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5日
寒夜病
那是座夏天漫長的島嶼,於是人們忘記冬天也很漫長。
他們不記得很久很久好幾代以前,祖父母的祖父母是如何來到這裡,所以他們感覺自己一直在這裡。他們曾經歡度燦爛歲月,自然也經歷過悲苦時光。但人心是振奮 而向上的,於是他們將美好的年月稱作時代,而視難捱的日子為片刻。痛苦似乎總是片刻的,正如同人們經常忽略斷氣前的瞬間,可能有過的漫長磨難。
人們記得夏天,卻忘了冬天。大家都知道西風的冷,卻遺忘究竟有多冷。這或許是種幸福,特別是在缺乏準備的時候,不知道將有多苦會比較沒那麼痛苦。
寒夜在這座島上是種病,一種發自骨子裡的冷。這種冷打從人們的先祖踏上島的那天,便已鑽入他們體內世代流傳。只是島民不會在夏夜提起這件事,好像假裝得夠認真,病就確實會消失。
但有些人比較特別,即便在悶熱的夏季午後,光著腳踩在溫暖溪水中打鬧時,依舊會想起寒夜。
馬耀正是這樣一個男孩,很難解釋他反覆提起冬季的理由,是出於謹慎或者單純好奇,也可能兩邊都有一些。理由不言可喻,馬耀有個體弱多病的妹妹伊瑪。他對有記憶以來皆臥病在床的妹妹所心懷的愛護,並未多於一般男孩會有的程度;但自她孱弱的體質中,馬耀可以看見寒夜的影子。
他喜歡追著山谷裡唯一度過冬而活到現在的老人發問,僅管對方總不願多談寒夜。只除了偶爾喝醉時,老人才會隱約對過去發出某種呻吟,那關乎於無數死亡,沈悶而孤獨的漫漫長夜;木柴、很多的木柴,禦寒衣物,以及那永生難忘的熱粥……
在令人昏睡的炎炎夏日,這些往事聽來十分遙遠,或許更要命的是,也相當符合人們對冬日的想像。當季節屬於照料作物的農忙期間,人們不會為了想像中的東西費心。他們甚至不願提起,並為此發怒,如果別人提起的話。
偏偏馬耀老愛提這些事,而當他發現除了自己外沒人在乎時,不知為何馬耀陷入了某種飄飄然的愉悅狀態。在安全的夏季提起寒夜,令他得到某種奇異的快感。即便馬耀其實沒有真的去做些什麼,僅只是喃喃說著該注意什麼罷了。
島嶼的冬季往往在居民無意間飄然而至,前一天還只覺得空氣中有股涼意,隔日薄脆的冰霜已降得滿山遍野,籠罩山谷全部。視野所及一片蒼白,倘若不注意貿然步入其中,寒夜病便會發作,速度快得連驚心的時間都沒有。
這種病總從四肢末端開始發作,先是感覺身體發冷,指尖凍得像冰一樣,接著很快沒了感覺。如果眼睛從頭到尾仔細盯著瞧,便會發現指甲底下的肉逐漸龜裂。在好 奇自己為何毫無知覺之前,整根手指已完全崩解開來,化作一粒粒透明水晶般的碎屑灑落一地。後續速度更快,手指塌了再來是手掌,然後輪到手腕、手臂、整隻膀 子;腳的過程也差不多。
在戶外一個成人全身碎開來,要不了幾分鐘。
馬耀和伊瑪的父母正是這麼去的,爸爸剛走出大門,還沒來得及驚呼便落了滿地。媽媽衝向前去,還沒摸著丈夫便被冷風帶走兩隻手臂。沒人知道她當時那個狀況怎還有辦法關上門,也不知她為何明白該關上門,總之她是關上了,或許那正是做母親厲害的地方。
只可惜屋子依舊沒了溫度,於是母親繼續化為碎屑,灑滿一地。
真的是純粹運氣好,馬耀當時坐在火爐邊替母親暖湯,伊瑪則因為前晚猛咳嗽,家人塞了熱水袋進她被子,在那時還夠暖。所以那怕整座屋子冷的可怕,這對兄妹仍然沒受寒。他們那時還不知道寒夜病發的關鍵何在,但已經明白屋裡冷,屋外更冷,這認知延長了馬耀和他妹妹的性命。
事發頭幾日兩人都在不知所措間迷茫度過,然後馬耀振作起來。他清點家中的存糧與柴火,確認所有可能派上用場的傢俱。他清楚再這樣下去不行,兄妹倆非得有人出門看看才可以。
