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寫接下來各位會看見的文字，我有史以來第一次在自己電腦開了個叫「政治文」的資料夾。這是五年前的自己難以想像的舉動，但現在我覺得這是該做的。其實太陽花學運打從開始，就一直面臨各式各樣的，嘛，顏色潑灑。
因為身處鬼地方的關係，整段學運期間，我曾聽過的顏色多到簡直匪夷所思的程度。不過讓我們先忽略太陽花學運彩虹旗化的可能（啥鬼）來談談這次被叫得最大 聲、也最常見的：這一切都是民進黨的陰謀啦 ~ （過去這二十多天來我聽了這句話少說上千次，以至於後來會忍不住笑出來……）
在面對如此大量的指責與操弄時，我不禁想起學者道格．麥亞當（Dong McAdam）的社會學經典著作自由之夏。什麼是自由之夏（Freedom Summer (also known as the Mississippi Summer Project)呢？要解釋這個，就要從美國南北戰爭後的歷史開始談起。
話說在美國打完號稱解放黑奴的南北戰爭後，確實，全國都禁止蓄奴了，至少憲法修正案是這麼寫的。可問題來了，法律不允許蓄奴，但黑人仍舊受到歧視與壓抑。活在美國南方的黑人相當悲情，他們處於一種「隔離但平等」的狀態，並未獲得實質平等。
他們非但沒有和白人平等的公共空間與社會資源，而且向上流動的管道整個被壓抑緊縮，稍有反抗便可能引來整肅。張狂的3K黨暴徒更以極端暴力打壓，所有企圖鼓舞當地民主精神與公民意識的社運人士。
所以自由之夏是什麼？這是1964年美國黑人民權組織SNCC，為了突破某方面而言等同種族隔離主義最後防線的密西西比州現狀，開始的一場大型計畫。那年 夏天他們招募了大量（後來實際參與者約一千左右）美國上流階級白人菁英大學生，下鄉協助黑人進行選舉登計，以及參與自由學園的教學活動。
這活動原本是有被湮沒在歷史裡的可能性，到頭來這些熱血全是一場空。但歷史最終並沒有往那個方向走，曾經發生過的是：活動都還沒正式開始，就有三位當地工作者與一位提早到達的大學生志工被謀殺，淒慘的被謀殺了。
這件新聞震撼全美，於是整個夏天FBI和記者全州跑透透，整段過程的高能見度將這場短暫運動，化作美國史上最著名的社運經典範例之一，並成為往後全美社會運動的種子，貨真價實的遍地開花。
然後當我們回顧美國五零年代與六零年代，有時會有個覺得可以一刀切的錯覺，五零就是保守，六零就是叛逆。但事實上時代變動向來如流水般緩緩行進，當麥卡錫 主義於整個五零年代在全美呼風喚雨，CBS頂著被抽廣告與黑函威脅挺旗下記者，最終扳倒曾是絕對道德標竿的麥卡錫議員。更別提幾個最具關鍵性的黑人民權進 展也在五零年代出現，為往後的民權運動添加重要的柴薪。
而在我們覺得六零年代象徵開放的同時，3K黨仍在南方作威作福，隔離但平等是種共識，也廣被北方容忍（嗯，我們不歧視黑人啊，可是他們就過他們自己，和白 人保持距離，好像也沒什麼不好吧？不，其實這樣對他們更好呀）古巴危機甫剛結束，美國升高越戰，蘇聯有如難以捉摸的可怕敵人，反共仍是受到大眾重視、尊崇 的主流意識形態。
也正因如此，所以書中有段探討特別戳中了我，也就是自由之夏整場活動從頭到尾，其實都籠罩在一個揮之不去的疑慮裡：這場活動是不是共產黨分化美國的陰謀？這是不是紅色勢力藉由挑起國內黑人的不滿、誘騙洗腦我們年輕菁英學子，打算製造紛爭以削弱美國實力？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算這活動的訴求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合理正義（人皆生而平等欸，林肯超偉大的啦！）我們也該為了美國整體利益，盡可能維持「社會整體和諧，集中力量對外」，其他「比較沒那麼重要的事」就等到打敗蘇聯、確保國家安全以後再說。
