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1日

鈦(Titane.2021)

當初好奇但問遍朋友都怕太恐怖只好自己跳坑,看完得說沒原先想像恐怖不過有意思。故事描述兒時因車禍植入金屬腦殻的艾莉西亞,長大成為知名秀場舞者暨,呃,殺人魔?總之亂七八糟殺了包括父母在內的一堆人後,懷了汽車孩子的她為躲避追捕,偽裝成某消防隊長失散多年的兒子……


如果各種問號,總之才剛開始。主角戀車、和車子做愛並因此懷孕的部分,頗讓我想起古早時代獵奇十八禁OVA。但這部即便有很多精美獵奇場面與荒謬怪異情節,不過這一切都只是主線點綴。對我而言整個故事的重點其實在於,一個不惜一切代價拼命追逐可能性的女人,最後究竟追到什麼的故事。


艾莉西亞從小渴望能得到更多注意,為此做出叛逆且不顧自身安危的行動。觀眾不知道她到底缺了什麼,只知道在那次旅行中的嘗試,讓她受重傷的同時也因此愛上汽車。長大後的艾莉西亞與父母關係依舊極度疏離,身為秀場舞者她小有名氣,卻也因此必須承受跟蹤狂的惡意騷擾。


面對明擺著的侵略,艾莉西亞毫不留情的掌握力量加以回擊,考慮到對方是個高大男子,我覺得直接反殺的行為還不到防衛過當。到這裡都還可以當強暴復仇片來看,可是電影接下來開始變得微妙,因為艾莉西亞殺上癮了。


她在與女性做愛時不顧對方反應施暴,回到對方家中……呃,好,她發現自己懷孕了,試圖拿尖銳工具自行墮胎卻沒完成。礙事的人太討厭了,艾莉西亞索性大開殺戒。才剛幹掉眼前的目標,屋裡又走出一個人?殺。樓上又冒出一個人,再殺。裡面的房間又跑出來一個……天啊,這房子裡到底有多少人!?


驚險的殺戮秀到此突然變得歡樂起來,但這段除了爽與我可以之外還有什麼?嗯,肯定是對驚悚娛樂電影的反諷吧。艾莉西亞的行動沒有任何道理可言,她只是想做而已。然而從她的行為中觀眾竟也能得到樂趣,真是非常虛無又諷刺了某些類型電影。


但艾莉西亞瘋狂的一夜還沒結束,她回到家裡打算燒掉血衣結果引發大火,索性把父母房間鎖起來跑路走人。跑著跑著不意外發現,她亂七八糟的殺戮行動已經引來警方鎖定,自己成了通緝犯……好,沒關係,艾莉西亞心生一計,LED螢幕上有個失蹤兒童廣告,她有自信假扮成這個失蹤男人,只要等她把胸部和肚子纏起來。


鼻子自撞洗手台我覺得是全劇最恐怖的一幕。


艾莉西亞確實成功了,來接人的消防隊長二話不說把她當兒子領回家。艾莉西亞的防衛心理在消防隊長眼中很正常,而等待失蹤兒子許久的他,也打算用自己的愛重建親情。於是一段荒謬卻又互相依存的關係自此展開,有些刻意的互動搭配真相帶來的冷熱落差,為這段多少有點制式的對手戲帶來挺幽默的反差效果。


即便只是建立在謊言上的虛偽關係,但在渴望尋回親情的父親與需要保護的女逃犯之間,還是緩慢的建立起貨真價實的情感。到最後究竟是不是兒子、甚至是不是逃犯都無所謂了,有時人只是需要和其他人緊密相連而已。雖說這種情感裡頭可能存在病態成分,但當今世上什麼才叫絕對的健康呢?


只是話又說回來,所以終於獲得一個家和父親之後,艾莉西亞「痊癒」了嗎?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段親情秀都是芭樂到極點的展開。如同那些千篇一律頑石在愛中融化的救贖故事一樣,崩壞心靈在某些戲劇裡,總能得到被戲劇化縫合的效果。


家庭倫理劇裡頭如此這般的救贖儀式令人期待也可以接受,但問題是,所有的恨、渴求與攻擊性,真的可以都用諸如此類的溫柔藥方治好嗎?到頭來我想這場不能說不真摯但也有點病的親情修復儀式,就跟先前的殺戮秀一樣都在諷刺某種類型電影。


它沒有拍得不好,實際上拍得可以,所以才更突顯出房間裡的大象依然趴在那裡。然後讓我想起羅伯特.布列松的錢(L'Argent .1983),那個憤怒自始至終都拒絕解消的故事。而艾莉西亞的的過去仍未處理,以後也無法處理,而且即使纏起胸部裝成男人,她也融不進男性群體。就算想試著成為男人,但因為生理差距,光只是肢體上的單純打鬧就已經像在欺負她。而當艾莉西亞披著男人的皮展現自己的女性面貌時,在男人眼中更是突然變成怪物。


