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18日

暴力的歷史(Histoire de la violence)

柏林雷寧廣場劇院(Schaubühne am Lehniner Platz)出品,改編自法國新銳作家艾杜瓦.路易半自傳小說一種在某些人眼中名為塑膠的分類的戲劇,描述他和剛從街頭認識的北非裔男子雷德一夜春宵後,隔天早上發現對方在偷自己東西。他企圖阻止卻反遭性侵、持槍威脅,還差點被對方絞死。


然而整件事最糟的部分,是艾杜瓦事後覺得自己好像在警局和醫院又被攻擊一次,內心的洞還在返鄉後與妹妹的互動中更形擴大。於是暴力的歷史既是個人經歷,也是針對創傷的重塑,更是關於話語權的故事。艾杜瓦渴望能以接近開明專制的方式處理這段回憶,那是帶著野心的自我療癒。


根據賞析,戲劇雖然刪去小說不少細節,不過也盡可能保留原作骨幹與菁華概念,排戲前期作者更親自到場分享心境、協助編寫劇本。故事採用非線性方式敘述,觀眾剛開始看見的是事發後的採證現場,以及主角痛苦的崩潰宣洩。


那之後他回到法國北部老家想稍事休息,卻發現自己和家人的隔閡明確依舊,甚至更明確。去車站接他的是留在家鄉的妹妹克拉拉,面對這位家族裡第一個上大學,還是暢銷作家的哥哥,她散發出冷漠的排拒氣息。


那天晚上艾杜瓦因為妹妹私下對丈夫就該事件的評語,再度受到衝擊,並自此開始以非線性方式探討事件中的多重面向。整部戲看完之後,這對兄妹間價值觀衝突的部分也是我全劇最喜歡的段落,肯定和這部分感覺是整部戲最誠實的地方有關。


相較於功成名作的哥哥,自己這輩子就是個藍領的克拉拉,內心不可能沒有苦澀與相對剝奪感。更尷尬的是在保守的北方,面對哥哥賴以成名的半自傳內容,也就是一名白人男同性戀在糟糕的貧窮家庭與保守社群間成長的故事,可能內心還尷尬多過讚美。


但畢竟還是家人,關係實際上也沒有真的那麼糟,問題出在兩人骨子裡還是有些無法妥協的地方。艾杜瓦身為創作者的賣點是性少數與藍領階級出身的背景,這讓他在巴黎的知識文化圈中具備某種天生的光環。


但對身為正牌藍領階級的妹妹來說,哥哥就是個成功逃離自己故鄉與階級的人,至少目前看起來是如此沒錯。無論艾杜瓦本人再怎麼辯駁,也無法否認對真正的勞工來說他不是勞工的事實。他就是因為和家裡甚至村裡的每個人幾乎都不一樣,卻又寫出與他們生活過的經驗,才能成就現在的自己。


但矛盾也由此而生,光鮮亮麗的自由派知識份子,與粗魯樸實的保守派勞工之間存在不一樣的常識。很難說哪邊全對或者全錯,而該說本來就有一套標準,可以放諸四海套用在所有的狀況上都不會出問題。問題只在於當問題真的出現時,這套標準該如何因應問題本身,並做出最適切的回應。


自承半夜帶著一個移民回自己家的艾杜瓦,被妹妹厲聲指責,看吧,你怎麼會幹這種蠢事,想也知道會出事!艾杜瓦只能虛弱的回應妳這是歧視,偏見是不對的,更不該責備受害者。但對克拉拉來說那不是偏見是常識,再怎麼相信進步價值也不該信到不要命。


這是血肉模糊的衝突,依立場和當下狀態的不同會產生不同的結論。我自己會覺得在事情已經發生的當下,還去責備受害者為什麼要幹蠢事並不是什麼理想的應對方式。但關心則亂一直都是人性的一部分,情緒性責難如此容易產生,遑論受害者還是一個原本便以聰明特別自傲的人,有些不好的情緒會跟著浮現也不難同理。


彼此都無法讓對方心服口服的兄妹,便這麼吵著吵著開始互揭瘡疤。妹妹指責哥哥自戀又自大的言行舉止、知識份子的傲慢和愛現,以及種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討拍行為。你之前已經幾年沒回來了?出事了才突然跑回來,到底把這個我們辛苦活著,在書裡被你寫得一無是處的老家當什麼,放鬆身心的渡假旅館嗎?


