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13日

邊境奇譚(Border.2018)



看之前沒期待太多的瑞典電影,想不到她如此令人驚豔,劇本與畫面都非常精彩(儘管我不特別喜歡這部的攝影,但時不時會出現很美麗的畫面也是真的),才剛以為已經掌握到重點時,新的衝擊又迎面而來,為這部作品增添更多的思考空間。也因此本文劇透很大,是否繼續閱讀請自行斟酌。


故事從海關開始,提娜是優秀的關務人員,任何走私都逃不過她的監督,卻也因此常引來針對容貌的攻擊。沒錯,她看起來……很醜。這樣的提娜偶然從某個和自己相似的陌生人沃爾身上,感受到令人迷惑卻又心動的味道。她難以自拔的和沃爾陷入愛河,並因此發現自己在生物學上確實別有歸屬。就在她為了是否要繼續待在人類社會裡掙扎時,卻發現自己協助調查的兒童色情案,赫然出現沃爾的身影……


根據科學研究大腦在接觸新事物時會立刻全力全開企圖分類,而我算是相當依循這個本能的人,甚至可能太愛分類了一點。不過即使知道這種作法也容易讓人思考過於武斷,可因為這對我而言也是種樂趣,所以總還是忍不住在有意識的同時這麼做,然後默默期待那份意識能多少為我的思考保留足夠的空間與彈性。


觀賞導演Ali Abbasi第三部電影邊境奇譚的過程,對分門別類愛好者而言簡直是道饗宴,因為劇本總是能讓觀眾以為片子已經可以定性時,又在邊上開出奇異的花朵,最終呈現出來的是一幅詭譎卻也極為美麗的風景。


故事開場主角的臉孔就讓我微微感到訝異,老實說看起來根本就是半獸人還外帶點恐怖谷效應。臉盲如我剛開始還不敢確定這是不是特殊化妝(附帶擔心這會是某種失禮的想法),不過越看越相信這應該是化妝。


電影看完後立刻上網搜尋,嗯,果然是化妝,技術實在太強了,好自然啊!也因為這樣一張臉孔加上總總特異舉止,所以打電影開場主角看起來一直都像是顆勉強拴在社會結構中的怪異螺絲。


儘管大多時候看起來都算能夠適應,卻又給人一種隨時可能滑出邊界的焦慮感,這股不安強烈的挑戰觀眾心中的價值觀與政治正確傾向。我一方面擔憂主角會失去穩定生活,另一方面又理解這只不過是基於某種狹隘價值觀的擔憂。


事實上她當然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只要她不會因為可能迎來的破滅而後悔的話……很矛盾,卻又無法阻止自己這麼想。不過伴隨沃爾踏入她的生命,愛情的可能性讓必須勉力維繫穩定的焦慮漸漸消失。


剛揭露看似男性的沃爾其實擁有陰道時,我的大腦簡直快放飛自我,內心充滿半獸人百合的標籤而且花開滿原野(妳等一下)。不過隨著兩人的關係更進一步,很快就發現自己的期待終究太過定型,實際上那是完全越出人類物種的關係與生理機制。


這段性愛畫面充滿挑戰觀眾的狂野氣勢,配合美麗的北國林間風景,既像古老神話的現代重現,又同時帶有成人童話那種黑暗卻也瑰麗的複雜色彩,讓人忍不住在驚呼「你都讓我看了什麼呀」的同時興奮不已。


隨著提娜開始擺脫乍看之下「正常」卻讓人不舒服的同居關係,沃爾帶來的可能性讓一切明亮起來,蒂娜第一次確切認知到自己不是人類,而是童話故事中的存在,她是一個山精(troll)。


但即使如此提娜總算不孤獨了,長年感覺格格不入她終於找到自己。儘管也因此離邊緣越來越近,那但那份奔放且終於尋得自我的喜悅與解放感,其能量是如此龐大,有那麼片刻不禁讓人認同人類社會確實不適合蒂娜。


如果她找得到更好的,那就算艱辛又如何?但話又說回來,人類社會確實不適合蒂娜,到了她必須全盤放棄的程度嗎?疑問持續滋生,隨著越來越認識自己,提娜開始追尋過去。


她向安養院中有些失智的父親逼問,然後得到了一個和沃爾經歷類似的故事。那關於國家以健康和優生為名的體制性壓迫,劇情和瑞典史實在此結合,令人強烈聯想起至今仍在該國被強烈歧視與壓縮生活空間的Sami人待遇,以及直至二十世紀七零年代都仍在對精神疾病患者施行腦白質切除術的瑞典人權血淚史 。


人類確實不斷重覆排斥異類的歷史,不管那異類指的是種族、性別、性向、宗教或者其他分類,卻也在時時出現的重蹈覆轍中緩速前進。這樣的我們現在是否有辦法為不合乎期待的人們保持足夠空間,以後呢?


雖說要求其他物種配合人類社會的規則以換取生存空間也是種傲慢,尷尬的是無論這個要求再衝突、再矛盾,卻又是普羅大眾賴以安心渡日的確切需求 。但因此被犧牲的他者呢?


