒辦法認真經營了。收購埃及投資銀行EFG Hermes吃到國際政經環境變化的紅利,喀拉蚩電力公司的短暫成功是因為交由適合的人負責,那個人走後電力公司很快就繼續出問題。
除此之外的投資事後回頭看則是用力往坑裡跳,2014年時納克維在土耳其政局不穩時,花費超過1.42億美金入股該國第四大乳品公司優森,名言是無論誰執政,土耳其人總要喝牛奶。然而此事後來成為一場災難,首先阿布拉吉認為這下優森的老闆是自己了,但在優森原老闆認知中公司仍是自己的,阿布拉吉只是入股而已。
再來這家公司並非原先想像那種運作良好的賺錢機器,正好相反,投資時沒好好做研究的弊病逐一浮現。無論是配銷運送的冷鏈還是產品調整,獲利前都有更多坑需要燒錢,至少幾百萬美金。半吊子的買工廠時沒發現幫牛奶殺菌的水蒸汽來自何方,沒買下鄰近重要的水井(產權還在原老闆家族手上),造成後續經營上的困境。
更糟的是2015年世界第二大乳品公司拉克塔利斯集團(Lacalis)入主土耳其最大的乳品公司,輕輕鬆鬆把優森輾成碎片。是啊,無論誰執政,土耳其人總要喝牛奶,但不見得要喝你家的。然後誰執政還是有點關係,在艾爾多安執掌下土耳其隨後幾年政經局勢更加不穩,導至土耳其里拉兌美元匯率狂降。
當初為收購公司借了幾百萬美金貸款,結果賣牛奶收的是土耳其里拉,還錢時卻得交出美金,一來一往形成更大虧損。狀況太過慘烈讓納克維進退不得,是該退場還是加碼?嗯,好吧,加碼幾千萬美元:從其他基金挪錢過來用!
阿布拉吉在乳品業上踩的雷還不只土耳其優森,納克維大概真的很相信食品業抗經濟波動的力量,所以他在迦納也投資了費恩乳品。這筆交易碰上的問題和優森很類似,不過是比較小號的版本。這是一家製作冰淇淋,並雇用數千名小販騎著保冷箱腳踏車,在迦納首都與奈及利亞最大城拉哥斯街上販售的公司。
公司是迦納獨立三年後在1960年由一位丹麥人創立,原本的想法是進口奶粉,結果賣得很不怎麼樣。一個不想失業的本地員工靈機一動,建議公司改賣巧克力牛奶和冰淇淋,這主意非常好。納克維相信投資費恩絕對有利可圖,花大錢去競標,到手才發現自己現金不夠,只好裝樣子把競爭對手法國乳品公司達能集團一起拉進來。
正好達能也很想在非洲展開事業,於是兩邊合作取得費恩乳品49%的股份。但買下來以後才發現想像中的兩萬精實腳踏車隊,其實是數千輛破單車。負責物流的貨車也早已被迦納和奈及利亞的馬路搞得車況很糟。挖了在雀巢工作過的高階經理人來經營,卻撞上迦納塞地幣(cedi)與奈及利亞的奈拉幣(naira)雙雙大跌。
兌美元的匯差又是場噩夢,畢竟費恩乳品需要從國外進口牛奶。同時嚴重的經濟蕭條也讓兩國中產階級收入不穩,作為主力消費客群的兒童也就沒閒錢買冰淇淋。這兩個案例說明新興市場的民生消費和納克維想像的不同,依然會受到政經與匯兌的嚴重影響。
不過儘管這樁投資都栽了大跟頭,但在當時這件事根本不為公眾所知,優森和費恩都是私人公司,無需揭露完整財務資訊,而且誰知道私募基金平常在搞啥?就這樣明明虧了大錢,納克維卻還繼續用這兩筆生意來吹噓自己的本事。
