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30日

夏日之戀

第一次知道這故事,是大學通識課放電影時,看見DVD附帶的廣告。當時對這個故事感到好奇,但也沒有非常認真的去找來看,只在腦海中想像一個陽光燦爛的唯美純愛故事。好吧,那時我對法國愛情電影毫無認識。


趁著高雄電影館的楚浮特展我終於看完電影,不是很震撼的那種喜歡,是對胃的淡淡喜歡,更格外喜愛片中那些念得飛快的旁白。查資料時發現原來故事改編自亨利-皮耶.侯歇(Henri-Pierre Roché)的小說,很好,眷戀那些獨白的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找來讀。


故事開場來自德國的居樂在巴黎認識雋,都是文藝青年的他們志趣相投,一見如故結成莫逆之交,感情好到被人家懷疑是一對。不過實際上他們的生活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女性,儘管始終沒能成就十全十美的關係,不過那仍是暢快的日子。


在認識很多美人後,出現了名為凱茨的美麗女子,和他們心儀的某座希臘雕像有著近乎一模一樣的面容與微笑。兩人都愛上了這名女子,而她隨後與居樂結婚。但這段婚姻既是愛情的墳墓,也是凱茨這位狂氣美人漫長渴求之路的開始。


她和居樂的婚姻觸礁得很快,隨後展開的是不斷外遇。當一戰結束,德法兩國又能重新交流時,前往鄉間拜訪舊友的雋,很快便在居樂默許下和凱茨打得火熱。三人間長達二十年的神奇關係自此展開。她們彼此折磨卻也相愛,凱茨是雋與居樂頭頂的瘋狂太陽,一個奇異家庭圍繞著這顆熾熱並不規則移動的星體運行。


老實說我剛開始進入這故事時,先被那和電影獨白一模一樣(廢話就小說來)的字句吸引,那份簡潔中有著乾脆俐落的舒爽,並因此成就迷人的節奏。但故事情節,該怎麼說呢,衝三小,真的是衝三小。先不提凱茨算不算新女性主義的典範,用現在的眼光來看她很明顯有躁鬱症。


當然在本書描繪的那個時代,精神醫學還沒發展到現在的程度,所以書中沒一個角色對有病就要看醫生這事存在認知乃理所當然。但也因如此,所以這本小說讀起來就有那麼點毛骨悚然。現代讀者知道為什麼她會是那個樣子,卻也只能感慨萬千的看著每個角色在痛苦和狂喜的兩極間瘋狂擺盪。


我看的時候一直默默想著,天啊,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倘若沒有經歷過,這份重量究竟是怎麼寫出來的?也因此讀完小說再看楚浮的序,提到故事其實來自作者本人的親身經歷時,我驀然懂了什麼(不過真實版本沒有變成駭人唯美的血腥始末,導演後來有收到作為凱茨原型女士的來信)。


當然即使這故事有真實成分,可要是從頭到尾都是衝三小的感覺,最後我還是不會喜歡的吧。但實際上就是看著看著,原本的傻眼與無奈在不知不覺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這種反覆、拖拉、苦澀卻又無比激烈耀眼,甚至帶點譏誚與黑色幽默的關係感到有趣。


也是這時格外可以體會基因作者在書尾展開的提問,所有這些精神問題都非得「治好」,也就是排除出人類基因庫不可嗎?如果人類就是需要那種美,以及伴隨美而來的一切呢?這很殘酷,但一切只能痊癒又會是另一種殘酷,這會是永恆的兩難。


如此奇異的生存方式,如此莫名其妙的恣意妄為,簡單扼要的句子呈現出非常細膩的質感。一女兩男的生活總因為偶然的念頭與衝動便翻天覆地,熱了又冷了,冷了又熱了。這種日常真的很戲劇化,而且是迷人的戲劇化。於是到頭來我喜歡上這些異常戲劇化的情節,也喜歡上那些絕決的字句:


「時光流逝。幸福很難以言辭描述,它被用舊磨損,而使用的人並不知道。」

「如果我們要愛一個人,我們就是愛他那個樣子,我們不想影響他,因為一旦成功,他就不是原來的他了。寧願放棄這個愛人,也不要改變他,不管那是一種善意還是一種控制。雋想要為凱茨的愛而死,苟活是一種侮辱,雄蜘蛛懂得這個,牠們的母蜘蛛也懂。」

「在愛情裡,沒有什麼約定和承諾是美麗的,除了日復一日美好的愛情本身以外,什麼也不得依賴。但是只要疑念頓生,一切沈入虛無。」

「任何動作都來不及了。只好什麼都不做了。凱茨撒下的網已經繃緊,完全沒有出路,雋以種種方式懷疑過她,但從來不是這種。而且她陪著他!那麼!她是愛他了……那麼他也是的!她轉頭看他一眼,這一瞥既狡黠又像個同志,好像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好像他們又要一起出發做一趟美好的旅行。」

「水像裏屍布一樣覆蓋他們,他們並沒有纏抱在一起,這對他們是罕有的。他們死於不再互相擁抱。」


小說裡的人們實際上是有想辦法營生,不過這是本寫得像營生不重要的小說。顯然他們總有辦法生活下去,而且過得不錯。這是某時代某種知識份子階級的浪漫故事。他們最大的煩惱是無法建立一段正常的關係並從中培育出什麼,然而痛苦歸痛苦,他們卻又太喜歡這種關係了。


居樂的疏離包容,凱茨瘋狂傲然的渴望,以及雋總是伴隨著迷茫的追逐。雖說沒有正常家庭多少有點遺憾,但無論如何她們大半時間仍總是優先選擇可以填滿靈魂的激情與愉悅,並想像這終究會長成能結出甜美果實的筆直大樹。


於是我欣賞她們彼此踐踏以追求內心的安穩,也欣賞他們總在安穩時尋找每個踐踏彼此的機會。書裡存在著極多樣化的愛情關係,很多都令人玩味。先不提那對愛憐著彼此卻無法做愛的夫妻,究竟是因為無性戀還是同性戀,總之居樂和雋的關係要用腐來解釋感覺也是說得通的。


但我也相信他們的關係遠比腐還要複雜,那是種很深沈的因為是你而執著,是愛,是依存,是友情,是已經熟悉且不想放手的形狀。他們接受彼此伴隨同一位狂暴美麗的女神,樂於看那才氣縱橫的女神垂青對方,一同無可奈何的面對外來競爭者。


即使這段關係中大半時間都卡了合法婚姻,但維繫人與人之間的連結對他們才是最重要的,除此之外的世俗眼光都無足輕重。他們希望彼此開心,也希望幸福永駐,為此接受女神創造的一切混亂,而且比誰都明白所有的一切都可能在轉瞬間變調。


但因為他們真的太習慣了,到頭來即使疲憊不堪,哪怕愛不斷磨損,也依舊接受現況的延續,直到這段曾經情感豐富的關係在磨耗中崩壞得無以復加。這也是一種愛,一點都不健康,卻很有意思。


讀著讀著完全可以理解以楚浮為首,為什麼會有人為這部小說痴迷。當然楚浮對侯歇作品的執著也再一次證明,粉絲不用多,有時候妳只需要一個狂粉就夠了。


夏日之戀(Jules et Jim)是那種沒有煞車的故事,那種油門踩到底一路催下去的愛情故事。我得說其實我還蠻喜歡這類型的愛情故事,本作甚至還常常超越我的期待與想像。某方面而言簡直創意百出,於是我微笑,覺得有意思,那很美。


真的有病,但這是稱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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