但該怎麼做?馬耀想著那度過冬的老人,明白總不可能真的一碰冷風便會死,否則沒人度得了整個冬天。接著他記起老人的話,柴火與食物,還有各式各樣的衣物。 於是馬耀等待,等待風雪歇息的片刻,穿上自己全部的衣服、套上父母留下的衣物,外頭再用所有找得到的布片和薄被裹得牢牢的。
而這果然有用。
寒夜病似乎不侵擾動物,附近棚子裡的雞活得很好,豬牛一頭也沒少。可憐的鄰居並沒那麼好過,根本不剩半個活口,只留下曾經是人的晶粒灑滿一地。可是馬耀又能怎樣呢?天災總是最好的理由,很合理的那種。
於是他開始將那些屋子裡能用的東西帶回家,牲畜亦比照辦理。或許是幾天下來這些動物也慌,明知不是主人照樣乖乖跟著走,也或許它們根本不在意。這些工作讓馬耀用掉很多個風雪的間隔,期間伊瑪都躺在床上默默看他工作。
從妹妹的眼裡他看得出她想幫忙,無奈力不從心。但馬耀只希望妹妹躺著就好,有些事他不希望看她做,也知道她做不來。
等工作暫告一段落,馬耀自住家所在的山坡眺望。谷底的村落似乎杳無人煙,但或許只是看起來像這樣。馬耀不敢離家太遠去確認答案,僅是看看而已。有時他也會 望向那度過冬的老人在山谷另一頭的房子,想著老人的準備肯定非常周全,念著那一屋子的物資會有多充足,然後默默計算起來。
究竟這冬天將延續多久?馬耀不知道,他這時連夏天曾經有多長都記不起來了。這問題想必只有那老人清楚答案,但就算馬耀想問,距離也未免太遠。
又過了一陣子,馬耀開始嘗試以爐火為中心,用木板及傢俱圍出隔間。這樣熱氣比較不會跑掉,柴也不會耗那麼兇。但那怕把派不上用場的東西全燒了,想靠這過冬 依舊不可能。於是馬耀著手劈砍死去鄰居的家,拆開他們的一切,用這些已經成為柴火的東西,填滿自製小隔間與房子其餘部分的所有空間。
接著一場風暴將房子用雪埋住,那幾天讓馬耀發現雪才是最能保暖的東西。之後只要有辦法,他都儘量剷雪把小屋圍起來,只要注意留下通氣孔便行。
可就算費盡心思,柴火依舊不夠用,最後馬耀只能帶著斧頭爬上附近山丘砍樹,同時想法子抓點獵物回去。這是很累的活,而身體勞動讓馬耀全身熱呼呼的,於是終於有一天他忍不住脫下內裡被汗浸溼的手套想透透氣。
那怕不覺得冷,但接觸到外頭空氣的瞬間,馬耀左手後三根指頭還是碎了。一點都不痛,所以馬耀不知該做何反應,而且令他驚奇的是這碎裂只到手掌便不再繼續。 當下他沒想太多,只趕緊將左手重新包起。回到家也沒敢讓妹妹發現掉了手指的事,僅是從此在屋內照樣包著手,再不方便也沒敢脫。
過了幾天馬耀才認真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麼,然後得到一個結論:或許只要身子夠暖,病便無法發作?這個新發現讓他興奮起來,開始覺得自己一定過得了冬。但馬耀那時忘了妹妹,還有她虛弱的體質。
曾經有段時間,馬耀和伊瑪在這座風雪中的小屋感覺很富足。但那段時間已經過去,而且過去了一陣子。現在牲畜在反覆的日夜交替下早已全數吃光,存糧也所剩無幾。馬耀眼睛看得見,妹妹一天天衰弱下去。
他為此著急,但除了替她保暖,他什麼也做不到。伊瑪對自己的衰弱相當冷漠,平靜地接受一切。她的身體原本就不好,早在冬日來臨的那個清晨便認定時候已到。眼前她更刻意減少食量,佯裝吞不下,反正本來也沒多少東西可吃。
再說伊瑪比誰都明白不斷在勞動的哥哥才最需要吃飯,他渴望那些食物。在她眼中他才是必須活下去的人,所以應該讓哥哥盡量吃。馬耀沒注意到這點,他只看著妹妹越來越細的手臂和大腿發慌。