是這樣嗎？
當年確實有一些帶有共黨色彩，或至少屬於左派的人，參與了這場活動（別忘記麥卡錫主義時期，是段光有左傾色彩就可能被搞到失業的日子）。可SNCC顯然無 意將自己與這些色彩徹底隔離。相反的他們不但接受左傾勢力援助，還不願公開澄清疑慮，或至少向大眾強調自己會小心防範這些援助背後可能藏有的陰謀。
當然身處現代已能稍稍看透歷史迷霧的我們，可以約略理解SNCC為何如此決定。畢竟從後見之明來看，蘇聯能透過這種分化成功打倒美國的想法，其實是有點可 笑的被害妄想。對SNCC成員而言，這種指責聽起來一定非常智障，因為他們才沒人腦殘到打算去革美國政府的命，整件事正好相反，他們是想讓美國走上更好的 道路。
更別提當年美國南方黑人正身處超級不平等的生活，隔離但平等是他們的現實。連想推個選民登記都天天有受警察包庇的暴徒上門找麻煩、生活裡三不五時被丟炸彈 放冷槍搞假車禍的時候，要他們為了所謂「堅決反共捍衛美國民主自由」去妥協、去放棄理想，去宣告「請放心，黑人都知道這些份子很壞的會小心」……
幹，反共挺自由民主係沙小啦，黑人現在、此刻、當下，就是沒民主沒自由啦！
我們現在就是要捍衛美國的民主自由啦！
也因此書中引述著名記者Pat Watters的一段文章，特別引發了我的共鳴（為容易理解我有做部分更動）：「在1964年，我們認真討論是否有「滲透」的情況，或甚至是令人恐懼的想法『奪權』，大家的共識是認為根本沒有所謂的奪權或甚至是真正的滲透發生，但認為SNCC不願否認上述猜測或甚至拒絕討論它的舉動，已危害了運動本身的名聲。
這是最讓人生氣的一件事，他們頑固地堅持如果一個人相信種族融合的價值、願意與我們一同做事甚至冒著生命危險，那麼他過去或甚至現在的政治色彩就不足介意 了。我們從未看過這樣的態度。花了好久的時間，好多年，我才明白這就是真正的保障民權的真諦，也了解一九六四年的自己對冷戰下的壓制性教條主義是如何深信 不疑。」
兩年前我沒認真去釐清，為何這段話當時特別觸動我的心靈。但太陽花學運來了之後，當大片大片質疑活動帶有色彩、異心、虛偽可笑、缺乏中心思想的說法、指責、嘲諷排山倒海而來時，突然間，我豁然開朗了。
台灣何時才能走出政黨惡鬥，我們又要被這些政客綁架多久？
為什麼台灣有那麼多人面對政治問題，就直接視作顏色問題？
常常雙方成員只要有個什麼不如意，直覺反應就是：一切都是民進黨 / 國民黨的陰謀，會變成這樣都是他們的錯啦！（個人對此推薦這篇，家父長體制下的恐懼：談具台灣特色的保守主義（與服貿））。
當然雙方大都不會表達得如此直白，但很多時候一篇長長的文章、社論乍看之下好像是在理性講道理，但認真一分析就會發現，骨子裡根本還是上面那種想法。當這想法一拋出來，一切討論空間往往也等同歸零。
因為接下來問題馬上就會昇華成信仰爭議，理性為感性服務。說真的這根本不是討論事情的方法，更遑論公共論述。連三歲小孩吵架都高明一點，因為起碼他會吼得很直白，讓人一聽就知道問題出在那，不會毫無意義的浪費別人時間。
然後台灣確實已經這樣太久太久了，身為正統草莓族世代，不誇張，從我能看懂新聞社會版開始，台灣政治就是這麼運作的。台灣民主的黑暗、愚昧、蠢笨、惡劣，難有正面進展，就算不全是藍綠宗教戰爭的結果，在我認知這至少也是重要成因之一。