2014年阿布拉吉一邊寄出保密文件向投資人宣稱年報酬率高達17%(由哈佛勒納教授獨立核實),同時公司內部開始為了資金缺口不斷挖東牆補西牆。納克維一邊在知名電影製作人暨慈善家斯克爾舉辦的,以「動人故事」激勵世人期待改變社會著稱的全球社會創業論壇(social entrepreneurship)上唬爛,更在各種國際會議上大放厥詞自我宣傳。
繼哈佛學者研究專題後,耶魯學者傑佛瑞.賈頓訪談納克維的影片、富比士雜誌專訪,也都為納克維再添聲勢。閱讀書中摘錄的訪談內容可以發現全是老生常談的話術,每當「全球成長市場」的政治不穩因素遭到質疑時,便反過來批評華爾街弊端來模糊焦點。
可只要冷靜下來就會發現,這種說法根本無從證明為什麼政治狀態混亂造成的投資風險可以忽略。納克維在訪談中強調只要憑藉良好經驗與專業判斷,便能讓市場經濟與政治環境脫勾。但實際要怎麼做?不知道,似乎只要身處某個圈子,吹什麼都可以被買單,即便對談者是全球頂尖大學教授也一樣。
買空賣空是門極之古老但始終暢行無阻的行當,甚至2014年11月納克維還加入國際刑警組織(Interpol)的募資金基金會,協助保護銀行、航空公司、飯店免遭詐欺,納克維因此獲贈國際刑警組織護照。這層關係讓他在業界搏得更高的信賴值,對上可以展現自己很有辦法,對下那個很有辦法則成為有本事讓人吃不完兜著走的恐嚇工具。
有意思的是當時的基金會理事還包括匯豐執行長、雷諾-本田執行長卡洛斯.戈恩(Carlos Ghosn),他後來在日本因涉及金融犯罪被逮補,2019年僱用民間保全把他裝在黑箱子裡偷渡出日本飛往黎巴嫩。只能說,笑話未免太多。
遺憾的是人脈與形象確實都能換成錢,儘管阿布拉吉的財務狀態正在雪崩,納克維仍拿到越來越多入場券、得到更多資金與合作機會。2015年9月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與教宗方濟各合作推動全球脫貧,並期待提升第三世界基礎建設,而這都成為納克維買空賣空的宣傳用語。
門票越來越高級,納克維終於搭上想改善開發中國家醫療狀態的比爾.蓋茲,以及追求同樣目標的世界銀行民間企業分支國際金融公司。
儘管民間NGO認為協助當地政府發展,籍由在地納稅組織起來的社會健康保險會更便宜也更有效益,但顯然商業人士更相信自己人,所以他們傾向同意麥卡錫顧問公司的結論:引進民間公司參與改善醫療品質,再游說當地政府和民間醫療保險公司合作。
國際金融公司、德國政府、非洲開發銀行再加上蓋茲基金會,現在聯手成立一檔資金,並想找到適合的管理公司。這些錢並不是一開始就到納克維手上,而是2008年時先到上面提過的,維蒂維特皮萊的歐瑞斯資本。2012年歐瑞斯被阿布拉吉收購後,納克維便取得這條聯繫管道,而他也趁著蓋茲到阿布達比演講時邀他回家作客。
