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雨航早期的短篇小說集,收錄十二篇撰寫於民國六〇年代前半的作品。我對台灣文學不熟,也缺乏能力將作品置回當時的文壇來看。不過再想想就是心得而已,看的時候感覺到什麼就碎念什麼,以下簡單寫。
「寂然小鎮」描述在台北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失敗的男人,選擇到鄉下當老師。簡陋的租屋處附了大立鏡讓他可以每天攬鏡自照,隨心情起伏看見不同的自身形貌。他有個喜歡的人,可對方想到台北去,但他無法。
這是我全書最不喜歡的一篇,主要理由在於不太吃神經質系作品。雖然除了偏執和自戀外主角也沒做什麼事,但那種潛在的攻擊性依然令我不舒服。想想這也是認真描寫了精神受挫的男人為了糊自尊產生的心理扭曲,但我對這種糾結實在沒什麼興趣。
然而這篇裡頭隱約存在的關於城市與鄉間、追求抱負與平穩度日,都是貫穿整本小說短篇集的主題。閱讀時可以從中感受到作者身為鄉村居民對城市的憧憬,以及對人生追求的迷茫與猶豫。
「公羊」講想去城市靠美術專業闖蕩的鐵工廠繼承人,到頭來放棄野心選擇留在故鄉,接手家業讓年邁父母安心。本以為自己已經看開了,到頭來卻感覺活成了家畜,自己和小時候那頭明明有機會逃走,卻是乖乖回到柵欄裡的公羊一模一樣。
過於簡潔的描述可能會讓人以為這篇很尖銳,不過實際上這整本集子裡的敘述口吻都很淡然,很多事不是不在意,但試著讓自己不在意,久了或許也就真的比較不在意了吧。我不曉得五十年前這篇是否讓人感覺很新鮮,現在來看的話有點中規中矩。不過我倒是滿喜歡主角心境影響所見一切的描述,同樣的街道青春時代可以是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走不掉時則沈悶、無聊又破落。
連帶這篇也會讓我想起伊藤潤二的短篇漫畫「頂樑柱悲話」,那是一個爸爸有天「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發現人就在這裡了」的被壓在房子主樑底下,荒謬搞笑卻又很悲哀諷刺的故事。要救爸爸就得毀了整棟房子,開什麼玩笑連爸爸本人都不想,好不容易才掙來的房子好嘛!於是所有人就這麼把老爸留在那樣繼續生活,這是底下有一具白骨的家,我們爸爸至今還在那裡呢。
真的要講這篇的立意其實和「公羊」不完全一樣,但到頭來不管當事人是自願還是不甘不願,結果卻都是一樣的。人會被各種社會性的東西套住,夢想自由然後不自由的活著。不管是公羊還是白骨,總之比下流老人好,是嗎?
「山,兀自矗立」則是嚮往簡樸山林生活的都會居民,在稍作嘗試後迅速打退堂鼓的心境描繪,寫得有點像寓言,簡言之關於都市俗的故事。老生常談的主題,諷刺得很是刻意。
「粉鳥林」關於在偏鄉活得自由自在的男孩東才,絕望的發現自己內心重視的價值,被前往城市留學的哥哥踩個稀巴爛。不管是自己喜歡但明顯傾心於哥哥的女孩,還是賴以生存並安身立命的山與海,到頭來都被他景仰的傑出哥哥否定了。
而那也就是,他與父親原本渴望並為之奮鬥的目標,也一併失去了初始閃閃發光的價值。城市的磁吸效應與信念平靜消逝都是經典的主題。但本篇最讓我感慨的地方在於,到頭來這種破碎總是從自身的放棄開始。
如果東才真心相信自己重視的一切,那他哥哥怎麼想對他都不會有意義。然而整個故事最悲哀的一點在於,東才無論有無意識,到頭來都內化了自己兄長的價值觀。問題在於他沒有能力追求跟他哥哥一樣的東西,理想與現實的落差總是苦澀得心酸。
「公羊」、「山,兀自矗立」、「粉鳥林」某方面而言是在同一條線上的不同端點,相似的寫作主題或許與作者當時的心境有關。最終處理都走向妥協,或許突顯出對1970年代的臺灣社會而言,都市化是一股無法違逆的時代潮流。而以這點來說我想現在依然相同,問題只在於當今某些所謂不流俗的選擇,在媒體上的畫風可能是優雅的違建農舍退休生活,和當年很不一樣了。
「田莊的偷雞賊」感覺是列子寓言疑人竊鈇的社會派版本,有名望的老人指責從自家附近林子衝出來的年輕男子偷雞,鬧得整個小鎮人盡皆知。男子素行不良,沒人懷疑他遭到冤枉,直到老人家裡的雞點起來真的多一隻為止。整篇最有意思的點是大街告人小巷道歉後,男子曾經受損的聲譽卻怎樣都回不去的結尾,多麼殘酷卻合理的現實,曾參殺人。
「拜占庭」講理髮店學徒與癌末老人的故事,情節很簡單,關於有限的人生可能性與難以圓滿的空虛理想。現在來說土耳其旅遊團十分熱門,但在五十年前恐怕難以想像。我覺得這篇在執行上有點太中規中矩,但確實再用力一點好像反而會變俗氣,那還是這樣比較好。
「策馬入林」故事很短,描述被盜賊何南擄去多年的千金小姐彈珠,被父親委託的英雄救走之後的衝突與掙扎。彈珠這些年來多少對何南產生好感,來救人的年輕男子態度上也讓她不舒服。老家據說狀況不錯,但回去以後究竟是什麼待遇很讓她害怕。
正被官兵追補,窮途末路的何南痴痴愛著彈珠,說什麼也要把她搶回去。英雄打算把事情了結得一乾二淨,可彈珠心裡卻剪不斷理還亂。她想念父親,卻又多少覺得就這麼和何南找個地方落地成家也不錯,問題在於每件事都輪不到她決定……
讓我心情複雜的一篇,看的時候不免一直想,現在來說這個叫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吧?當然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時沒那麼黑白分明,但正因為劇情處理上刻意簡略跳躍,情緒很激烈卻是疏離寫法,這讓全然沒有自主權,甚至連能動性都沒有的女性角色因此更加可悲。
一個男的說愛她,另一個要救她,老家則想取回對女兒的控制權,被夾在中間的她果然是顆彈珠,倒楣透頂的人生。讀之前就知道有改編電影,讀完的現在很想看那部片,不曉得劇本究竟選擇怎麼寫,非常好奇。
「去白雞彼日」描述貧窮男孩對家境與母親改嫁的糾結,應該是全書最刻意呈現鄉土氣息的一篇。生動的描繪出小男孩心理,十分符合年齡的幼稚與掙扎。爸爸生前其實酗酒,但死去後心中只剩下無盡想念與他的好。知道正確的行為是什麼,但基於面子郊遊怎能沒有點心呢?