在某個令人格外沮喪的夜晚,馬耀發現地板縫隙夾著略帶彈性的白色圓粒。他原先以為那是某種蕈類,接著才意會到那是遺漏於整理之外的父母碎片。那些晶粒不知為何,已從原先玻璃般的形態化作米白色粉粒。
沒人說得清這是怎麼發現的,也不可能有人承認自己是第一個想到這東西可以拿來煮煮看的人。不過每個活過冬日的島民最終都會發現,這種粉粒用水煮很好吃,那味道令人回憶起以往物資充裕時,吸飽肉湯的麵糰子。
馬耀自當作骨灰罈的罐子裡掏出粉粒,煮給自己和妹妹吃。那想必是相當滋潤的補品,原本已走向盡頭的伊瑪在熱湯餵養下活轉過來,身體逐漸恢復,甚至還比以前更好。
發現這點的馬耀興奮莫名,他很快趁著風雪空檔,跑向附近鄰居住宅的遺址,想把那些他當時隨意丟棄的晶粒,或者現在的粉粒都撿回來。但或許是給風吹走了,也可能出於其他因素,馬耀沒有找到目標,倒是看見一些類似腳印的東西。
人的腳印。
或許至今能避過這些人,是因為馬耀以往都盡可能將小屋用雪埋起來。也說不定那些人僅是單純沒注意到他們,或者雪盲了。但馬耀明白,事情不會這麼幸運下去,寒夜影響的從不只有身體。
他只能先下手為強。
馬耀不是唯一在那個冬天設陷阱逮人的,但他是第一個,末了成為最熟練的人。越來越遠的活動範圍,劃破衣物的機關,自頭頂淋下的冰雪,竄進家宅的凜冽寒風,這些足夠侵擾所有還活著的人,特別是那些住在山坡下的寬裕人家。
他學會辨別多少粉粒是一隻臂膀的量,多少又是大腿的量;也明白沿著重物拖行的痕跡,有時可以找到整個身體的粉粒。事情發生得理所當然,完全沒有思考與掙扎,畢竟,在毫無血色的蒼白世界中,一切感覺如此純淨。
馬耀還記得那天早晨感受到的異樣氛圍,有時這不是因為真的出現了什麼,而是超乎那之上的某種感應。他走出屋外,發現遠方正在燃燒。對面山坡上的房子燒了起來,馬耀知道那是度過冬的老人住著的家。
熊熊火舌竄上灰白天際,遠在山坡這頭的馬耀感受不到熱度,但仍為此嘆息。是有人去鬧事,還是不小心出了意外?他無法確定,只覺得兩種都很有可能,也或許都發生了。無論如何,那些物資想必皆因此付之一炬吧,對此馬耀覺得相當可惜。
即便是在冬天,時間也流動得相當快速。這之中有種無可奈何,大好青春耗費在狹窄的室內,日復一日做著相同的事,過著點火的野獸生活。這種日子並不怎麼令人 愉快,馬耀知道怎麼活下去,但也只清楚這個。他沒怎麼想過很久以前住在山谷裡的人們,也都是這樣一代又一代度過一個又一個冬季。
所有人在寒夜裡都會忍不住心想,如果他們有準備的話,現在該有多好?可是他們在夏天都未曾為此做過什麼。每個人都知道冬天終會降臨,但在西風來到前卻老想著應該還不是現在,於是人們的準備從來都不夠。
在寒夜裡,什麼都會發生,也有些時候,事情總來得莫名其妙,似乎只因為會發生所以就這麼發生了。只要冷靜下來或許沒有事情不能用理性解釋,但更多時候當事情到來時,合理的解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從中發現了什麼。
當馬耀看見妹妹怔怔望著自己蓋在被子下的腿時,便明白出了什麼事。他伸手觸碰還剩下的部分,發現伊瑪已經永遠失去自己的腳掌、足踝與一半的小腿。馬耀剛開始無法理解妹妹為何會將腳伸出被子外,那是個愚蠢的舉動。
這疑惑僅持續到他望向她的臉,真真實實在看,然後馬耀才驚覺伊瑪長大了。整個冬天她都一直縮著身體,曲起腿,勉強自己窩在越來越小的床鋪上;直到有一天她再也受不了,非伸直腿不可。