聊著聊著名為阿布拉吉成長醫療基金的構想誕生,並立刻成為最棒的全球宣傳。他找來當時在肯亞投資面向中產階級的大道醫療(Avenue Hospital)連鎖診所的經理人麥拉利,這位先生理論上應該是這檔新基金的優秀負責人。
然而麥拉利之所以能獲益是因為他只挑體質好有賺頭的醫院和診所買,相信財務自給自足的醫療機構會比倚賴無盡的西方補助要好。
然而以蓋茲基金會為首的投資者,想要的是更偏向不計盈虧的慈善事業。兩邊理念產生衝突,納克維為此找來「更會講話」的管理者,儘管這些人對投資新興市場與當地醫療保健往往不是專業。不過沒問題,納克維還挖來了前英國健保執行長大衛.尼克遜爵士當門面。
最終這檔基金募得4.6億鎂,裡頭還包括靠著納克維和當時國際金融公司執行長蔡金勇的裙帶關係,成功放行的一億美金。但壞習慣很難改,納克維一貫的投資風格讓阿布拉吉馬上又踩中之前類似的坑。
沒有仔細檢視財報就收購只有外表好看,體質其實不良的醫院。慘烈的還有不需要劍橋大學學歷都知道,想以有限資金在奈及利亞用半年蓋好醫院,外帶招滿醫護人員根本不可能。但神奇的是納克維找回來的劍橋大學畢業生管理菁英似乎不知道,所以信誓旦旦的號稱可以。
更現實的問題在於不管怎麼看,這些都不是能獲利的項目,微妙的是要想讓那麼多投資人打開錢包,便需要這種號稱。於是也可以戲稱為求仁得仁,最頂級的智商稅。這些世界1%聲稱想改善非洲窮國醫療,過程還要讓自己賺錢。這種空集合期待果然也讓他們找到納克維這樣的買空賣空專家來幫忙花錢,各位大德恐怕還順便繳了納克維的信用卡帳單。
阿布拉吉的內部控管如同黑洞,由位於杜拜總部的神秘財務部門管理,主管是納克維的連襟西迪克與一名巴基坦會計師拉菲克.拉卡尼。納克維很早就在貪污,只不過當公司賺錢時金流不會出問題而已。
他號稱阿布拉吉是第一間自願接受杜拜金融服務總署監管的私募股權公司,但杜拜金融服務總署管得到的只是其中一間,而且還是不怎麼重要的阿布拉吉資本。阿布拉吉的本體乃是由三百多家公司組成的複雜結構,多半登記在全球大大小小的避稅天堂。所以真正要害的阿布拉吉投資管理公司和阿布拉吉控股公司,抱歉,在開曼群島,監管個鬼。
更鬼的是納克維甚至沒用心確保阿布拉吉資本,要遵循法規確保其在杜拜銀行的帳戶擁有數百萬美元。裡面大多時候都是空的,只在每季結束前該做報告的時候,才會把錢存進去,當然事後馬上再領出來,典型的財報窗飾(window dressing)。
真的快炸掉時,就找其他公司比如阿拉伯航空用高利息借個十幾天的錢,納克維說了,就像在玩撲克。負責查核財報的安侯建業杜拜主管是納克維朋友,他兒子在阿布拉吉工作。每年只要查核時帳戶有錢,誰管前一天裡面還沒錢,隔天錢就會不見?總之會計師簽名。
本書後半段簡直乾坤大挪移展演,2015年5月為了阿布拉吉2.19億美元資金缺口,納克維團隊把阿布拉吉基金、公司、銀行貸回的可用現金全部混在一起。錢被塞進後來稱為「阿布拉吉密帳(Abraajery)的秘密銀行帳戶。