被連番批評堵到回不了嘴的艾杜瓦.路易(Édouard LOUIS)在此終於撿到槍,我之前為什麼不回家?當然是因為這個家讓人很痛苦。他怒斥家人只在表面上接受自己的性向,實際上根本還是歧視在心裡,甚至不願意面對,企圖要他「假裝正常」。妹妹對此尖聲吶喊這裡是北方鄉下,他們是老人家,這對他們太難懂了,你就不可以妥協一下,單單不要提就好?


是該妥協,還是不該妥協?不妥協是把關係弄得更僵,但妥協了歧視繼續下去,自己會內傷。艾杜瓦做出選擇,他不妥協。我可以同理對於他者內心歧異的政治立場感到憤怒的心情,特別是當相信自己這邊應該、大概、可能,絕對比較正確的時候。


實際上艾杜瓦也是如此,他希望家人能大大方方、快快樂樂、完完整整的接受真實的他。而這也應該是理想中的狀態,同性戀者沒什麼不一樣。遺憾之處在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歷程,某些時候差異會讓這股期待變得令人絕望。


艾杜瓦和克拉拉彼此都希望對方當「好人」,然而正因為相信自己是「好人」才不想妥協,而且覺得該吞下去的是對方。這顯露出近年身分政治的衝突核心之所在,人們找不到妥協點,甚至可能不覺得有必要妥協。既然如此勢必引發強烈的衝突與憤恨,到頭來社會信任遭到磨耗,只要別人和自己想的不一樣就容易生氣。


我在幾年前便意識到自己有這樣的傾向,那其實很難擺脫,而且十分容易因此陷入沮喪和絕望。我相信自己覺得正確的價值,但這條道路前方卻是險阻重重。然後有一天我開始想,要是這些重重險阻真的都被推平了,再來會怎樣?這問題某方面而言也等於提問,讀過同一本書後每個人都會變得一模一樣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寬容也可能是因為恐懼,因為不寬容的世界更加可怕。那相當於期望每個人都和自己共享一模一樣的價值觀,但這條道路的盡頭通向何處,那樣的世界又是什麼樣子?我意識到太過均質的世界不是我的菜。當然說是這麼說,有些太噁還是太糟的東西終究是無法忍受的,但界限要設在哪裡,考驗的是人性與智慧。


可更大的問題在於我這擔憂只是想太多,路永遠都是險阻重重,有些事終究變無可變,人只能懷抱理想不斷對抗下去。再來的質疑是企圖推平前方所有障礙,也就是所有和自己相異之價值觀,是一種良好的行動方針嗎?


近年某些學術領域的發展搭配越來越強的同溫層效應,催生出一種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相信存在某種完美的理想狀態,而且通向此目標的只有一條路,也只有一種權威可以認證那條路是否正確。每次看見有人長篇大論沾沾自喜,但基本上是在講諸如此類的事時,我腦中總會浮出某些藝術分類:





這種思維方式相信社會有一個應該前往的方向,也只有那一個,通往那號稱是完美理想的玄妙狀態。那可能是每本書的讀後感都只有一種的世界,所以擁護者才會如此喜歡叫人多讀書。以此為前提,妥協點都是通往天堂之路的斷點,本質上並不道德,不過是必須暫時容忍的錯誤狀態。於是不意外對某些人而言妥協點根本不該存在,任何里程碑都只是攻城掠地過程中的踏腳石。


