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6日

夜審(Garde à Vue.1981)

一部令人心情複雜的法國電影,律師瑪爾蒂諾被以姦殺兩名女童的犯罪嫌疑人身分傳喚到警局,但警方手上其實沒有足夠證據能逮捕他。負責審訊的格利安警官只能勉強技術性拘留瑪爾蒂諾,想盡辦法在除夕夜取供。他翻出所知的一切證據與案件細節,期望能從律師口中套出真相……



看簡介會以為這是那種對白機掰聰明到不行、對手戲火光四射的電影。但實際看會發現它整個很迷茫,警官雖然覺得八九不離十,犯人就是眼前這個衣冠禽獸了。可想要用話術下套卻沒那麼容易,對方油條又機車的剛剛好。


看著看著我想起了獲得金匕首獎的推理小說骸骨與沉默,在現實世界想巧妙的套死兇手從來不容易。律師瑪爾蒂諾時而合作,時而抓狂,並試著不著痕跡的影響他人的思路與情緒。他堅稱自己沒姦殺那兩名女童,但對警官的質疑和進逼,卻又顯露出不安與曖昧態度。


有時警官像是套到了什麼,律師卻又總是很快找到合理解釋。瑪爾蒂諾的不安與猶疑,究竟是被冤枉的焦慮,還是真的心理有鬼?是身為兇手不想被抓,還是上流社會人士自認被起訴等於先輸一半的恐懼?


觀眾直到結局前都不知道真相,電影在整個過程中也只提供,各式各樣感覺好像很重要,卻又挺無關緊要的線索。他當天到底有沒有帶狗去散步?沒人記得你有去過那間餐廳,真的有去嗎?


為什麼突然跑去感情不睦的妹妹家?那天晚上在燈塔那裡聽到了什麼?為什麼就那麼剛好是你,在短短幾天裡連續成為兩件女童姦殺案的第一發現者,發現以後還不趕快報警,而是先回家換衣服?


最重磅的消息莫名於,如果真的不是你,那為什麼你的妻子會如此用心努力的串連其他人檢舉你就是兇手?好吧,扯到家務事就更理不清了,男的說結婚以後妻子性格霹變,從此過著無性婚姻,過起嫖妓解決需求的屈辱人生。


女的則說我也不否認自己結婚是為了錢,但婚結了以後老公性格巨變,讓我每天過著痛苦的生活。警官我跟你說,我懷疑他對我姪女卡米爾這樣那樣,這傢伙可能真的就是喜歡小女孩,而且老娘有證據!


整部電影大多時候都溫吞、緩慢,瀰漫淡淡的焦慮與不安。警官不笨,律師也不笨,負責做記錄的警察貝爾蒙特倒是很笨,適合調劑故事的氣氛。老實說這案子實在問得無聊,大半時候都是案件以外的對手戲更有意思。


但當電影來到尾段,太太手上的東西一丟出來後,狂風暴雨立刻襲向觀眾並連續三度翻轉。觀眾永遠不會知道,律師為何一發現自己太太提供了什麼東西給警方以後,就突然間認罪了。


是因為仍然有愛的他,卻發現妻子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他入罪時,所以對這段婚姻絕望了嗎?又或者他寧可認罪背起姦殺兩名女童的刑責,也不想讓自己對姪女卡米爾做的事曝光?那是柏拉圖式的關係,還是肉體的關係?老男人與小女孩間究竟發生過什麼?他妻子對此真正的想法又是什麼?


當電影尾段,姦殺女童案的真相突然從竊賊就逮後的扣案贓車裡噴出、真兇就是片頭過場那個嗆警察無能要求趕快把車找出來還他的傢伙,整個實現故事裡有槍就要開槍之金科玉律的瞬間,警方固然是破了這個案子,但是不是同時間也錯過了另一個案子?隨著與本案無關的律師被當場釋放,他可能犯下的其他罪行是否將永遠無法獲得追索?


又為什麼一察覺丈夫將被釋放,太太立刻當場自殺?這究竟是一段怎樣的婚姻、怎樣的關係、如何的恐怖、絕望、憤怒與怨恨,才會讓她寧可做出如此淒厲選擇?不知道,全部的答案都不知道。雖然觀眾終於知曉姦殺兩名女童的兇手是誰,但關於律師曾經做過的事卻變得不明白了。


既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也不瞭解是否存在直白答案以外的可能。唯一確定的只有,太太手上有讓律師寧可自白姦殺小女孩,也不想此事曝光的黑料。而在知道律師將重獲自由以後,太太果斷的選擇自殺。乍看之下是恐怖平衡,但從性別角度來看卻一面倒得令人悲哀,只有恐怖,沒有平衡。


然而四十年前的電影放到現在仍不過時,即使天秤兩端一邊是男人的快樂、名譽與小秘密,另一邊則是女人的生命、身體安全以及終生的遺憾及恐懼,社會至今依然傾向這秤起來可以。他只是不夠謹慎,犯了小錯,誰沒有過去?然而受傷的、死去的在本片中都是女性,現實中往往也是。


到結尾時觀眾赫然發現故事彷彿回到了電影一開始,除了新鮮的屍體外,知道很多事,卻也有很多指控難以確定。妻子的死因明顯是自殺,不會有人因此受到刑事追訴。但法律定義以外的罪呢?她是畏罪還是害怕自己的人生必須繼續走下去?


這樣的婚姻,打造出這樣婚姻的社會,又發生了什麼事?這場夜間訊問一開始是為了追索女童姦殺案的真相,但所有在體制中還算過得安穩的人們,最終卻不由自主的意識到那股淡淡的質疑。並省思自己視為常態的一切,究竟隱含了多少恐怖、特別是針對女人、小孩與小女孩的恐怖。


當人們可以對此視而不見,而現代加速中的男性性權運動,以及將此視作進步而合流的社會運動者,都已經讓事態變得更複雜並形成新的壓迫。當學術殿堂企圖讓一切成為話術,宣稱亂倫關係中的弱勢者,只要覺得自己沒受害就不存在惡行時。擴散出去的影響就是,往後任何感覺受傷的女人,還得先面對自己是否不夠進步、不夠努力恢復正常的指控。


我以為不要責備受害者的道理正是這種時候拿出來用,怎知一轉頭發現,原來只要改說妳該自己轉念,就不算責備受害者。戀童也只是性癖的一種,讓我們不歧視,不壓迫,一起守護唯美的愛情。只要當作受害者不存在,大同世界瞬間降臨,不知道路是妳自己的問題,好聰明喔,實在太好玩了。到頭來宣稱不要把什麼切出去的同時,代價卻是早把另一些人切出去而不自知。


不過沒關係,還是可以視而不見,只因為他們就像警官一樣,或許累了,或許不在意,也或許覺得要處理太麻煩了。那些自以為是的好人們啊,畢竟誰說一定是男的有怎樣,也可能她本來就自己有病。這終究是一個經常傾斜向特定角度的世界,所以他到底為什麼認罪,她又為何自殺?


這應該不是可以輕易算了的事,但當今社會對諸如此類的事總是很容易算了。即使有人因此死去、可能受到傷害也照樣如此。這難以解答的為什麼,便成為夜審這部電影的核心問題。整件事曖昧難解,但以此為理由停在這裡不願往下挖的社會,則令人痛苦且難以忍受。「我不知道」、「那很複雜」可以作為瞬間的直覺反應,但在這之後不當回事的放棄思考、最終達成無視甚至反過來顛倒是非便是罪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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