同年6月當員工薪資、水電、房租都繳不出來時,納克維一邊到巴黎領取慈善獎,一邊五鬼搬運阿布拉吉的錢到太太名下的和平基金會,並不斷要求此時還不疑有他的Hamilton Lane、美國銀行等投資人挹注資金。錢一到位馬上就轉走補洞,甚至直接進入納克維自己的空頭公司。
獲益退場的現金除非被勒令通牒,不然也幾乎不還基金投資人,而是拿去填洞、轉到別檔基金或支持其他投資項目,自己旗下公司各種左手賣右手,甚至,呃,對,又放進自己口袋。為免東窗事發,納克維提出一套支付規則應付投資人。是否付錢和付錢速度依投資人對資金管理的嚴格程度,以及是否會再次投資阿布拉吉而定。
良好形象讓他們得以獲得更多資產管理公司的投資以填補資金缺口,而當洞大到補不起來時,就在基金相關的資產中找東西胡亂抵押換取現金,又或者他們就直接把公款挪來挪去。
當阿布拉吉不斷以新投資項目要求投資人注資的時候,那些錢馬上就被拿去當作早該支付的他檔基金投資人應得收益。至於公司虧損時理應推動的高層減薪?嗯,好吧,我什麼都沒說。不計秘密挪用的幾百萬美元,納克維2015年光薪水就拿了5375萬鎂。
當然變賣手上資產也是合理的籌錢方式,然而問題在於怎麼賣。曾是阿布拉吉美麗招牌的喀拉蚩電力公司此時成為待售項目,但這家公司依是個大坑,於是唯一可能的買家自然也不可能是為了追求獲利。沒錯,時逢一帶一路推出,中國國營的上海電氣集團有意收購。
納克維超級高興,他顯然對把國家重大基礎建設賣給中國人這事毫無警戒。為了擺平異見,納克維不惜行賄並準備二千萬美元合約,以換取當時的巴基斯坦首相與旁遮省省長謝里夫兄弟同意。
不過交易公開後美國立刻反對,同時巴基斯坦政府內部各環節也都有人阻攔,當然理由不見得光明正大,有些只是眼紅或價錢沒談好,總之國家效能不彰在此時反倒為捍衛國安出了一分力(附帶一提,2017年謝里夫因為被貪污罪成案被從首相之位去職)。
無論如何影響力投資仰賴的全球主義在2016年,因為川普當選美國總統被整個打亂。納克維此前的人脈都偏向民主黨,也預期希拉蕊上台後有機會啟動鋪陳許久的中東馬歇爾計畫。而以當時情勢來看納克維大有機會成為計畫中的重要人物,並取得隨之而來的鉅額資金,這樣阿布拉吉的泡泡或許有機會靠著升級版的乾坤大挪移持續下去。
這並不是說川普或共和黨絕對比較好,而該說接下來恐怕只是換成不同人脈攫取機會。反正眼看美夢破滅,納克維一秒倒過來推崇當時站出來捍衛全球主義的中國總書記習近平。但無論怎麼推崇,願意把錢投進納克維這種以影響力投資為號稱的基金仍以西方國家財源為主,中國人可是連裝都不想裝。
為此納克維索性豁出去,在2016年推動史上最大私募基金計畫「阿布拉吉私募股權6號基金」,他要籌集60億鎂,又或者說阿布拉吉已經需要這麼驚人的數額才有辦法填洞了:目標所指的錢包是美國退休基金這個超大金庫。
老方法自然是繼續利用阿布拉吉形象與人脈挖來新門面,儘管一堆新投資都不賺錢,甚至付不出錢展開收購。不過這全是小問題,正所謂數字的魔法,這種時候只要假造公司估值就可以了呀。當內部有員工反對如此這般明顯的詐欺,納克維只要求高階主管管好底下的人。