如果這樣的價值觀和自己切合的話,是可能會滿開心跟著一路往前推平的。但問題在於如果不切合、明顯看到問題,也已經指出問題甚至有人正受害了,卻不受理會、甚至被反過來遭受攻擊的話,那看見的可是另一番風景。該怎麼說呢,有時這不免令人感到十分弔詭,紮根於文化相對論上長出來的東西,到頭來變成絕對唯我論。


這讓我不得不感嘆,極端的人很少,但在內心不斷為所有不合己意之事小小抓狂,可能是許多人的日常。這是十分容易踩中的陷阱,現代生活絕大多數人都壓力山大,餘裕存量不多。只要別人想得和自己不一樣就容易抓狂、拒絕聆聽、狂暴化,覺得所有和自己思考方式與行事傾向不同的反應,肯定都出自錯誤且欠缺教育,是道德缺損的展現。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凝視,極化是如此容易踩中的陷阱,需要不斷反覆自我提醒。


艾杜瓦和克拉拉也是如此,他們沒有全對也沒有全錯,但都相信自己是比較正確的那一方,卻又壓不倒對方,所以負面情緒汨汨而出,彼此都覺得對方很糟糕,標籤滿天飛舞朝著親人展開攻勢。但這是艾杜瓦的故事,既然如此那就再把故事往前推進吧,再倒敘回去看清楚哪個夜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身為一個男同性戀與性侵受害者,究竟感受到了怎樣的苦楚和渴望?


他與雷德,受害者和加害者之間發生的事,在偶爾穿插的警局與醫院片段間被逐漸揭露。艾杜瓦全力全開用最柔軟的方式描繪雷德,即使這麼做的結果註定只會產生屬於自己的真實而非事實。但無論如何,暴力的歷史就是這樣的故事。


我得說那是個很甜的邂逅過程,如果這是電影的話,簡直稱得上浪漫。雷德強勢卻又卑微的,一步步卸下艾杜瓦的心防。在已經有戒心的狀態下看,會意識到雷德的追求手法未免太老練,這種老練本身帶有危險性,何況他的肢體語言還充滿侵略性。


然而艾杜瓦以男人普遍的天真選擇(至少暫時)忽略警訊,他很高興的曬他從聖誕派對上得來的「知識份子讀物」(克拉拉:看吧,他會向全世界炫耀自己讀得懂那些書),並接受一個擁有街頭智慧的成年男子對此表現出的尊崇。


雷德稱讚他的外形,說他帥氣又迷人,是個他高攀不起的知識份子,盡可能想聊下去。艾杜瓦一步步被套出個人資訊,我和家人同住,不,我是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的大學生,對,就在這附近。艾杜瓦到這邊還在努力守住防線,至少不要帶雷德回家過夜。


但雷德直接抓住艾杜瓦的手摸向他褲噹,宣稱渴望和金髮美男子共度一夜,今晚很冷,他沒有地方去,還有……反正不知怎麼的,他們最後就猴在一起了。這段雖然防備心低到令人尷尬,但我得說真的演得很甜,如果沒出事會是可愛的愛情故事,但遺憾的是出事了。


警察說了,你怎麼會帶一個你才剛認識的男人回自己家?艾杜瓦無比畏縮又令人感傷的說了,你也知道的,這很常見,我是說像我們這種人……我無意在此對男同志的社群文化多表意見,但難免想碎嘴兩句,男人的世界觀真的安全很多。即使如此,人類內化某些歧視的方式,始終令人心痛。


那個夜晚其實很美好,兩人做愛,然後雷德感傷的談起自己的過去,他的父滿懷希望來到法國,期望能給自己的孩子更好的未來,但等著雷德的是失學、失業、歧視與犯罪。


我不懷疑聽著這樣的故事時,艾杜瓦這樣的頂校大學生內心會如何流過巨量的學術理論與書籍,更多主義、更多同情。眼前這個人就是底層的真實化身,也是自己更深入社會黑暗面的連結點,說不定還動了長期交往的念頭。


