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16日

波斯語課(Persian Lessons.2020)

二戰期間將被處決的猶太人吉爾斯硬著頭皮自稱波斯人,結果被送到集中營納粹軍官克勞斯面前。軍官自稱想在戰後去德黑蘭開餐廳,想先學會波斯語。很好,吉爾斯除了臨時學到的唯一一個波斯單字外,對這種語言的認識趨近於零。


可是不教會死那只能拼了,於是他拿猶太人囚犯的名字當字根創造出新語言,並在不知不覺間與軍官建立起微妙的關係……以帶點黑色幽默的偽語言教學為主線,是個有意思也具吸引力的切入角度,劇情時不時也有些令人會心一笑的地方。


不過我覺得整部片最發人省思的,其實在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多麼容易受到體制影響,而個人的善意又能多輕易的超越體制。然而即使真誠的抱持善意,但扭曲的制度終究也只能衍生出扭曲的關係。


吉爾斯剛開始對納粹軍官克勞斯是全然的驚恐,而軍官也從不吝惜使用暴力,那關係裡充滿恐怖。但隨著教學課程「順利進行」,兩人互動上也漸漸產生變化,他們開始能產生了某種像是情誼的關係,然後我想起小王子與他的玫瑰花。


因為在乎、因為有用、因為投注了情感,所以吉爾斯在克勞斯心中漸漸成為重要而且需要守護的囚犯。儘管這關係建立在吉爾斯必須是個波斯人而不是猶太人這點上,但即使如此倘若吉爾斯有了想照顧的猶太人,那軍官也願意為此伸出援手,暫時性的間接幫助理應解決掉的民族。


在這世上犯下邪惡之事的都不是惡魔而是人,在納粹大屠殺中每個出手殺人的都是人。這些兇手全有自己人性的一面,聆聽古典樂,有自己真正的夢想,甚至同樣希望戰爭趕快過去,當一天納粹軍人敲一天鐘。但當這些軍人身處高壓環境下,制度又賦予這群人可以輕易傷害甚至弄死囚犯的權力時,他們就漸漸變得兇殘且冷酷無情。


士兵艾爾莎因為心情不好,輕易將廚工的手壓到高溫鐵板上。士兵麥克斯因為個人偏好,覺得盡情凌虐某人十分的光榮愉悅。他們都不是討喜的角色,甚至還蠻令人討厭的。當這對士兵情侶被營區指揮官惡意拆散,艾爾莎派被往線前作戰時,想到她之前的所作所為,甚至感覺還會有那麼點愉悅。


然而冷靜下來便會意識到,這個「懲罰」與正義全然無關,連基本的應報都稱不上。只是艾爾莎開了個傷害指揮官男性尊嚴的玩笑,結果反過來受到報復時,那也就變得完全笑不出來了,那裡面有的仍然是滿滿的惡意與濫用權力。


電影中每個角色都處於高壓嗜血的制度中,軍官欺凌士兵,所有人再一同凌虐囚犯。囚犯之間的情誼固然真摯,但有時這樣的情誼會以恐怖的方式展現。比如當真正的波斯人被抓進集中營時,為了保住偽波斯人的性命,吉爾斯幫助過的兄弟毫不留情的割了這位倒楣飛行員的脖子,不惜以自己的死作為代價好讓吉爾斯活下去。


絕對的權力帶來絕對的腐敗,除此之外也會引發極致的殘酷。劇中挺有層次的展現整個集中營由上到下,基於體制而生的種種暴力。每件事的動機皆不同,但呈現出來的卻是一樣的殘酷。


於是除了不斷努力讓每個人都願意多想一些,不要成為建構、鞏固這個體制的人以外,更重要的一直都是打開始就別讓殘忍無情、能讓人理所當然殘害他人,又或者基於心情問題決定忽略她人苦痛與犧牲的體制成形。


也是建基於此,囚犯與軍官克勞斯兩人的關係才顯得那麼有意思。其實看得出來如果是在正常社會裡,吉爾斯大概最差也會是個還過得去的中產階級,這輩子不太可能與不聰明又沒啥文化、出身社會底層的克勞斯產生什麼深刻交集。


但也還好克勞斯很笨所以才好唬,語言規則設計得太難,他搞不好還會見笑登生氣。於是這傢伙從頭到尾都沒想過把書拿出來讀讀看(要不就是書拿出來但看不懂然後就算了,反正會講就好),更別提對著囚犯名冊會有什麼「發現」了。


但說真的如果不是克勞斯夠笨,根本也不會覺得戰後去德黑蘭開餐廳是什麼好主意,那打一開始就不會有什麼波斯語課。但命運還是讓這兩人成為詭異的老師與學生,展開一段搏命教學的課程。


克勞斯其實不怎麼愛國,也不支持納粹理念,他只是覺得軍官形象看起來閃亮亮,出身貧寒看不見前途的他才自願加入黨衛軍。他討厭戰爭帶來的高壓環境,但顯然不討厭施展自己的權力,以及維護他想像中很重要的面子。