這招確實有效,吸到華盛頓州投資委員會決定注資後,許多退休基金跟著投入,納克維美夢成真。然而公司裡還算正派的高階主管已經聞到不妙的味道,心知肚明就是因為自己還在阿布拉吉,這家公司才會看起來可信,還能騙得到那麼多錢。
但為什麼錢坑會那麼大?嗯,除了生意失敗外,另一個原因在於,真的太會花了。納克維與公司高層的日常充滿其極度鋪張浪費的舉措,不管是公司還是納克維的私人小圈圈,全部都花不義之財如流水。
納克維很敢花錢,等事情開花以後人們將發現他實際上是太敢花錢,但炸掉之前他騙過很多人。畢竟他手上有一家聲譽極高的私募基金公司,看他眼睛眨都不眨的花掉數百萬美元,多半會相信他真的超有錢,並因此提高內心對他的評價。
至於錢實際上哪裡來的?嗯,當然是阿布拉吉投資人的錢,只不過這些錢可能被拿去用在納克維的神奇派對上了。比如打造冰酒吧,也就是整座由冰塊打造、室內保持負六度C的冰酒吧,在杜拜。這世上有人值得在杜拜的冰酒吧喝馬丁尼嗎?我懷疑答案是沒有,而且這麼回答的理由絕非仇富。
阿布拉吉辦年會時,還讓幾百名員工從全世界飛到杜拜,在五星級酒店比如君悅舉辦。納克維為皇家藝術學院提供獎學金,出入都是最豪華的飯店(含情婦)報公司帳,兒子或情婦如有需要,馬上從公司帳戶匯30萬鎂給他們。附帶一提情婦還開了客層鎖定回教婦女的時尚公司,不用說資本也來自阿布拉吉帳戶。
2014年8月納克維長子在羅馬舉辦婚禮,第一天是電影城(Cinecita)豪華烤肉宴,席間有木偶戲與穿著清涼的女舞者表演。第二天在羅馬露天廣場用餐,然後到Fendi家族的別墅辦指甲花彩繪派對。第三天在麥地奇別墅(Villa Medici)進行婚禮,並邀請當紅歌手獻唱。
有意思的是書裡跟他共事過但後來沒有同流合污的業界人士,共通的觀察都是納克維心裡明顯有洞,而且洞大到讓他無法控制侵略與攻擊性。他重度自我膨脹,還非常自卑轉自大。納克維早期合作者,後來和他拆夥的薩拉夫曾當面吐槽他:你讓我想到一隻公雞,誤以為太陽每天升起是為了聽牠唱歌。
有時看見很扯的雙面人事蹟時,我都會思考對方在說著道貌岸然的話時,心裡想的究竟是什麼。納克維會對著其他生意人大談自己的正直生意經,堅持即使在充滿貪腐的新興市場做生意也應該拒絕行賄,但自己做的事卻完全相反。
納克維極度情緒化,平常要不高傲的踩人,就是根本不把人當人看的嚴厲羞辱。但等發現在對方不爽打算甩手走人時,卻又會開始大哭大鬧求對方包容自己。這怎麼看都像恐怖情人,只能說類似屬性當老闆或商業夥伴顯然也很恐怖。
本書用了一些篇幅描述他如何覇凌底下員工,比如強迫一個男員工在高層酒吧當眾脫到半裸,再把他的衣服丟到陽台外面。又或者在餐廳把水倒在公司律師頭上,甚至強迫因過勞遲到的員工,在辦公室正中央的椅子上罰戰。
曾有一名阿布拉吉主管到納克維的英國豪宅拜訪時,看到納克維把他的白人男僕當狗般使喚。這位主人對棕色肌膚的自己能雇用白種僕人十分自豪。這令那個也是白人的主管毛骨悚然,為什麼受過種族歧視之苦的人會幹這種事?
