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斯凱旋歸來

森見登美彥睽違一陣子的新作，看標題就知道是福爾摩斯同人。故事是這麼開始的，華生陷入低潮，而他之所以陷入低潮，乃是因為福爾摩斯陷入更嚴重的低潮。以赤髮會確實存在但銀行竊案不存在為起點，福爾摩斯自此履戰履敗。鼎鼎大名的偵探成了家裡蹲，每天窩在寺町通221B座不務正業。


對，寺町通221B座，畢竟，這可是維多利亞王朝京都！既然主角不再冒險，連載也只能停更，少了稿費收入的華生大苦惱。更尷尬的是妻子瑪麗．摩斯坦對老公過度牽就前室友相當憤怒，讓華生只能瞞著太太行動。同時福爾摩斯的新室友正是同樣陷入低潮的莫里亞提教授！

呃，算是有點意外又不太意外的展開？要說本作主軸為何，那肯定是低潮。實際上森見登美彥也在採訪中自承從2011年開始陷入低潮。比起早期笑料百出的敘事口吻與靈活躍動的劇情展開，確實從某個時點開始，森見就像莫名其妙姿勢怎樣都喬不回去的投手，難以再現過往魅力而且作品時靈時不靈。


神聖懶鬼的冒險怎麼看都是個失敗作，很像企圖重現早期作品的最終嘗試。此路難行後森見的創作便反覆關於平行世界的切換，某方面而言，這仿若作家本人拚命想突破瓶頸的心境展現。


夜行比較成功，不過企圖再進一步的熱帶則是微妙的文學嘗試。從這點來看，福爾摩斯凱旋歸來也可以視作大眾面向的熱帶。兩作同樣都以後設手法不斷翻轉主要概念與世界觀。


兩相比較下福爾摩斯在這方面完成度更高，卡稿感也沒那麼強烈。可尷尬的是作為讀者我仍覺得熱帶更有意思，儘管讀得比較痛苦，但結局的豁然開朗還是滿清爽的。相較之下福爾摩斯這部……呃，快樂許多？


以下會有劇透與我流腦補。總之本作雖說理所當然歸屬於福爾摩斯浩瀚的同人之海，可實際上根本沒在認真寫同人，遑論那些徹底走出自己道路的異色人設（不過也因為這樣，不需要熟悉原作也能閱讀愉快，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算優點）。


又或者講得更直接一點，整部作品裡的福爾摩斯元素都是套皮或屬性展演。故事仍然是森見本色，而陷入低潮的福爾摩斯如同訪談所述，其實是他的個人寫照。甚或該說，小說中華生與福爾摩斯的人設，讀來宛若把森見過往幾部代表作的主角切成兩半然後讓他們去吵架。


要說有沒有柯南道爾筆下本人（？）的影子，或許多少還是有一點（一點點啦），但更多的絕對是森見味。有時讀著讀著，還會聽見過往那些死大學生時代故事的回音。於是讀者有了生性認真、認真到吐槽起來沒啥嘲諷感，反而只是苦勞人屬性不斷萌發的華生。再加上一本正經鬼扯蛋之謎語人屬性，大大方方當家裡蹲，有事沒事都會超展開和鬧脾氣、執著於個人偏執點的福爾摩斯。


有些小段子很可愛，當看見福爾摩斯拿起小提琴而華生臉色蒼白表示求你不要拉，被回沒人能阻止我追求藝術的心，我忍不住笑出來。更別提樓上的莫里亞提教授直接精神崩潰衝下樓破口大罵，而看起來福爾摩斯根本故意要讓對方抓狂，令人忍不住會心一笑。


此外福爾摩斯接了一堆案子後因為太擺爛，結果委託人組成自救會，大家還要幫忙擔心偵探會不會被客戶吊起來打就、就，好吧，我又笑了。引用原作但又全然不是那麼回事的反差模式我還是蠻吃的吧。不過前提是在我並非福爾摩斯忠誠粉絲，如果非常、非常忠誠的話，可能不開心？我不確定（總之還是推福爾摩斯的飲食與生活研究：跟著小說情節破解英國餐桌文化及日常線索）。


