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片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以毫不誇大的口吻,將一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以日常方式呈現。太太每天還是要工作,小孩照樣去上學,爸爸卻一天天虛弱下去卻又無力排除。嗯,也可能是剛好生了重病,但連鐵釘都吐出來了應該是真的有鬼吧?但能問誰,醫院說我們不處理這種事,那誰來處理?某間廟、佛寺、山裡的神壇、住宅區的高人?
非常鬼故事套路,卻也非常鄉土,如此日常的敘事口吻為整部作品賦予新鮮感。電影中那對倒楣夫妻,正是馬來西亞導演張吉安的父母。這部電影只看主線的話可以當作改編自家庭經歷的鬼故事,吐釘子據說是他兒時家鄉的日常風景 ~(!?)
和一般人印象中的東南亞鬼片那種淒厲模式不同,南巫是令人聯想起台灣新電影風格的作品。使用大量長鏡頭(拍了很多風景的意謂,考慮到片中演員的演技都稱不上好,乾脆不專心拍人而是拍景也是種藏拙手法)、敘事刻意緩慢平淡、引用(或者說展示)不少鄉野巫術、傳說與信仰,時不時提及馬來西亞的民族政策以及華人處境。
於是這段尋覓驅鬼之方的過程,既是一個多元文化的鬼故事,也是一則關於馬來西亞華人的政治隱喻。鬼故事即是日常,也就是哪怕活在鬼故事裡,日子一樣平淡的過。
不過畢竟還是鬼片嘛,電影裡有幾段很棒的靈異場面。發現丈夫吐出鐵釘時的氣氛有毛,下降頭的婦人在路上擁抱兒子無頭靈魂的部分也是。退休巫師勉為其難的指示後,主角回家與降頭鬼對決的過程更是張力十足毛骨悚然到極點。
一般來說把鬼影拍得太明顯很容易失去神秘感,但本片中那全身發白的降頭鬼即便存在感十足,身影清晰到一個不行,但還是透過分鏡與氣氛讓我忍不住覺得毛骨悚然。它就在那裡,而妳一丁點錯都不能犯,否則就完蛋了。
被詛咒的人說要跟著走,降頭鬼在樹上拉繩子、降頭鬼趴到主角車子上、降頭鬼在主角帶著咒物出海時出現在她身後,同時還收到不可以轉頭看的警告,嗯,這些段落真的很精彩。未知會帶來恐懼,但已知的事也可能恐怖到讓人全身發軟。
片中太太探索驅邪之道的過程,也是吉打地區多元文化的展演。電影出現大量種族與文化相關的細節,包括包括象嶼山神、暹羅巫降、鬼仔、田伯爺與拿督公等宗教。導演非常積極的盡可能讓每種信仰都有表現空間,並企圖呈現這些信仰背後的文化與政治衝突。
劇中山神婆婆珂娘的生平傳說,弔詭的道出馬來西亞華人的苦澀。那個被迫和親的公主在覬覦她美色的巫師詛咒下困死山中回不了家的神話,不免令人想起扛著生存壓力來到此地的華人移民,是怎樣在複雜的文化與政治生態中活下去。
如果熟悉馬來西亞歷史與民族差異的人肯定能看到更多,但關於這點我能力有限。劇中不時呈現馬來西亞政府一邊強調民族融合,一邊卻仍基於種族就升學管道等機制進行差別待遇的歧視行為。
同時間即使是在華語學校,說方言也還是不可以的,唯一能講的只有北平方言。一段從柔佛嫁到吉打的太太前往拿督公廟裡問神,結果被降乩中的乩童當場質問「妳為什麼不信神,妳不會講馬來話嗎?」這段,精彩點出馬來西亞華人尷尬的社會處境,與其所面對的複雜政治情勢。
但這並不表示這個群體是純然的受害者,正好相反,有機會時也是鯨吞億萬的故事。而且我私下也聽過很多馬萊西亞華人的誇張故事,有時那惡質是連中國人都傻眼的程度。就更別提某些喜歡說三道四,期望傷害台灣民主的群體。儘管乍看之下這和本片無關,但其實仍然是相同群體的不同面向,壓迫會滋生扭曲。
劇中太太從一開始完全拒絕接受陌生文化,到後來詭異的事太多,半信半疑上醫院被體制打槍還被放嘲諷(但當然醫院面對吐釘子是常態的地區想必也很困擾啦),這下只好尋求體制外的解法。