至於頂級富豪一定要有的遊艘納克維當然也有,儘管是二手遊艇但一樣不便宜,三層甲板、酒吧、五個房間還要有按摩浴缸。但大概不夠用吧,他後來又想買比這艘再貴四千萬美元的遊艇。但過於惡劣的討價還價手段,以及把業務招之即來呼之即去的態度,讓遊艇公司果斷結束交易。看起來這跟白人男僕一樣,比較像是為了滿足自尊的手段。
2017年阿布拉吉的財務已經亮起紅燈,但或許覺得這時候更該打腫臉充胖子,所以納克維在參加達拉斯的世界經濟論壇期間舉辦極其奢豪的年會。藝人、贊助藝術與表演,搭乘頭等艙前往全世界參加論壇與商務活動。
納克維表面看似謙虛,但交談後可以立刻發現他異常執著於地位、權力及控制。其行徑本質為不斷PUA、控制和尋找自己員的工弱點,心情好時大方又親切,情緒不佳起來則殘忍無情。他要求員工無條件到拋棄道德的絕對忠誠,而有時他阻止受夠了的資深員工離職的方法,幾乎像死纏爛打的恐怖情人。
不可諱言這所有操作到頭來都讓納克維的雙腳離地越來越遠,他已經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同時還沒發現真相的現實世界,則持續把可以救很多人的數十億美金與決策權交到他手裡,直到納克維徹底爆炸才總算發現不對。
或許納克維之所以一直採取恐怖統治的理由,是為了方便他在侵占與詐欺時,不會有任何關於公司治理、內控或者法遵之類的笑話來妨礙他。阿布拉吉的帳戶和他全家族的帳戶根本連結在一起,他家的男性晚輩幾乎全在公司裡面,和平基金會則由家族女眷管理。
而到頭來規模如此驚人的龐式騙局最早被戳破的地方,也不是反正是為其他人投資的國家或者退休基金,而是蓋茲基金會負責管理二十億美元資金的經理人安德魯.法納姆。起疑只因為一個常識:納克維不斷要求注資,但照報告來看阿布拉吉這檔基金明明沒怎麼展開投資。
你錢都放著沒用為什麼還會缺錢?而且每次對此提問都得不到具體說明。或許法納姆生涯早期與世界通訊(WorldCom)創辦人伯納德.埃伯斯的對手經驗,讓他見識過詐欺犯的神態、聞過公司將猛爆性倒閉的味道。這讓他變得比一般經理人更擅長察覺空話。
2017年他正式失去耐心,要求阿布拉吉就目前的投資項目與方式提出詳細說明,還有實際展開投資的時間表。阿布拉吉內部當然馬上知道這下慘了,他們得想辦法騙過法納姆和蓋茲基金會,當然,這是指如果他們真的想得出好辦法。在幾次虛委與蛇後,阿布拉吉財務長戴維斯丟出一個月前為了應付查核,帳戶裡塞滿借來資金時的對帳單,並語帶恐嚇的表示基於公司內規這已是優待,下不為例。不用說這招對解除疑慮沒什麼效用。
不過當納克維還在巡迴全球尋找新的冤大頭,咳,我是說6號基金的新金主時,來自內部的吹哨者寄出匿名信件檢舉阿布拉吉內部長年的違法之舉。海外私人投資公司也跟著起疑,公司不斷有主管準備離職,大家不得不開始直接欺騙投資人。
同時間蓋茲金基會的法納姆的疑慮越來越重,並串聯醫療保健基金的其他投資人展開行動。一連串的質疑朝向阿布拉吉,這家洞多得像塊乳酪的公司不停準備新謊言,而這些謊言有時翻成白話文的內容之驚彩令人印象深刻。比如被問尚未動用的現金在究竟存放在哪家銀行時,回覆的意思差不多等同:「抱歉,我忘了兩億美元放在哪裡。」
炸鍋的投資人想拿回資金,可哪來的錢呢?吵不贏的時候就,嗯,對,阿布拉吉高層開始指責對方沒有禮貌。這下詐欺這字眼已經浮現於眾人腦海,大家都察覺得到裡面有鬼。借錢回來放帳戶的老技倆沒用了,人家現在要看的是一整年份的對帳單。
納克維想辦法動用人脈借錢回來,把「帳面還在的現金」還給投資人,但他無法解釋其他理論上已經用掉的錢去了哪裡。全公司都知道這次玩完了,但所有人頭都不只洗了一半,只能繼續想辦法看能不能得到更多凱子投資,為此阿布拉吉這個泡泡必得繼續吹下去。