這種狀態讓我們很難按正常程序、理性討論來好好處理國內重要爭議。甚至有太多噁心卑鄙齷齪的勾當，都躲在這問題所形成的防護罩下去掩飾通關，而且這儼然是藍綠政客多年來沆瀣一氣的分贓成果。看看我們同樣爛到極點的施政與立法品質，還有不知在幹嘛的行政與民選官員！
而這全是台灣絕大多數選民長年縱容的結果。
該是正視這一切、反省這一切，解決這一切的時候。
我支持太陽花學運有很多很多理由，而其中一個理由便是，我透過這場運動看見一個擺脫藍綠惡鬥的可能性，那怕很小很小很小，可是希望真的在閃。整場活動我都把重點放在立法院外的人，而非裡面的人，因為對我來說外面的人才代表著台灣未來的希望。
上頭的「大人」，沈浸於政黨宗教戰爭的人們，可以高興的繼續自己騙自己，把問題都推給意識形態，說那一切都是對立政黨的陰謀。可是，注意，請注意！有一批 人已經受夠了，自己總是必須在兩顆爛蘋果間選擇這件事。這群人也沒那麼多包袱、心結、偏愛，他們可以這次投這邊，下次投另一邊，一點心理障礙都沒有，不看 顏色只看政見、執政能力與實績，而且這群人只會越來越多。
身處歷史迷霧，我們很難確定這次學運實際上象徵了什麼，最終又會喚來什麼、導致什麼、創造什麼。但至少我看見的部分之一，是同時對藍綠抓狂的一群人，開始稍稍覺醒了。太陽花學運主要針對國民黨，不過是因為這回做出令人抓狂之舉的是他們（割闌尾大家，大家割闌尾，小蜜蜂，嗡嗡嗡，然後大家一定一定要堅定心志，不問藍綠，只論是非，年底七合一選舉要給這次的始作俑者國民黨教訓， 落馬術完全攻略）。
而擺爛許久的民進黨眼見苗頭不對，不得不硬著頭皮跑來沾光的言行，我們也都看得很清楚（就讓我們看看之後會不會又開始三流算計、撇清關係吧）。會暫時一起行動，也不過是理性判斷最好不要兩面開戰，應該以達成活動訴求為第一宗旨而已。
垃圾一次清不完，慢慢清，總是會清完的。
要知道，參與太陽花學運的人們並非無情，但會記住台灣當前政治人物的無能。有歷史情結的人越來越少，會被藍綠綁架去含淚投票的人更是。至少在這次的學運裡，我看見的是這樣的風景，而且也看見了這樣的希望。
就算最後事實證明，我們這個太陽花學運不過是歷史課本上又一次堆屍，但那又怎樣？歷史本來就告訴我們（是的其實我們歷史不差），這類努力大多時候都是失敗的，這才是歷史的常態。
所以重點是永遠不要怕失敗，永遠不要太失望，永遠不要冷眼旁觀或抽身觀望。因為每次的落敗，不論是實質還是精神意義上的，都會讓下次再好一點，或至少可以修正到更幸福一點的道路。每次盡量進步一點點（就算常有退步的時候），總是能有個最後，可以結出甜美的果實供人享用。
就結果論而言，1964年SNCC與諸多名校大學生一同參與的自由之夏，只是短短幾周的熱情，最終卻間接帶領美國徹底走出麥卡錫主義的陰影。儘管當 時沒多少人看得清，也根本不是活動的重點。但這貨真價實是一小群人，堅持一大群人眼中那個「我們從未見過這樣的態度」的正確理念後，得來的豐收成果。
太陽花這場運動最終可以帶來什麼，正維繫在我們手上。我最大的希望是，在很久很久以後，一個身處在可以享用甜美果實的時代裡的某位歷史學家，回頭爬梳台灣 民主運作與成長的過程時。在向前追溯那一波又一波的咸豐草、圓仔花、夾竹桃、油菜花、毛地黃、繡球花、鬱金香、水仙花等等等，總之不用擔心花很多種不會不 夠用的諸多昔年往事之後，可以理所當然的下一個學術界廣泛認同的結論：
太陽花是這一切的源頭。
天祐台灣。
延伸閱讀：自由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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