艾莉西亞的境遇彷彿隱喻所有努力想證明自己跟男人一樣值得尊重,努力活得像男人一樣,卻依舊不被對等看待的女人。而當她們偶爾渴望又或者不得展現出女性特質時,原本獲得的那一點尊重與容忍,更會瞬間蒸發並被斥之為異類。


問題從來不是「不被當男人看」,而是「不被當人看」,這正是性別歧視之於女人的本質。也是即使生理男性因為無法隨心所欲成為女人而哭鬧,其人權也不可能因此受到根本侵害的理由。他們仍然是可以不把女人當人看的人,有些甚至就正在這麼做。


何況艾莉西亞此刻還面臨男性不會遇上的嚴重問題,讓她失去選擇權:肚子裡存在與汽車一同孕育的胎兒,鈦金屬內殻、已然變得沒有意義的血肉、不斷流出機油的身體,完全墮不了胎,她究竟孕育了什麼?


整部片看下來,艾莉西亞懷著正體不明的恨與不安,企圖透過暴力掌握住什麼。但到頭來不但沒能取得力量,更無法自我成長,反倒失去社會地位成為逃犯。在與消防隊長的偽親子關係中,她似乎建立了比之前正常的關係,也獲得了自己可以接受而不感憤怒的愛。


但那最終成為一段接手看護某個陌生男人的責任,消防隊長的前妻表示:他曾經幫過妳的忙、把妳當兒子愛。所以作為回報,接下來無論如何妳都要盡心盡力扮演孩子的角色去孝順父親。而且除了這裡妳在這世上無處可去,別無選擇。


到頭來觀眾不難意識到,剛開始好像很清楚自己要什麼的艾莉西亞,實際上人生一團漿糊。她做了很多極端努力,卻什麼都沒有跨過去。她一直試著抓取主導權,卻從未意識到她所有的努力,殺人、扮演男人、與汽車交合,最終全都反過來讓她作為一個女人被剝削得更慘。


到最後艾莉西亞被迫成為一個怪物的母親,絕望的意識到消防隊長不可能真真正正的只把她當作她。但倒是可以帶著同情正視她的孕婦身分,無論那場面已經多駭人了。該怎麼說呢,那孩子無疑是一個賽博格,從科幻角度來看全新進化開始了,甚至還跨越了生物與非生物的界限。


問題在於通常想像的進化概念跟演化論其實是兩回事,而歷史也不見得真是線性的。然而人有時會莫名相信社會就是應該要一路沒有盡頭的「進步」下去,信仰一種總之無論如何社會將螺旋向上的世界觀,有時甚至因此無視這些所謂進步究竟朝向何種方向。


但說真的,這種不斷「進步」的盡頭是什麼?中途是否會存在某種極限,最好別再跨過去了?所謂理想美好的未來,會不會只是某一小群人的烏托邦,卻是絕大多數人的反烏托邦?


鈦(Titane)這部肉體恐怖片看到最後給我的感覺,就是旁觀一個美麗女人基於某種難以化解也不知源頭為何的焦慮與憤怒,不惜一切代價把所有號稱進步和強悍的事全部做一輪,卻反倒因此成為不斷遭受剝削的對象最終死去。特效精彩、轉折豐富又魅暗多彩,整個故事也十分令人玩味。


艾莉西亞的努力有帶來一些趣味與堪稱真實的情感,曾確實因此幫助他人。但對這個女人而言,她的處境始終沒有在本質上真正獲得改善,她還是被困在原始牢籠裡遭受系統性歧視的壓迫。電影最後當脊骨存在金屬的奇異胎兒誕生於世時,艾莉西亞也在同時死去,萎縮、凋零,彷彿所有生氣皆被吸食殆盡。


胎兒將由消防隊長養育,最終男人透過自己好心撿來的女人重新得到兒子。新的物種剛剛誕生,依舊會由男人養育。曾試圖尋求改變與自我突破的母體不過是個孵蛋器,既沒能拯救自己也無法改變或至少在精神上影響下一代。


於是這個賽博格嬰孩看起來會繼承往日所有的一切:讓他們保持過去全部缺點前進下一世代,死掉的人沒聲音也是理所當然的,誰叫她要死掉呢?也許未來人們會說因為這嬰孩骨骼特異,所以進步了什麼、帶來了全新的可能性。


先不提是否真的如此,但此時我無法不問,那確實是值得女人以死亡為代價產下的異形生命嗎?艾莉西亞這一生,進步了什麼,又創造了什麼,需要更多的艾莉西亞嗎?我只能說,有時所謂的進步不過是有毒的可能性,無所顧忌的破壞規則除了傷害與破碎外什麼也無法創造,最終一切在本質上什麼都沒變,這也是整部電影最為深沈的恐怖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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