但到了2018年1月,坑看來已經不可能再糊得住,即使只糊表面也一樣。新的爆料信件對準包括本書作者在內的各大國際知名媒體記者,阿布拉吉高階主管不斷應付各處火苗,納克維則直接以捏著廣告找上各大媒體高層。但救無可救,2018年2月華爾街日報和紐約時報都刊出新聞,不管納克維怎麼說,這兩家大報同時搞錯的機率很低。
Ankura應醫療保健基金的投資人命令派出兩名經驗豐富,擅長追蹤金流與查核資料的法務審計、會計專家,雖然兩人只從阿布拉吉拿到一箱不齊全的資料, 還被送到飯店工作。但當他們終於收齊完整的銀行對帳單後,一場超大型詐欺的細節便直接攤在陽光底下。
納克維的舞台自此全面崩塌,跳票、拍賣資產、帳單付不出來。納克維試圖透過分拆公司挽救殘局,但來到這一步已經不可能了。大多數高階主管立刻跳船走人,少數留下來企圖理清局面的,則震驚地發現公司內部充滿違法作為,這攤子絕非納克維聲稱的小問題。
兩名專業是會計和資訊科技的阿布拉吉員工在內部努力調查真相,當他們冒著生命危險(每天都要檢查車底有沒有炸彈)排除萬難終於取得完整資料時,「阿布拉吉密帳」的事也跟著攤出來。
現在整間公司已經過了四面楚歌的時期,它就是垮了,員工失業,投資人和債主想收回什麼的期待也幾乎沒指望,這一切全在短短幾個月內發生。儘管有其他私募基金對買下阿布拉吉感興趣(事實證明正常投資的話,新興市場依舊被認為有利可圖),但債主沒興趣等,而是急著想清算阿布拉吉。
加上這家公司也沒那麼好賣,結果一清算下去自然是更多違法事例彈出來。如果說之前的爆料與調查都只是擠牙膏式,那現在就是發現一個大秘寶了。微妙的是法律制裁卻來得很慢,雖然不能去杜拜(跳票在阿聯是刑事罪),不過到了2018年11月納克維都還在巴基斯坦吃香喝辣,新上任的首相伊姆蘭汗也心心念念要把喀拉蚩電力公司賣給中國。
不過到2019年4月納克維悠哉往返英國和巴基斯坦的日子結束了,美國南區法院控告他詐欺。為了不被引渡到美國,納克維展開法律戰,最終成功以一千五百萬英鎊交保。後續更多官司冒出來,但想也知道,有錢人犯法的官司是可以打上非常非常久的。
看得出來華爾街日報記者西門.克拉克(Simon Clark)與威爾.魯奇(Will Louch)的這本寄生慈善:一個華爾街大騙子如何用「做好事又能致富」的謊言行騙全球菁英?(The Key Man: The True Story of How the Global Elite Was Duped by a Capitalist Fairy Tale),是有點趕時間式的寫出來。整本書緊湊、資訊豐富但難免消化不足,不過對於理解事件始末非常有幫助。
納克維的故事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他展開的騙術與21世紀初期也就是當前時代的意識形態和政治正確完美契合。或許幾百年後的人們將很難理解,為什麼這種空洞的美妙願景在當時有辦法說服世界各國政府,以及同時代那些有名的商業鉅子。
但活在當下的人們對此完全可以理解,因為整個故事動人、美妙、而且非常政治正確,完全契合時代精神,光是質疑可能便會讓某些人內心湧現罪惡感。當比爾蓋玆與納克維同台對談時,會被那個FDA的藥物監管太偏重白人,缺乏亞非人種數據堵到乖乖認輸。
講得沒錯,這確實是個問題,但指出一個問題並不表示除此之外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對解決問題更沒有直接幫助。然而這樣把正論謬論綁在一起推銷的話術向來有用。每個時代每種場子都有其盛行的話術,在當前那關於大家都想當個宏觀、進步、合乎公理正義的好人,至少檯面上如此。