排除的規則不是一條線而是某種灰色混沌的空間,這之中有明確無法容許的存在,卻也有只因為岐視與偏見就被拋到惡意中的族群。蒂娜被以人類身分撫養長大,儘管稱不上人生勝利組卻也擁有夠用的財產與穩定的工作、生活與同居者,她很安全。


於是真相伴隨悲痛而來,給予自己在人類社會位置的雙親,卻也是謀害她真正父母結構的一部分,而且不知不覺間她也已經是結構的零件了。親情是真的,傷害、痛苦與被剝奪的那份可能性也是真的,這讓蒂娜陷入夾縫,物種和文化的認同明裡暗裡的拉扯她。


而當她意識到人類對自身物種(曾經?)施行的不公不義時,究竟該如何選擇?恐怖份子或者人權鬥士,維持現狀或開始追求改變?不知是幸與不幸,蒂娜很快在沃爾身上發現某些恐怖的地方,山精,是會玩調換兒這把戲的。


這不是像失竊的孩子那樣溫情滿滿的調換兒故事,雖然也不到夢境闇影那麼張牙舞爪,卻同樣在受害者身上留下極其深刻的創傷與悲痛。沃爾會在受害者家庭留下他定時出產的「廢棄物」,然後奪走人類嬰兒。


如果是在山精族群仍興盛的時代,或許那些孩子會如同古老妖精故事所說的一樣,被以山精身分養大。但在現代、山精傳統文化與生活空間皆被人類徹底破壞的現代,沃爾直接把人類嬰兒賣給兒童色情集團。


對蒂娜來說這是絕對無法接受的邪惡行為,但就沃爾而言這是他報復人類社會的好方法。再說對嬰兒做出恐怖事情的難道不是人類自己嗎?他只是在中間順應本能插上一手而已,說到頭來最恐怖的罪還是人類自己犯下的。於是這一切回到一個老概念上頭,如果一個社會讓某些人活得不像「人」,那些人最後可能就會真的變成不是「人」。


而在邊境奇譚這則故事上頭,顯然人的定義偏向是否能在一個群體中,與其他個體達到最低程度的和諧共處(畢竟這部的設定奇幻濃度較低,如果是像夢境闇影那種根本超出人智的狀態,呃,欸,只能呼叫地方的巫師考比了),於是全劇中我最喜歡的對白也因此而來:


「你有病!」

「我是人類才有病,幸好我不是。」


嗯,很無奈的,那就是對抗與排除了。


從社群主義的思維出發,如果一個存在於生活中有一定程度倚賴人類社會並因此得益的話,那這個生物終究不能全盤拒絕群體的善惡歸範。無論調換兒是否出自本能,沃爾的行為皆已逾越蒂娜心中的道德界限,她的背景讓她可以認同,無論山精這個物種和人類差異有多大,還是存在某種共通的道德原則。


儘管或許山精和人類的歷史就是一段互相用力衝康對方的過程,但實際上兩個物種都愛自己真正的孩子,而且渴望孩子能得到幸福。甚至蒂娜也親身應證了,人類也可以愛山精的孩子,正如同她不願見到人類嬰兒受害一樣。


所以蒂娜最終拒絕和沃爾走上同一條的路,儘管前途難測,卻是還是存在足以令人期待的可能性。於是邊境奇譚(Border / Gräns,2018)既是一個山精找到自己的故事,也是同屬異種的兩人一個傾向人類社會秩序,另一個成為恐怖份子,彼此互相吸引卻不得不分開的故事。


儘管抽絲剝繭至此得到的是一個近乎老氣的設定,但豐富多彩的情節與複雜而衝突的議題呈現,還是讓本片展現出令人目炫神迷的光彩。故事結尾新生的希望也帶來更明亮的可能性。


如果一個孩子一開始就對自己的身分有所意識,無論心理還是物質上都能以更有準備的形式融入人類社會當中,那可以想見這樣子長大的山精將來會更有話語權。德國猶太哲學家布貝爾(Martin Buberd)曾對罪疚有如下探討:


「解鈴還需繫鈴人,造成傷害的那人才能癒合傷口。做下壞事的人須得,一、耐心尋覓內心的光,好看出自己犯下多少罪。二、即使犯罪是很久以前的事,他仍須明白自己還是同一個邪惡的人。三、然後設法修復自己造成的傷害,這些傷害不能撤銷,也不能抹除。不過傷口可透過多種管道治癒,不一定要從傷處去治。」


電影裡無論人類還是山精都曾對彼此犯下罪行,如同現實中的人與人之間,或該說這正是人與人之間、我們與他者彼此的故事。所有尚且好好活著之人身上總背負了某種罪,那些屬於自己的空間與資源,或多或少皆來自那些被有理或者無理行為排除掉的他者與異類。


於是盡力縮小那個灰色混沌的空間,引光照亮位處其中的道標與界限,便成為理所當然的責任。舊時代犯下的罪仍舊存在,儘管已無法直接向受害者償還,但藉由直面歷史、改善體制、糾正現行的錯誤並予以適當的究責,並在此之上追求和解共生,卻是「人」跨越苦難並追求真正改善的唯一方法。


藉由共同的傷痛與罪惡凝聚而成的社群意識或許沈重,但倘若這份沈重可以讓人們不再重蹈覆轍,那一切就都是值得的。但願終有天人們,所有的我們與他們可以對彼此抱持感謝之意,攜手向前走上一條美好的路。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

回到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