至於開讀前超級期待的維多利亞王朝京都……只能說作者完全沒費心顧及世界觀的合理性，反正就理所當然硬套上去。似乎純粹只是要那個衝突與拼貼帶來的荒謬趣味，除此之外……認真就輸了？於是皇居成為維多利亞女王的城堡，不過大文字山仍然每年要五山送火。


甫自應用物理學研究所辭職的莫里亞提教授三更半夜不睡覺整個京都狂走，跟蹤他的福爾摩斯與華生半路就掛點跑去小酒館。很難確定這世界觀的狸貓能不能變人，不過至少福爾摩斯和莫里亞提兩個手牽手找天狗的努力失敗了（好吧，他們沒有真的手牽手，不過精神上有吧）。


陷入低潮的福爾摩斯成為記者筆下的笑柄和華生大吵一架，接著竟然和莫里亞提教授成為新組合！？在此同時（骨子裡是福爾摩斯迷妹的）艾琳．艾德勒橫空出世，成為不斷破解洛中洛外神秘事件的名偵探。而（努力把福爾摩斯逐出夫妻生活的）瑪麗．摩斯坦，竟以艾琳．艾德勒寄宿學校時期友人的身分成為她的搭檔，還和福爾摩斯展開偵探大對決！？


為了尋找低潮破解法，死馬當活馬醫的華生和哈德遜夫人，拜訪擅長降靈術的雷契波羅夫人。因此得知大貴族墨斯格夫家千金蕾秋小姐，十多年前在自家赫爾史東大宅離奇失蹤的事件極可能是一切關鍵所在。而無論雷契波羅夫人究竟真能通靈又或者只是神棍，總之那確實是讓福爾摩斯初嚐失敗滋味的案子。


在維多利亞王朝京都裡，竹取物語其實是紀錄某起真實事件的隱喻。墨斯格夫家族繼承了這則傳說的真正奧秘，一切神秘的核心正在其舊宅的東之東之間。我挺喜歡故事中關於東之東之間的異像描寫，那陰森又美麗的形容張力十足。


事到如今眾角色也發現大家和這座宅第及其神秘事件，似乎多少都有點背景連結。書中人追逐著聲稱要退隱到墨斯格夫領地竹林的福爾摩斯，想重新激起他對推理的熱情，結果卻不斷撞見不思議之事。驚懼疑慮滿腹心中，在無數混亂中唯有福爾摩斯像是看透一切，卻也放棄了一切。


小說讀到這裡的趣味大抵都關於上頭提到的衝突與拼貼，並強烈意識到化解所謂「低潮」的核心，肯定關於這亂七八糟的世界觀與那「現實版本小說」間的關聯。比起凡事講求理性、科學、合理推論的大英帝國倫敦，維多利亞王朝京都裡人智無從解釋的情形確實存在。


簡言之，那是本人其實迷信到爆炸的柯南道爾會喜歡的世界，卻不屬於「真正」的福爾摩斯。於是作為一名偵探要嘛裝死繼續活在推理小說裡，要嘛面對「現實」果斷放棄做這行。並意識到自己過往的推理之所以可行，乃是因為世界會理所當然讓天選之人說出的解答成為正確版本。


就這樣後設騎著牛在小說裡四處狂飆，而華生接受大宇宙電波寫出的正統大英帝國倫敦版之福爾摩斯探案故事，在維多利亞王朝京都卻是作為靈異小說大受歡迎，不免令人聯想起在維多利亞時代達到巔峰的浪漫主義短篇鬼故事熱潮。該怎麼說呢，大概是為書中那些以陌生形式展演的熟悉元素不斷芫爾一笑吧？


劇情在文類間反覆橫跳的同時，虛構的京都福爾摩斯同人裡偶爾出現真實歷史元素時便格外令人玩味。那正像總得找個人成為東之東之間的祭品，以彌合世界的龜裂。更別提小說尾段反覆翻轉，彷彿可以親眼看見作者本人不停逃呀逃的，始終拒絕與讀者一決死戰。這是仍然在找讓自己看起來比較聰明的寫法，而非踏踏實實的編織故事嗎？


儘管最終一切未明，卻還是可以本能的感受到維多利亞王朝京都這個「版本」，本體相當浮動隨便，那是未經深思熟慮只為好玩而出現的創作。然而無論如何只要有人寫有人讀，作品便會持續存在。問題只在於體質真的太不穩定，所以世界本身正渴望變回原版的模樣。