偷了十塊的心裡掙扎、對媽媽的複雜情緒,媽媽想辦法弄來的兩顆橘子被一腳踩爛的崩潰痛苦,以及死不認錯想便宜了事的老師。用力了點,不過讀來有意思。而且現在回頭去看,趣味還多了濃濃的時代風情。那是寡婦想養小孩就不得不改嫁的年代,十塊是鈔票的年代(欸)也是小學校外郊遊是學生走11路的年代。
「生之禮讚」篇幅短,情節也簡單,就是死刑犯在執行前一天的所思所想。讀者只知道是因為殺人,但到底是為什麼殺則不確定。他有個喜歡過的人,也或許現在還喜歡。知情的她說他傻,卻不知道是傻什麼。只知道他已經放棄了,對愛情,對審判,對生存。
正因為要死了,所以他對自己所見的一切特別仔細觀察,不管是一草一木,還是回憶中路燈突然亮起來的街道。他也懷念自己兒時看過的流水屍,那很美,他殺掉的老頭反而是醜的。或許他可以一樣死得很美,但那也不關他的事了。
我喜歡這篇的敘述方式與切入角度,整個渾然一體,容易濫情的主題處理得節制平靜。不是灑脫,並非釋然,就只是對那些不得不放手的一切佯作不在意罷了,關於放棄美學的展演。某方面而言,也許整本書都是這樣的,於是那些已經無法選擇的故事總最為好看。
「黃昏出擊」與其要講是喜歡,倒不如說有張力。一個生活無虞的老人興才伯這輩子都渴望賺大錢,偏執的相信他姪子阿旺這回投資一定成功。但當然對包括他子女在內的所有親朋好友,大家就已經確定對方唯一的專業就是發夢,都要五十歲了,既沒有生意頭腦又懶散成性沒有絲毫敬業精神,拿錢給他就像把錢丟水裡。
現在唯一還信他的只有興才伯,而他正努力找盡門路,想辦法為阿旺再擠一次錢……這篇讀起來有股魔性,主角偏執得剛剛好,可憎又可笑。如果是鄉土劇,設定可能阿旺其實是他生的吧,精神上的兒子莫過如此。
這樣的人確實存在,難以理解他們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只知道大概心裡有洞,但那洞到底如何開的,又該怎麼癒合也是不知道的。有時那就是沒辦法的事,精衛搞不好也還在填海啊。
說不定興才伯想透過阿旺圓自己內心的夢,結果到頭來把個人尊嚴與阿旺成功與否緊緊綁在一起。也確實有人永遠做著這樣的夢,正因為沈沒成本已經那麼高了,所以才更不能放手。明明已經看得很清了,卻還是繼續裝瞎,我想到頭來就是追求那份成為對方唯一倚賴對象的成就感吧。
「士」描述一場圍城之戰中,守城將軍比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還要狠的利用部屬的一百種方法,你甚至不用當吳起。叫人家冒死出城求救,眼看沒下聞再送人家兒子出去送死。最後兩個都死了去對方家裡拜訪時,人家太太好漂亮啊不然接過來老子照顧,什麼她怎麼突然死了呢?真是可惜啊。或許成功就屬於這種只想到自己的人吧,在這忠與義全成了笑話的諷刺故事裡,士指的究竟是誰?
「丹青」是我全書最喜歡的一篇,走到窮途末路的盜匪,邊逃邊追憶自己的人生往日。小時候伴讀過的小公子,喜歡的女孩,當初想當捕快的,長大後卻成了被捕快追的賊。至少他武藝高強,講來有點面子,但天下之大卻無處可藏,雪夜的盡頭等著他的究竟是什麼?
這篇讓我想起海明威,情節本身不新鮮,但講故事的方法有韻味。過去的路已經斷了,也看不見前方。沒機會的人就是沒機會,只能反覆玩味那些珍惜在心底的零碎記憶。結局殘酷而美麗,那就像吉力馬札羅山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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