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古早套路的小說和電影,大概會想盡辦法把瑪莉詠的身分藏起來,並在最後華麗大揭露然後圓滿了什麼吧?但這部電影打片名就明示觀眾會發生什麼事,更別提當兩個小女孩因為下雨來到瑪莉詠的家時,那就是同一棟房子啊!
很明顯,奈莉就是遇到小時候的媽媽了,那個在未來離家出走不知道去了哪裡的媽媽。老實說很套路的展開,可這是那種把套路應用得很精彩的作品。故事以相對單純的劇情探討哲學議題,以及橫亙在女人生命中的生育與婚嫁選擇,如何充滿了殘酷、美麗與愛。短短72分鐘的劇情精煉雋永,令人再三玩味。
如果奈莉的年紀再大一點的話,腦袋裝了蝴蝶效應與各種時空旅行鬼故事之類的東西後,她或許會不敢向母親透露太多未來資訊。但八歲的奈莉因為太愛母親,也太害怕再也見不到未來的她,所以沒想太多便說出自己的身分,還把瑪莉詠人生幾個重要事件的年份全給交待個一清二楚。
對八歲女孩而言知道自己以後會有女兒、老公是誰,感覺自然疑惑不安,但同時浪漫與好奇也會湧上來。所以對於奈莉的揭露,小小的瑪莉詠是平靜中帶點喜悅與不解的接納並期許未來。
但觀眾知道這對她是多殘酷的事,也很清楚瑪莉詠以後會意識到自己被迫經歷了多麼殘酷的事。奈莉終有一天也會明白她究竟做了什麼,她只是現在還不知道而已。於是這部電影表面看起來很甜美,但挖下去裡面與其要說黑的,倒不如說是一股脖子被狠狠掐著的灰色鬱悶。
八歲就完全確定人生走向是什麼感覺?是該挑戰未知還是選擇已被指明的路?但話說回來,即使想改變,但未來真的能夠改變嗎?並不是說拒絕奈莉存在的這條世界線,瑪莉詠鐵定會有更璀璨的未來,等待著她的很可能只是另一段平庸人生而已,普通人根本沒有媽的多重宇宙可以超越。
但問題是,不管人究竟有沒有自由意志,感覺可以有所選擇,跟感覺根本沒得選是兩回事。當看著兩個女孩快樂的成為朋友,在森林打造美麗卻粗糙的樹屋、一起做可麗餅,暗中嫌棄奶奶 / 媽媽煮的湯,辦生日會、吹蠟燭、許願。哪怕已然瞥見遠處烏雲密佈,仍盡情享受美好的孩堤時光時,觀眾也會一併意識到瑪莉詠長大後那份始終揮之不去的感傷究竟所謂何來。
這部片讓我想起2004年日本電影現在,很想見你(いま、会いにゆきます),該片同樣關於時間旅行,和一位即使知道自己會因此早死,但仍基於愛毅然決然踏上那條路的母親。我記得自己當時蠻感動的,但現在回憶起來,這實在是完美妻子與強大的母職神話。
那還是好看的電影,也真的很偉大,但該片女主角身為個體的自我,也因此被凝結成某種動彈不得的東西,而那真的是很男性角度的渴望與供奉(飾演該片電影女主角的竹內結子在2020年自殺,也許是產後憂鬱症,無法確定,我很感傷)。
相較之下親愛的童伴更加偏向女性觀點,這是女人無論想不想要總得面對的憂愁和掙扎。還記得我小時候流行過一種占卜術,那就是半夜十二點在鏡子前削蘋果,就能看見未來老公的模樣。可是這占卜附帶了一個警告,那就是蘋果皮絕不能斷,如果蘋果皮斷掉的話,未來的老公就會死……
現在想想這占卜術也太兇殘了,如果看到不喜歡可以直接滅了對方,根本是咒殺的技巧吧。當然大家講起這個占卜術時,通常還會搭配什麼,某某年級學姊試了真的有看到喔
然而在本片中,瑪莉詠真的可以殺死奈莉,她有辦法做出這樣的選擇,這是另一件她們往後會在不同時間點陸續意識到的事。但無論做出什麼選擇,瑪莉詠都會因為自己沒走的那條路痛苦。想像力就是超能力,將如同一把銳利的刀持續不斷割傷她的心。
從成年瑪麗詠的態度,看得出她過去恐怕從未真正做過選擇,而是有些順水推舟的走到現在。因為如果她以往真有堅定做出決定,理應不會痛苦迷茫到那種程度。但話說回來,又有多少人在相同處境下,能夠堅定且毫不迷茫的選擇並持續堅定心志?又有多少人能夠果斷的為了自己可能沒很偉大也不保證會成功的夢想,嘗試謀殺自己見過、存在於未來的八歲女兒?