但隔天早上事情的畫風開始變得不一樣,雷德竊盜,被質疑後腦羞成怒,性侵、強盜,甚至差點變成謀殺。死亡的恐懼壓得艾杜瓦喘不過氣,他絞盡腦汁說服雷德,卻時不時踩到對方雷點。


在這個清晨雷德展現他精神不穩定的一面,極度自卑滋生出暴力,同時當他脫口攻擊艾杜瓦的性向時,更突顯雷德很可能是個極度恐同的男同性戀。他無法面對自己真正的性向,所以必須把竊盜甚至強盜行為當作藉口和遮羞布,以合理化自己和男人上床的行為,至少艾杜瓦是這麼推測的。


看完事情始末,會發現艾杜瓦跟雷德其實不熟,他只是以自己理想的方式在詮釋雷德這個人。他在這個加害者身上疊加自己相信並支持的政治理念與人文關懷。但他其實從來沒有機會真正認識這位加拜爾裔的移民,他最努力嘗試交流時遭受的是暴力攻擊。


微妙的是被強暴的痛苦只在戲劇一開始時出現,但這個痛苦很快就被隱沒在其他情緒底下,並被對愛滋病的恐懼取代。我不確定艾杜瓦是有意還是無意識的忽略這塊,可能是因為那實在太痛苦,目前的他還無力處理這個問題。又或者純粹是我想太多,一開始這部分的情感就很淡,可好像也不完全如此。


但無論如何,目前觀眾看得到的是,在當下的衝擊與痛苦過後,艾杜瓦最迫切在意的是對愛滋病的恐懼和自尊的受損。前者隨著檢驗結果暫時安心以後,集火的目標變成後面那個。


整部戲看下來可以意識到艾杜瓦最在意也最受傷的點,不是因為警察、醫護或隱藏在體制裡的偏見,而是伴隨這種偏見而來對他判斷力的質疑與嘲諷。除去受害帶來的精神創傷之外,最讓他糾結不已並深深感到痛苦的,其實是整件事對他尊嚴的傷害。


而那和女性性犯罪受害者的感受有些許不同,女性受害者的痛苦經常根植於自己不被當人看,只被當成一塊肉,無論此前此後,加害者如此,整個社會亦復如此。不過本作中的艾杜瓦讓我感覺到的是,身為男性性侵害受害者,他最(但當然不是只有)痛苦的地方,在於因為受害導致男性尊嚴受到損傷。


為什麼身為一個男人我竟會又蠢又弱的,讓另一個男人登門踏戶搶劫我?成為受害者的他不再是個「強大的男人」。所謂強大的男人不見得是刻版印象裡的的那種強者類型,就艾杜瓦而言那可能更像是關於聰明與精明之類的特質。


他是自己家族裡第一個上大學的人,他很優秀,是知名得獎暢銷作家,他應該要有辦法照顧自己,至少不應該犯眾人眼中如此明顯的錯誤。但他現在成了其他專業人士比如警察和醫護眼中的弱者,那個用個人經驗證明他相信的知識體系有錯的人,連自己妹妹和他根本看不起的沒用妹夫都可以嘲笑他。


連帶整部戲的重點,也就放在他如何重新檢視、詮釋親人、法國司法部門與醫療體系對他這個人、他受害經驗、以及加害者的評價,來塑造並轉化個人的創傷。連帶在這部戲裡公務與醫療從業者的存在被異化了,作者成為體制的受害者,同時盡可能重新為加害者賦與人性。畢竟如果雷德不真的那麼壞,那他自己也就不那麼,嗯,這樣那樣。


艾杜瓦強調雷德也是社會制度底下的受害者,看啊,那些種族歧視是如此明顯,更別提伴隨而來的性向體制。但微妙的是採用相同標準的話,艾杜瓦其實也該思考,司法與醫療體系從業者的個人經歷、制度與職涯經驗如何影響他們工作時的態度。