影響力投資在這樣的時代長出來,具吸引力的人設也是,這一切製造出許多得以上下其手的空間,哪怕不見得能把問題解決到點上,反而還可能製造更多問題。納克維,一名出身第三世界但能力卓越的壯年投資家,憑籍其獨特的出身背景,得以深入那些歐美白人難以真正理解並貼近的貧窮開發中國家。
這人說他要改善世界、推動變革,新興市場或許對歐美白人很恐怖,但他在那裡如魚得水,保證可以發大財。嗯,簡直夢想成真,於是納克維的謊言成為暢行無阻的通行證。行善也能賺錢,影響力投資是可行的,因為他已經做到了,以後也會繼續做下去。
因為他就是當地人,即使他只能是巴基斯坦人,但距離已經比第一世界白人近太多,而且還有有優秀的美國學者與記者掛保證的實績。他能幫助這些想做好事的富豪把錢用在刀口上,將充滿戰亂、疾病、貧窮與苦難的落後之地,一步一腳印的打造成欣欣向榮的健康社會,簡直是完美理想世界的模板。
於是許多良心過不去又不想太累的人,又或者只是單純想自我認同為好人的人們,索性忘記實際上從A到B中間到底該怎麼做的問題,樂於接受一個美好、扼要、單純的故事。只因為它讓人們看見希望而且心情好過許多,可以把錢花得很有意義同時再賺更多錢回來,簡直棒透了。
更妙的是還可能產生錯覺:正因為我們一邊賺大錢的同時還是想著要做好事,所以雖然沒怎麼做到不過我們也都是好人了,可以繼續心安理得的賺大錢,然後不繳稅,不過別擔心,我們都是慈善家喔!
只能說從結果看來,事情更像有群人需要在爽過人生的同時,還自我感覺拯救世界,結果全出了納克維這樣的騙子,還因此傷害那些真的必須靠退休金生活的群眾。畢竟就像經常發生的那樣,上流階級傾向用自己無需真正犧牲什麼的方式來改善社會,如果需要支付代價,那就讓別人去付。
到頭來阿布拉吉這場龐式騙局的真正冤大頭,又或者整個市場裡真正大頭的投資者,始終是政府基金、退休基金與主權基金,也就是普羅大眾的錢。這展現出整件事最為弔詭的面向,自詡為0.1%的新興或古老貴族夢想要一邊做善事一邊發大財,主要的資金來源卻是為數眾多的普通人。
更尷尬的是這方面的努力到頭來因為負責與監督之人的監管不力、識人不明或傾向發大夢,吹出了糟糕的巨大泡泡。過程中或許不至於一事無成,但相較本來想促成的可能性,貧富差距反倒不斷擴大。正是這種時候需要良好的政府與監督制度來監管,但遺憾之處在於也正是這種時候,卻會看見同樣一群人忙著拆解監管機制,並大聲宣告笨蛋,只要讓每件事有利可圖,事情就通通會變好。
該怎麼說呢,關於人類社會或許本來就不可能有一套完美哲學,有時就是得讓建基於不同理念的制度彼此制衡,特別是在那些本質上就容易充滿利害衝突的產業和領域更是如此。社會問題很少跟感冒一樣放著不管就會自然變好,如果真的想要變好,就該從生活作息到醫學研究全部面面俱到的做起來,即使那是讓有錢人無法再那麼爽。但說真的,在杜拜蓋冰酒吧,或買個有三十個房間加泳池的豪華游艇結果開出去到處都是海盜與難民,意義是什麼?
到頭來阿布拉吉的故事也是老生常談的故事,通往困難目標的過程確實存在更好走的路,但那並不等同簡單輕鬆的路。所有偉大願景都需要務實努力,打算在維持既定結構的狀態下什麼也不放棄,甚至想從賽局中拿走最多,卻又期待促成完美理想的世界,那就只能吸引騙子與惡徒蜂擁而上了。
許願要當心是重要常識,本書描述的正是其中一次精彩教訓。
延伸閱讀:央行的央行:國際清算銀行秘史
黑暗巨塔:德意志銀行、川普、納粹背後的金主,資本主義下的金融巨獸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