童年遭逢如此巨變,瑪莉詠這輩子真的還有辦法懷抱夢想嗎?
對,我知道她當然可以,就算二十三歲早早結婚生子,照樣活得奔放美麗的人不可能沒有。但問題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現實難以超越,一對財力普通的年輕夫妻在當今市道,往往得犧牲掉一個人的職涯來確保孩子成長,而那通常是指犧牲女方。不是每個人套上這樣的負擔都還能跑,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果斷的把那種相對剝奪感吞下去。
電影沒交待瑪莉詠不存在的父親是去了哪裡,只知道她母親、那個奈莉因為沒能與之正式道別而非常難過的奶奶,早在瑪莉詠八歲生日來臨的很久以前,就開始對自己女兒情緒勒索,不斷強調無論如何自己反正很快就要死了。直到很久以後她還繼續對孫女這麼抱怨,儘管很溫柔,也有好好在盡母親的責任,但顯然奶奶心裡也有一個洞,直到死都沒癒合的洞。
而瑪麗詠在八歲便已知曉,媽媽二十三年後會死,死前依舊沒有平靜。
瑪莉詠也許盼望過自己和永遠在抱怨的母親不會成為一樣的人,不會成為老向女兒碎念自己即將死掉,卻又從未認真去挑戰生命的母親。但31歲的瑪莉詠最終成為了類似的平庸之人,她從未向女兒抱怨與情緒勒索,但她想在心裡,而且同樣無力追逐自己的可能性。
於是儘管未曾化作言語,但她的濃濃哀傷仍成為女兒奈莉心中長長的陰影。這也讓奈莉在見到仍是孩童的母親時,忍不住立刻把整件事對她全盤托出。奈莉還要過很多年以後,才會意識到將母親內心平靜砍伐殆盡的人正是她自己。
奈莉的錯是很灰色的,孩子會死死拉著主要照護者不願放手乃是理所當然。瑪莉詠對心知肚明,即使我很哀傷,也不是因為妳的關係,不是因為妳……是因為過不了自己心裡的檻啊。那是存在於母親與孩子間,在仍然恐怖的社會結構中一代又一代延續的因果關係。
可至少在八歲女孩的甜美時光裡,這一切還沒能被觀測。她們詩意的討論心靈、夢想與人生,並不真的懂,但已在嘗試摸索與面對。同時社會性別角色的鬆動,在兩人扮家家酒的角色選擇上顯現出來。
還在想著要成為伯爵夫人與檢察官妻子的瑪莉詠,以及穿西裝打領帶自稱檢察官的奈莉,兩人的落差不禁令人芫爾一笑。也許這就是瑪莉詠最終沒能找到第三條路的理由,也許女人的未來確實隨著時代變得廣闊。儘管古老威脅持續變換形貌展開攻擊,但說不定女人終有一天將能證明龍是可以打倒的。
兩個小女孩在最後相處時光裡一起跑去划船那段,老實說我覺得有那麼點太過濫情,破壞了電影本身的小巧精緻。但,好吧,我從不真正討厭放歌,而La Musique du Futur - Mon Coeur非常好聽,用電影院等級的音響放出來更具震憾力。
無帆之船,這社會很少給普通女人帆,風更不常為平凡女人吹,所以自己抓著槳划吧。儘管前方存在的只是一個小小的湖泊以及並不偉大的人造物,但還是可以選擇從中尋求美與意義,那無論如何都仍有值得一探究竟的未知供人摸索。