但這一切在本劇中被徹底忽略,大概也不能不忽略。人要先有立場才能產生故事,當想同情加害者的時候,就得有另一些人負責當壞人。全部都是好人、通通都是受害者,太大的問題會讓出口迷失在對錯的砝碼森林裡,光繞路就累死了,更難以化解受害者內心的痛苦。


為了重新站起來,艾杜瓦寫出個人版本的受害記。他憑藉優異的敘述能力來重塑整個故事,將話語權從司法、醫療與媒體專業中搶回來,並盡力使之成為某種欽定版本。在這版本裡他依然是不幸的受害者,或許傻氣,但那是人與人互動上無傷大雅的傻氣,他並不蠢。實際上他要想辦法回擊所有可能讓自己顯得很蠢的社會常識,某些絕不能說沒有毒也應該思索更佳對應之道的社會常識。


而這是他療癒自己、緩解創傷之痛的方式。


該怎麼說呢,正因為這明顯是適切運用賦權概念的例子,所以我才覺得這部戲格外令人玩味。賦權是用來要求自己,而不是拿來逼迫別人低頭、否定內心感受的工具。連帶本作凸顯出女性和男性之間,因為性別與社會體制對性侵產生的差異格外令我感嘆。這份差異正是性別歧視的具體顯現,只可惜當有些事變成信仰時,就會成為夏系夏景。


這讓我想起戲劇中段,克拉拉講起她身處的環境裡,性騷擾和黃色笑話如何無處不在,而女人在那樣的環境裡只能陪笑、自己去習慣,畢竟妳得學著成為上道的世故女子。當哥哥以知名作家身分,向全世界宣揚男同性戀如何受到傳統社會壓迫的痛苦時,你從未注意到自己的妹妹、母親,整個小鎮的女人從小到大不斷經受怎樣的壓迫。


而整件事最尷尬的點是,克拉拉也沒意識到艾杜瓦從小到大,因為性向經受了多少痛苦。因為在她眼中,哥哥不過就是那些騎著腳踏車傻笑的男孩之一。無論性向是什麼,無論他因為其他什麼笑話痛苦,他還是那些男孩之一。那種黃色笑話不會對著他講,就算講了,殺傷力也不一樣。


附帶一提,那個我當場笑不出來,現在也想不起內容的黃色笑話當下給人的感覺不舒服,遺憾的是克拉拉講這個笑話,而且表現出她平時是怎麼陪笑時,倒有不少現場觀眾笑得很開心。不是不行,當然可以笑,但事情也就是這樣了。這顯然是個疊疊樂,不過是往下玩的疊疊樂。





艾杜瓦在故事尾段不斷巧妙強調,他很清楚整部暴力的歷史,講述的也只是他喜歡的那個版本。在這個故事裡只有他的感受是真實的,即使他看似以不可思議的程度在同理與關懷加害者雷德。但就連這個版本,對雷德本人而言可能都只是剝奪與傷害。


但艾杜瓦終究還是得解釋,說明自己是基於什麼更好的理由,才決定站在當前的的立場。他最終不無迷戀的感嘆,那天清晨陽光灑落在雷德身上那幕是如此的美,於是儘管從未挑明,但這裡頭有些許一見鍾情的暗示。如此感傷,如此殘破,卻也在片刻間如此唯美的露水鴛鴦。


然而我也不得不想起,這是一個人們以揭露性癖為榮的時代。大眾勇敢且樂於揭露,自己有多渴求某種不足為外人道的愛好。這種技巧性的誠實與經過包裝的特立獨行,在氛圍適切的同溫層中可以贏得共鳴與會心一笑。那是把私人情緒昇華為集體認同的品味展現,某些時候更得以藉此蓋過道德質疑和重要社會議題。