為什麼要學波斯語?因為他那排斥納粹政權展開逃亡的哥哥可能在德黑蘭。到底在不在那裡不知道,不過無論如何那成了克勞斯逃避現實的希望所在。他不真的喜歡殺人流水線的工作,常識告訴他這種事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


但克勞斯的知識不足以讓他意識到更深層的問題,結果只能為自己目前的處境感到不安。可說是這麼說,顯然也沒有不安到他放棄「閃亮亮軍官身分」的程度,實際上他活得還比「得過且過」爽上很多。


除了顧他的玫瑰花也就是偽波斯語老師吉爾斯之外,克勞斯把兇手當得很趁職。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而且沒有太多罪惡感。吉爾斯把這一切都看得非常清楚,只是在集中營裡的悲慘生活,讓他必須倚賴克勞斯的善意才能活下去。


在某些時刻吉爾斯努力主動探索克勞斯的內心世界,而且越來越努力想讓克勞斯意識到自己的罪孽和集中營的邪惡。可惜克勞斯寧可放棄思考,和成為政治犯的哥哥不同,大概從加入納粹開始他就再也不思考了吧。


在課堂上兩人有時會產生無限接近友誼的關係,而且克勞斯應該覺得自己是吉爾斯赤誠一片的真心摯友。但實際上我想吉爾斯從沒真正把克勞斯當朋友。一個可以輕易弄死你、也確實如此威脅、動過手,同時不停在弄死自己同胞並對此毫無悔意,良心痛起來是因為他只想到他自己的人,要怎麼當朋友?


殺掉聖-修伯里的德國軍人說,他若早知道那駕駛是聖-修伯里就不會開槍了,他很喜歡小王子。所以如果不是聖-修伯里的話,開槍就沒關係嗎?姑且不論你殺我我殺你的戰場,在權力關係更加扭曲的集中營,因為利益偶然重合建立起的薄弱情誼,算得上什麼溫馨故事嗎?


或許人跟人之間的關係始終都建立在夠不夠有關係上,於是能否建立一個不讓人濫權的制度很重要。創造一個不會讓人匱乏到傻頭傻腦,跟著走上極端之路的社會也很重要。不應基於某種更好的理由、更璀璨的未來,美麗大同世界,就要人們無視既存以及因此創造出來的苦痛與磨難。更何況把東歐清空變成德國人麵包籃的事根本稱不上好理由,儘管支持納粹的人覺得是。


終歸而言波斯語課是彰顯人性的電影,只不過無關人性光輝,而是描述一個扭曲的制度會創造出多麼荒謬可笑的處境。在這處境中有某些乍看之下動人或愉快的互動,但那全是虛幻泡影。最後真真切切留下的是一種只有兩個人懂的語言、用暴力逼出的背叛,還有因此留下的兩千八百四十個名字,本來這一切都會消失的。


看到最後我忍不住想,以為自己打死不行的事真的要死時往往可以,還有活下去不見得會有希望,但至少可以保留屬於自己的真相,那有時非常重要。老實說看了開頭再接倒敘劇情,然後抓到關鍵字以後,馬上能預測到結尾會怎麼使用那些關於名字的伏筆。


但有時正是因為預測到了,才會格外期待劇情能照自己所期待的那樣演(考慮到盟軍處理集中營事宜時遇上的混亂與見證到的慘況,說真的如果我調查時隔壁桌冒出一個能背幾千個名字的神人,是我也會忍不住一直看,這麼恐怖又令人絕望的工作需要有些救贖)。


導演瓦迪姆.佩爾曼(Vadim Perelman)對本片的處理沒話說就是穩,技巧面不很特出但處理堅實,故事沒有太油也不顯得過度天真。以納粹大屠殺為主題的電影很容易給人重覆感,於是每部作品展現了什麼屬於自己的觀點便很重要,本片的觀點也不新鮮,但演繹得不錯。


起始就是惡意的關係最後也報以惡意,加害者在體制崩壞之後的倉皇、倖存者的創傷、無奈、虛無,以及那太過強烈深沈的悲傷與憤恨,都以點到即止,或許不夠深刻但確實存在的方式展現在電影中。


演員的表現都恰如其分,當早就準備好要落跑的克勞斯,在伊朗海關被攔下逮補時,意識到自己被騙了之後的驚恐憤怒令人感嘆。他就是個傻頭傻腦的人,傻到以為自己不是壞人,可是他是。吉爾斯在盟軍營地裡,名字念著念著開始掉眼淚的瞬間,我一邊想著我就知道,但還是懷著淡淡的感動,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名字獲得紀錄。


說真的如果沒有納粹、二戰與集中營,吉爾斯和克勞斯這兩人別說友誼了,大概完全不會有交集吧?但這世上有些交集說真的沒有也好,就像那兩千八百四十個名字的主人,大概都寧可不要基於受難者的身分被記憶,如同除此之外的數萬人名也不想被遺忘一樣。


永遠不該忘記,如果一個東西看起來像集中營,那就是集中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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