整部電影看完後可以意識到,片頭瑪麗詠的的離家出走,其實是她這輩子第一次真正下定決心。從八歲迷茫到三十一歲,她終於明確做出選擇。只要她繼續留在家裡陪奈莉,那奈莉就不會回到過去遇見自己。
雖然不確定時間悖論之類的原理會因此產生何種效應,是是新增與自己無關的分歧,又或者她會在不知不覺中轉換到另一種未來呢?可無論如何,親子關係之間不是只有剝奪,會痛苦至此是因為仍然有無法割捨的愛。她愛奈莉,下定決心要生她。所以為了以防萬一,瑪麗詠說什麼都得離家出走,這樣奈莉才會回到過去對八歲的自己下詛咒。
最終在精神上奈莉是她和自己母親的孩子,因為她們在童年短暫相處的幾天中愛上彼此,也因為生下她以後八年間的相處,讓瑪莉詠無論如何都沒辦法不生下她,無法不去接納那個自己很多年前曾有過一面之緣,觀眾甚至不知道她愛不愛的那個似乎很溫柔的金髮男子。她捨棄了自己也許會有的其他可能性,一切全是為了創造那個自己愛著的生命。
看,我之所以留在這裡,是因為我們的孩子。
奈莉以後也會懂,我但願她不會因此受到傷害與限制。每個選擇或不選擇生育的女人無論程度或深或淺,都曾有過類似掙扎,這是女性共通的生命體驗,生育與否只是經歷那個選擇後迎來的不同結果。
當然大多數的女人不會像知道得一清二楚的瑪莉詠那樣,得要經歷如此直接的痛苦,才能在迷茫中迎來所愛之人,還有伴隨的一切喜悅失落。和兒時的母親道別後,回家的奈莉見到長大的瑪莉詠,一個努力說服自己不是奈莉的錯,卻依舊感到憂傷的女人。
兩人的擁抱不是和解,而是純粹愛意的表現。這對母女要能真正意義上的和解,恐怕得要等到孩子長大以後。此刻奈莉能做的是存在與成長,而瑪莉詠得要誠實的面對心裡的洞,努力不輟,兩人方才有辦法填補存在於彼此之間的裂痕。
31歲,時間旅行者預言的盡頭,瑪莉詠這輩子終於在真正意義上開始面對未知,但我懷疑她是否能從中看見光明,也或許這對她不過是另一種恐怖的開始。就這層面而言本片看似溫柔,但本質殘忍尖銳,決定雖然做了,但結尾不是救贖,而是五味雜陳的南柯一夢。
但這就是現實,詩意,無情,壓在女人身上美麗又恐怖的現實。
電影結尾瑪莉詠看起來是再度鼓起勇氣要牽著奈莉走下去,觀眾不知道她們以後會怎樣,只能盼望接下來她內心的陰鬱會放晴,以後陽光會比較多,母女兩人會找到更好的平衡點。某些不好的東西將在這裡被切斷,就像母親留給瑪莉詠的創傷,奈莉透過好好的道別在自己這代加以切斷一樣,往後會慢慢好起來。
當然或許無法,但也說不定可以啊。
瑟琳.席安瑪(Céline Sciamma)這部電影同樣關於女人間的愛,以及生命中無力追逐的可能性,我比起燃燒女子的畫像更喜歡親愛的童伴,當然燒女也不差但有點太用力與發散(當然該作的優勢是磅礡大氣)。無論如何,觀看時能從中意識到創作者的思路與所欲挖掘之事,那向來很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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