於是,床的大小現在又剛好了。
伊瑪要馬耀把自己的晶粒收好,無論那曾屬於誰,都會變成粉粒。而他終於有勇氣在屋裡脫下手套,將少了手指的掌心擺放在妹妹面前。伊瑪靜靜摸著哥哥殘缺的部 分,隱微感到滿足。她沒有笨到發現不了手套底下的真實,但一直以來都沒敢為此開口。不過現在一切已無所謂,很多時候情勢就是變化得如此迅速。
那之後,馬耀有時會和伊瑪睡在同一張床上,兩人縮著腿,小心翼翼。
冬天變得更加殘暴猛烈,一場漫長得數不清時日的暴風雪襲擊山谷,人們只能勉強存活於其中。而當風暴終於過去,馬耀和伊瑪心裡清楚,麻煩要來了。正如同這場風雪吃去他們最後的餘裕,谷裡還活著的人肯定不會有多少區別。
大家的差距已被磨平,再來只看誰能搶到最多。
那是一次漂亮的合作,花俏的戲法,絕佳的計謀。人覺得自己最聰明時,往往是他最笨的時候。比方說當某群人以為自己成功把屋裡的男人誘出房子,而裡頭的女人和所有物資將任自己宰割的場合。
馬耀在預定地點解決掉伏擊的兩人,一個眼眶被狠狠塞進冰塊,另一個則是打暈後剝掉衣服。當他急急忙忙跑回妹妹所在的家,打開門映入眼簾的是幾名正在化作晶粒的野獸,他們沒有一個穿著褲子。
這對兄妹不談論自己做了什麼,只覺得已完成該做的事,那是他們的默契。這些長腳送上門的粉粒,讓馬耀和伊瑪得以度過剩下的冬天,而且那之後也不再有對手上門叨擾。可能谷底的其他居民都覺得山上有猛獸,不敢再來了吧。
和突然降臨的冬天不同,夏天回來得比較慢,可一旦開始便不會停止。很難說那天仍是冬,那天開始是夏,那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人們會開始覺得不再鎮日升火也無所謂,不知不覺間身上衣物少了。然後有天打開大門,感受到空氣中的暖意時,便知道冬天已經過去,終於過去了。
在這樣的一天,馬耀抱著伊瑪坐到門檻上,兩人一同注視著白雪融化,露出底下潮溼的黑色泥土。山谷裡還活著的人有些準備離開,也有些打算以殘缺的身體留下,如同馬耀和伊瑪──畢竟這塊土地是如此肥沃,而新生命即將到來。
沒什麼好擔心的,冬天已經遠離,還要很久很久以後才會回來。馬耀摟著伊瑪,伊瑪摟著馬耀,他們一起看日出,看著那金色光芒盈滿天際,聽著鳥兒清脆鳴囀,享受微風帶來夏季的氣息。
他們對彼此露出微笑,覺得眼前大有可為,任何事皆不足為懼。只要在冬季過上一陣,便能明白寒夜病不難防範,而且他們下次會做得更好。山谷回復青翠,田園滿是作物,不用施肥也能結實累累的年歲將再度開始;未來是屬於他們的,等在前頭的將是無盡的歡欣與喜悅。
於是人們經常忘記,這座夏天漫長的島嶼,冬天也很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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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始靈感來自史坦貝克的伊甸園東。
這是帶有寓言色彩的故事,然後也是即使只有一瞬,如果能讓讀者忘記這是寓言就好了的作品。另外用戰爭來替換最為容易,不過想講的當然不僅於此,歡迎自由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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