茲此因此，便出現東之東之間這樣的次元壁裂縫，現實在那裡搖晃震盪。文學作品的優劣勝敗有時模糊有時明確，但對活在自身世界的角色而言，自有其渴望守護的事物。


莫里亞提教授渴望毀滅「原版福爾摩斯」，自我犧牲以確保維多利亞王朝京都的永恆夢華。他透過東之東之間應和了柯南道爾不想續寫福爾摩其的念頭，企圖藉此從根本翻轉原始故事：一個邪惡莫里亞提教授徹底戰勝福爾摩斯的版本。


為了救回莫里亞提教授，投身那個版本的福爾摩斯嘗試改變現（故）實（事）。然而兩人對書寫權的競爭到頭來卻在原版故事與維多利亞王朝京都版間，再催生出一個新的、更不穩定，並因為過度扭曲瀕臨崩潰的福爾摩斯同人世界，並因此衝擊到本體較不穩固的「維多利亞王朝京都」存續。


眼見事態越演越烈而且真的要爆炸了，華生親自熱血上陣，目標帶回偵探福爾摩斯與自演反派的莫里亞提教授，外帶破解東之東之間之謎，畢竟名偵探絕不能沒有他的助手。儘管沒玩到那麼脫，不過華生跳進去之後接觸到的那個倫敦仍令我好奇猜想，作者是不是讀過尼爾．蓋曼的綠字的研究？（嘛，低潮也總比人設猛爆級惡性崩毀要好）


在那第三版本的世界裡，「維多利亞王朝京都」乃是華生在瑪麗．摩斯坦病逝後，痛苦萬分寫下的自我安慰作。也因此故事中充滿友善角色，瑪麗健健康康還成為暢銷作家，除了福爾摩斯陷入低潮外一切都很和平快樂。不太精確的開玩笑就是只有福爾摩斯受傷的世界，畢竟連一開始很憂鬱的莫里亞提教授，看起來也都從喊著要退休的偵探身上吸取精氣變得活力十足了。


連帶小說來到這裡已然是雞生蛋、蛋生雞，每個「版本」都有屬於自己的世界，而每個世界在其他世界裡都可能是某部特定的福爾摩斯文本。究竟孰先孰後對書中角色已無從考據，眼下問題在於該如何逃離、關閉、跳軌出已經把驢子牽到塔上的版本，接下來又該前往又或者創造出哪一個版本？


嘛，書名福爾摩斯凱旋歸來（シャーロック・ホームズの凱旋）便已明示結局，這是關於逃避現實，卻也不知何為現實的故事。結尾暗示這個版本裡的「女王」乃是某位讀者，但作為觀測者她只能旁觀書中角色扛起作者身分來守護並持續創作世界。哪怕在人們眼中那不過是個和平、快樂、安穩，卻也不精彩甚至難看的小說也一樣。


茲此因此，華生最終拋棄了大英帝國倫敦，回到妻子瑪麗仍然存活的版本裡。這究竟算好結局還是壞結局很難說，可以腦補成黑色路線的夢結局，但視情況而定也能是還行的方便主義式HAPPY END。畢竟所有人開開心心一起提著餐籃登山野餐的情節，在原著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出現的展開，真寫出來了卻又挺快樂的。


就像上面提到的，這本和熱帶的概念、結構與處理手法都十分相似，就連對結局的處理也很類同。只是熱帶的野心更大更強硬，福爾摩斯凱旋歸來較為重視讀者感受，卻也因此較為平庸。或許正因如此，究竟該怎麼評價本作讓我有些苦惱，不過總個來說還是偏正評吧？


雖說也許反正只要比神聖懶鬼的冒險好看我就正評了啦，但也算玩得開心。角色描述與互動有對到我喜歡的點，所以看的時候確實是愉快的。不能說精彩，但可以無負擔的讀完，沒有很多火花，不過懸念夠我一路好奇。


若要談到推不推薦，如果曾對熱帶大翻白眼，而且是福爾摩斯基本教義路線書迷的話，這世上書很多，翻個幾頁不對盤就算了。那如果正好相反，對熱帶感覺不差、是森見登美彥狂粉，咳，我是說夠吃他那套反覆出現的招術，以及後期老是在講同一個故事的話，可讀啦，至少努力寫到及格線上了，頂多就沒有很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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