開始求神拜佛卻又覺得那些儀式太扯,萬般掙扎就是不想用,最後甚至把血水放到鍋子上煮到蒸發(這個真是很隱喻啊)。聽說是得罪了山神婆婆,跑到山裡去求原諒,結果聽見一個華人公主受到巫術迫害,即使如此也放下恨意,懷著憂傷不害人甚至願意幫助人的神話故事。
這之後她和友人前往某住宅區尋找一位已經收山的巫師,劇中沒提及他為什麼要收山,但從主角兩人戴著頭巾過去來看,巫師收山的理由可能和馬來西亞的國教也就是伊斯蘭教有關(當然如果要通靈王路線的話,我只能說做法幫助人歸幫助人,但對施術者本身其實很傷,不想再幹下去完全可以理解)。
老巫師給了如何除去降頭鬼的提示,順便表示咒具他不要了請一併帶走。這既是文化傳承的斷裂,卻也是某種奇異的接續。於是太太扛著咒具回家照著老巫師指示,和朋友一同進行儀式。隨後她依照指示繼續帶著咒具,在不知究竟是珂娘或者不是珂娘的神秘船主幫助下出海,總算了斷一段緣。
船主說,妳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但我是永遠回不去家鄉了。那當下主角一臉茫然,畢竟她可以回去的地方說真的也稱不上是什麼幸福之地。但無論如何家鄉就是家鄉,活在那塊土地的她無論想不想都難以離開,無論如何都得在那複雜多元之地,與所有願意站在一起的人們奮力生存下去。
整個鬼故事也因此像一則巧心安排的政治隱喻,原本只有點小紛爭的不同族群,有時會因為擦槍走火形成衝天怨氣。被傾倒恨意的人們因此陷入失落與恐懼,迷茫的尋求生存之道。
在這樣詭譎複雜的天地裡,電影強勢主張,存活之道不是倚靠無用甚至只會壞事的公權力、學術上的大道理,也並非團結自己的勢力硬起來。正好相反,積極接觸不同文化、尋求不同族群的合作,甚至思考如何與敵人和解,才是化解降頭術也就是民族紛爭的正確之道。
唯一的問題只在於,鬼找到方法趕走就好,但活人呢?
沒有拍在電影裡的STAFF表上敘述,導演的父親後來(應該是接手咒具後)為了幫助鄰里成為解咒師,完完全全就是走在那條理想道路上的象徵。如同本片也透過電影形式,追憶近四十年前的馬來西亞鄉間政治氛圍與地方多元文化,並企圖描繪一條理想之道。
當然這塊土地並非十全十美,各種沒有出口的糾結盤踞在電影裡那一段又一段的長鏡頭,以及角色與信仰間的無形壓力裡(說真的我還是覺得拿捏上不夠穩,但也算不錯了這樣)。
看得出導演非常珍惜那些正在變得越來越冷門的鄉土文化與民間信仰,但每種文化都很棒、每個文化遺產都要珍惜,偏偏政府與人民、種族與種族間還是有很多磨擦與壓迫,究竟該怎麼辦?
電影對此整體而言處理方法都是逆來順受(太太一打三,替失禁丈夫把屎把尿那段真的很心酸),對解法則極度理想化。但現行狀態與理念的落差,則是本片難以處理、大概也不打算處理的地方,這當然是現實層面困境使然,所以最終留下的便是強烈迷茫。
我覺得那是一種知道現狀很糟糕卻又無可奈何,總之奮力活下去,盡一己之力或許會有個以後的期盼吧。但實際可以做或該做什麼,又都不真的確定,於是苦澀起來就會像山神婆婆珂娘望向大海,憧憬一個早已並非故鄉,想像中的美好中國。
可想歸想,還是不想成為中國人,於是沒能力移民到西方的人最後只好鐵著臉回家,繼續對當前狀況各種糾結。不過無解的迷茫當然也可以做為一種答覆,而且某方面而言比起硬是提出一個自己騙自己的天真解答,還更能展現出屬於馬來西亞華人的真實。
就這這點而言南巫十分成功,他道出了某種根植於現實的細膩觀察,並描繪出仍卡在不上不下狀態又不知該如何前進的苦澀與尷尬。不過即使如此導演仍寄期望於未來,畢竟溝通正是巫者最原始的工作,而有時這也是在無力逆境中少數有意義的抗衡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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