當然在本劇中這邊處理絕對沒有取巧到那個程度,畢竟重點放在重建自尊,愛當然可以超越一切。我並不全然肯定本劇中艾杜瓦展現出的價值觀與應對方式,但反而很欣賞作者怎麼靈巧的將一切導引到他想要的方向和結論上。


這部戲最棒的地方正在於,導演湯瑪斯.歐斯特麥耶 (Thomas OSTERMEIER)不但意識到這點,而且將之突顯出來。這為本作帶來更多的可能性與探討方向,戲本身說了作者喜歡的那個版本,不過仍為觀眾提示更多複雜的言外之音,並保留讓這些可能性對話的空間。


舞台上總共只有四名演員與一位樂手,佈景簡單寫意,不過道具都很真實有說服力,調度得很靈巧。除了飾演艾杜瓦的演員外,其他三位演員都分飾多角(不過也不算太多,這部戲沒那麼多角色)。母親這角色由男演員反串,為的是經濟上的理由,而在舞台上這安排最好的效果是製造笑點。


另一個在意的點在於,劇中唯一的女性演員,也是唯一在本劇中端茶、倒水、收拾雜物的角色。而同時間另一位男演員則從頭到尾毫無反應(不計「媽媽」的工作是在療養院打掃所以在拖地的話)。這是故意的嗎?我不知道。


劇本大量使用手機直播並投影到舞台布幕上的功能,營造出非常亮眼的效果。不但大幅擴張舞台所能承載的資訊,也強調現實本身的多元性,以及人的觀點和理解會如何因為媒介與敘述方式不同而產生變化。


整個故事經過不斷的挖掘與辯駁之後,最終舞台佈景緩慢但自然而然的回到開場時狀態,也就是事件甫發生之後的當下,艾杜瓦孤身一人倒在混亂房間的破碎時刻。不過艾杜瓦這回不再崩潰,他已經說出自己的故事,他想要的那個。


他知道他改變不了社會,但知道自己相信什麼、喜歡什麼、堅持什麼,所以他相信、喜歡、堅持的講述了自己心中那個理想的版本。創傷依舊是創傷,但他可以嘗試在心中鬆動嵌在這起暴力事件周圍的結構性問題,選擇用更柔軟的方式超越它。


不是要求整個社會遺忘常識(儘管可能討厭這些常識),做出不合理甚至會帶來傷害的強硬變化甚至情緒勒索,而是選擇改變自己看待問題的方式,然後期待這個決定終有一天能為軟化結構盡一份力。他說服自己,並為此想辦法跨越創傷,可能無法這麼簡單的跨過去,但反正努力吧。


所以他嘗試轉念,他試著回到事發當下,改變自己關於此事的感受。本劇最後看起來還是可憐兮兮的艾杜瓦趴在舞台上微笑比YA,然後在投影布幕上留下資訊量再少一些,但看起來比本人更加開心從容的紀念照。掌握現在的人就能掌握歷史,而那片刻確實很令人為他高興,我喜歡這個結尾。


那是很私人、只屬於自己的暫定答案,能產生共鳴的話很棒,不能的話至少可以清楚的理解整個思路是如此導引至此,還有為什麼。這是試圖主導敘事權的努力,無論是對於社會還是個人,當然既然是企圖改變社會,那也就是絕對的個人了。


裡頭有些很誠實、勇於自我剖析之處,也正因為作者勇敢把這些省思與批判曬出來,方才賦與結局那樣的力道和感動。克拉拉上身的話不免嘴兩句果然就是自戀,但話又說回來,除了自戀以外,可能也很難找到更快的方法暫且熬過創傷。這本來就是一種防護機制,比如成為故事裡最聰明的人。


當然有些問題還是在那裡,是那種難以解決的太大問題,而這從來也是暴力的歷史(History of Violence)的一部分。沒講出來的可能比講出來的還多,比如那終究變無可變只能逆水行舟的一切,但我想這正是人之所以必需講故事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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